书城文学边缘人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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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鸣沙之祷(9)

有两种东西我们愈经常愈反复思想时,它们就给人灌注了时时更新、有加无已的惊赞和敬畏之情:头上的星空与内心的道德律。

康德死了,那墓碑活着。

我们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一都曾有过的头上的星空啊!七尺之躯,头颅至上。

当目光幵始寻觅,并且和星光对撞,想象便丝丝缕缕地在头顶升空,从一朵乌云下来到一朵白去上,月亮像银钩。我让目光把想象裁剪,然后编织成黄飘带,挂在那银钩上。

星月之外呢?

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

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的时刻,我的心里只有悲凉。尽管这还远远谈不上对月球的占领,人类的野心却是无疑地铺陈到宇宙中了。

好在月球是荒凉的。

假如月球的表面,那些陨石坑里堆满了黄金钻石,星球大战早已打得热火朝天,高科技的较量之下是血肉横飞,人血人肉人心都由技术统领着,看见信号便冲锋陷阵。

如是,月球会不会被炸出一个缺口?人类会不会永远看不见满月的冷艳?

地球是个武器库。

美国的、俄国的、英国和法国的、再加上中国的核武器,是可以把地球炸毁几十次了,人类生活在人类自己创造的可以毁灭人类的核武器的火山口上。

我们慨叹着找不到家园。

本是家园的地球,现在已是千疮百孔的采矿场、能源集散地。

完全因着人为的原因,浩茫宇宙中没有一个星球如地球那样,蕴含着如此可怕的爆炸力和杀伤力。

生物学家说,地球是宇宙的一个细胞。

武器学家说,地球是宇宙的一粒炸弹。

哈勃从星移光谱的红移推断说,越远的星系正以越快的速度离开我们而去,物理学家得出的结论是:宇宙仍处于膨胀的状态。再从时间上倒溯至100亿至200亿年前,宇宙创生的时刻,大爆炸的时刻。“当时宇宙的尺度无穷小,而且无限紧密”霍金语:二:哈勃红移告诉我们:大爆炸的余音还在,宇宙还在演变之中。

康德、爱因斯坦之后,另一颗执着地探索星空的伟大的头颅一史蒂芬霍金一已经把宇宙学的前沿推进到了黑洞的边缘。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黑洞“空间中的黑的空洞。”1783年,剑桥大学学监约翰米歇尔在《伦敦皇家学会哲学学报》上撰文指出:一个质量足够大并足够紧致的恒星,会有极其强大的引力场,以致连光线都不能逃逸一任何从恒星表面发出的光,还没到达远处即被恒星的引力吸引回来这是黑洞的最早的描述。

黑洞是如何产生的?霍金说:“当恒星耗尽其核能,那就没有东西可维持其向外的压力,恒星由于自身的引力开始坍缩。随着恒星收缩,表面上的引力场就变得越来越强大,而逃逸速度就会增加。……其结果就是一颗黑洞:这是时空的一个区域,在这个区域不可能逃逸到无穷远。”连光都逃不出去,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迄今为止,我认为关于黑洞的想象,是人类思想史上少有的,最伟大的想象之一。

霍金的平静的叙述,在我读来却是时下读书太难得读到的惊心动魄:

在宇宙的漫长历史中,很多恒星应该己经燃尽了它们的核燃料甚至坍缩了,黑洞的数目甚至比可见恒星的数目要大得相当多……

由此,霍金还断定宇宙中有相当数目的“太初黑洞”,正是这些黑洞还残留或者至少象征着宇宙极早期的某些特征,比如在多大程度上,宇宙的表面是光滑而均匀的?

我们头顶的星空,是黑洞密布的星空。

今夜天宇中迷人的闪烁的恒星,不也在经历自燃的过程吗?

如此说来,明亮与辉煌却也只是黑洞的序曲。

从“太初黑洞”到“未来黑洞”,一方面是膨胀,一方面是坍缩,这就是天宇的生生不息吗?

如果暂且删去各种方程和计算,谁能说宇宙学不是哲学和诗呢?

可惜的是,20世纪科学的历程却证实:经典意义上的哲学的终极探求已经为科学的某些门类取代,诗人的想象也随之黯然失色。

霍金说:“哲学有如此地缩小了他们的质疑的范围,以至于连维特根斯坦一一这位本世纪最着名的哲学家都说道:哲学仅余的任务是语言分析。这是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以来的哲学的伟大传统的何等的堕落!”霍金是愈走愈远了。

这个被卢伽雷氏症禁锢在轮椅上20年之久,近几年连发音、说话都不可能的残疾人,却凭着天才的想象、孜孜不倦的追求,为人类描绘出了一幅继牛顿、爱因斯坦之后,更趋完善的“宇宙图像鄱他是剑桥大学牛顿曾担任过的高贵的卢卡逊数学讲座教授。

他说,宇宙没有边界,他甚至预言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一日益膨胀的宇宙也会坍缩一那时宇宙将会分裂成11维空间……

我们已经习惯了春夏秋冬、日出日落,天冷了加衣服,刮风了关窗户,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是在对宇宙几乎无知的情况下生存的。只有孩子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喜欢抚摸夜空,亲近星月。但,房地产的诱惑、城市化的浪潮正在分割、占领更多的空间,在大都市,如果你要望星空,视线将会痛苦地被阻隔、切断,水泥楼群愈来愈高地耸峙,你看见的是一条夹缝,那是人造的黑洞吗?

我们离开星空近了、更近了。

我们离开星空远了、更远了。

我对霍金充满了敬意,然而正是因为读霍金却读出了宇宙的更大的神秘:为何宇宙必须存在?为何宇宙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为何独独在广大天宇中的地球上才有人?

一般认为,无边界宇宙的设想使上帝没有存身之所了V但霍金是谨慎的,尤其是兹事体大关乎上帝的时候一一他说他在探求上帝的智慧也询问上帝的性质。

霍金思想的旋风已经穿过黑洞激荡在宇宙遥远的深处了,他甚至在追赶哈勃红移所指示的逃逸的星系了,或者扭头回溯去寻找大爆炸残余的辐射大智者总是大悲哀者、大迷惘者。

哲学本可以反洁,现在却由科学家自己发问的一个同样带有终极意义的问题是科学向何处去?

随着科学的发展,应运而生的是技术。技术是如此地迷人,但,本世纪另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海德格尔从30年代起就一再地向人类发出警告,而在当时谁能估量到海德格尔所说的严重性呢?

海德格尔说:“由于技术生产,人本身和其他的事物遭受到日益增长的危险,即成为单纯的物质、对象化的功能。”“天然的自然,被贬为微不足道,甚至不再令诗人们感兴趣。”海德格尔是这样描绘大地家园的:

“庙宇矗立着,展露出一个世界,同时又把这个世界回置到大地上,大地本身如此地才作为家园的基地出现。”“无家可归是海德格尔的基本题目。”寻找可以拯救家园的拯救者,是海德格尔的一个光荣的梦想。

如果有谁继承了海德格尔的题目及梦想,并使之扩大,哲学、文学与科学就可以有一番形而上的探讨或较量了,我想。

“为什么大地在这种毁灭中沉默?”海德格尔的这一发问难道还算不上一个震惊世纪的命题吗?

海德格尔经常在黑森林的小屋中写作此类文字,人们在讥笑这些文字“无科学价值”的同时,又冠之以“黑森林浪漫主义”,海德格尔被无微不至的技术时代简单粗暴地误解了。

误解是毁灭不了一个人的。

海德格尔明确地指出:我们“既不能退回到那个时期的未受伤害的乡村岁月,也不能退回到那个时期的有限的自然知识”,海德格尔主张冷静地对待技术,从而使“我们能在技术世界内又不受它损害地存在着”。

现实中的资源紧缺、环境污染、荒漠化驱赶下的无家可归,总之,时间使海德格尔复活了,黑森林的小屋里,他的智慧的头颅像雕塑一样沉思默想,在星空下以大地为凭借。

我斗胆断言:21世纪,是探索星空的世纪,也是拯救家园的世纪。

霍金的探求,使我更深地感觉着宇宙和生命的庄重,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倍加珍惜自己的家园呢?而海德格尔的大地一般厚重的忧患,则已经、正在并将继续证实:对于无家可归者来说,哪里谈得上人的本质的尊严?

不仅仅是宇宙学的哲学化,也不仅仅是哲学的环境化,在大尺度宇宙空间的生命状态的综合,应是“无边界的”、“黑森林浪漫主义”的弘扬。星空啊,你因为忧郁而美丽。1996年6月19日夜于北京一苇斋灯下林中路一致瓦屋山亲爱的瓦屋山:

北京已是冬日,白杨和枫树的叶子在昨夜的一场寒流中悉数落地,有几片树叶打着旋儿飘到我的窗前,看我给你写信0还记得临别的前夕吗?我在林中路上漫步,从深夜到黎明。你的小路上还留着白天的雨水,每一片树叶都挂着一滴水珠。寂静与温馨使我亳无睡意,却又怕惊动了森林之夜的梦,这是另一种因着爱的举步维艰。可是,瓦屋山啊,此刻我除了小心翼翼地接近你的温柔的深邃,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的小木屋的门洞开着,有一只硕大的松鼠窥视一番后刚刚离去,只是此时此地我才想到睡眠是虚掷光阴,况且不会有林,因为我遇见了我先前的梦。这小木屋,这容纳小木屋的山坡和林子,还有松鸡偶然的轻声鸣叫,原先不都是我的梦境吗?我还写了《夜行笔记》。

我们将要告别。

忽然想到骨头和肉、灵魂与躯体的分离。

对我来说,告别理应并不艰难,我流浪的半生不知有过多少无奈的挥手。所以当我第一次沿着这条林中路,走进那一间小木屋时,我便意识到我不能带走这一把钥匙6我们相识的时候再见的命运便已经注定,我是匆匆来去的过客。但,我会留下一个梦,蛰伏在你的路边,和青苔们一起。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仅剩的天真和缠绵?有一个瞬间,我甚至想迷失,迷失在你的怀抱里,或者赶紧缩骨变成渺小,我己经够渺小的了,但还要渺小成为一粒野种,吮吸你的湿润,埋在你的群落的一角,缠结你的根,游走在嶙峋的石缝间,看大地怎样稳固。

踩碎我的梦。

留下我的种。

我默默地感觉你,说话令智者为难,倾诉苦难已成为非苦难者的专利,只有相互感觉的时候才能连时光也一起感觉,因为你是湿漉漉的,每每分也都是湿漉漉的,湿漉漉是一种生命状态,是生命发生的基本条件,至少意味着不缺水、能交融、会浸淫。这时候,感觉如同疾风急雨,而想象则几成多余,一般而言,所谓想象总是发生在干旱之地、饥渴之时。

我说我会给你写信。

你默然。这默然是如此宽阔,铺陈到林子之外。生命在喧嚣中会窒息,灵魂于默然时能警醒。一个美好的环境通常都是沉默着的,只有沉默的启示才能穿透白日,沿着这条林中路。当林中路结束,湿润与恬静及闲适要由更广大的荒漠或者车水马龙取代,人的目光中是一样的迷惘,带着钥匙找不到家,都市中所有的家都出产自同一张图纸、同一台混凝土搅拌机。钢筋水泥的气息从眼睛弥漫到心灵,渗透进血液和细胞,孩子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地球是水泥球。”大家一起冷漠、健忘。

一墙之隔要远胜一山之隔。我们不知道隔壁是邻居,早晨听不见“早安”的问候,上楼下楼形同陌路。有人敲门准是推销商,手里提着两把雪亮的菜刀。有了电话便少有一杯清茶的倾心交谈,也不会写信,不再有情书。瓦屋山啊,你只能沉默,对一个城里人的偶然的许诺,你能说什么呢?

我忽然想起了也许是我生造的一个字眼一一环境的框架以及它对人的心灵的影响。

因而,瓦屋山啊,你的上坡的路、下坡的路,我都要慢慢走。我踏在这林中路上的第一个脚印呢?我想把它拾回来,只要跟我此时的步伐稍加比较,就可以看见疲惫和蹒跚。记得柳杉的枝叶像一只湿润中吐着芳香的手,为我卸下了焦虑。我不知道这一只手是怎样触摸到我的内心的,并且轻轻地揉搓着,仿佛也是一阵风,还带着蒙蒙的雨,为我逾顶,剔除水泥的气息,让眼睛明亮,心灵放松,久违的笑容回到了眼梢和嘴角,看草也亲近,听见也动心。我是谁?我是我吗?

哪一个我才是我?我在梦中还是在现世?我寄居的那个大都市是梦呢?还是这瓦屋山是梦?假如我是从一个梦走进另一个梦,那么我是人是物是鬼是影子?到底是什么?

我只能说,我是在不同的环境框架中不断演变着的我。正如此刻,我在这林中路迈出的每一小步,都不是犹豫的,也不是迷茫的。当我仰望2800米高处的原始森林时,我掂量出了人的生命的微不足道,倘若不是大自然的厚爱,倘若没有阳光、水、空气、森林和大地,人在哪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蚂蚁知道蚁丘的规格,蜜蜂知道蜂窝的规格一一它们不是以人的方式,而是按自己的方式知道这些,它们不需要知道更多。惟独人不知道自己的规格。”但,人的社会又是充满着“规格”的,住房有“规格”,坐车有“规格”,甚至连写字台大小也按照级别定出“规格”,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那么,人的规格到底又在哪儿呢?

再问林中路,不,我只能读,读那些石缝中的青苔便明白了,读那一盏路边的路灯便豁然了。远望这路灯是明亮的,到近处看却是昏暗的,人造的光明只为人所用也只为人称颂。青苔说,人只是一种存在,和大自然中所有存在物一样的存在,人因为大自然的存在而存在,大自然不因人的存在而存在。人是存在的房客。

人是存在的食客。

人是存在的歌者。

人企图占有一切存在的时候,人便成了存在的盗贼。人的规格在环境的框架中。

一阵小小的夜风摇落了一片森林中的雨露,有松鸡鸣叫,那是因为梦醒,巨大的沉默幵始出现一条裂缝,有声音传来:

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的牧人。

今天的世界上,人控制了地球上所有的生态场所,人的全球王国在20世纪已经建立,可悲的只是这一全球王国在迅即昌盛之后,很快便败象重重了。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大面积地失去森林、土地、臭氧层的庇护及支持。可是,人在回首之间的另一种悲哀是:人依然蒙昧乃至荒谬地生活着,人对自然环境的认知和人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各自背道而行,渐行渐远的人啊,你有祸了,你还要一意孤行吗?

瓦屋山,我在你的林中路上所沐浴的生命气息使我感极而泣!没有比自然更宽厚仁慈的了,在你的框架里,我居然发现我还有眼泪,我还有笑容,我还是那样执着地眷恋着大地家园。我的好奇,我的幼稚使我具有了新生命,我不知道我的自负的盔甲是怎样变得柔顺的,至少和我堆积在心头的焦虑一起暂时地寄存了,你想愉快吗?你必须先得轻松,然后再胡思乱想一一雨点为什么会落下?

松鸡的叫声为什么会传到我的耳朵中?

青苔为什么不长成大树?

瓦屋山的第一块石头是谁摆放的?

瓦屋山上72条瀑布为什么要倾泻而下?3诚如爱默生所言:“自然界处处都由高处向低处坠落。”江河、涌泉、瀑布是最真实的写照:它们流动着,只为流动而流动,流动之源也是流动,流动之末也是流动,出身高峻,不弃低下。那流动一定是平滑之至、柔顺之至,即便海里的浪,如山一样壁立,那是因为潮汐的鼓动,它仍然平滑柔顺。

一切由高处向低处坠落的旅途,都是平衡与和谐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