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碧野散文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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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忆吕荧

秋夜,楼窗外传来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夜静中,有时风送来长江轮船的几声汽笛。那静夜中长江的流水,容易使人缅怀逝去的岁月;而过秋夜落叶轻微的声响,也容易使人怀念故人。

就在这秋夜冷风中,我想起!老友吕荧。

早些年;我模模糊糊听说吕荧已不在人世,但并未深信,是今年夏天,在北片我才听到骆宾摹同志证实吕荧在六十年代死于上海。

吕荧生前坎坷,死后寂寞。

在往事中,我回乙起我和吕荧的一些接触。

吕荧生于长江下游的安徽天长县,原名何佶。我认识他是在三十年代《浪花》文艺社的一次集会上。那时,北方文艺运动正如烈火燃烧,文艺期刊像片片火焰腾空。吕荧,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年轻倜傥,是《浪花》社的主要成员之一。他学历史,写诗,又写文艺论文,是一个卓越多才的吕荧长得很清秀,身体瘦长,表面看来是个文弱书生,但他却是北京大学运动场上跳高的第一名。我们年轻好胜,有一次,我俩打赌攀登景山。我是从小在粤东爬惯大山的,很有腿劲,但我和吕荧一气从景山脚下越上中峰,几乎是同时到达万春亭的。

这近乎儿戏的年轻举动,至今还清晰地映现在我的眼前。这次爬山,预示着我们的人生道路的困难,也预示着我们攀登事业高峰的艰苦。

吕荧追求学问严肃认真,孜孜不倦,他曾经跟白俄教授学过俄文,为他的精通俄国文学打下基础。我曾经为他抄写过文学理论文章,从他一笔一划和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严谨的写作态度。

吕荧真诚、纯洁、肝胆照人,在互相切磋创作问题时,他会严肃地提出他的看法;在互相传闻作品时,他会毫无保留地提出他的意见。我的一些初期作品,就得到过他的不少帮助。

吕荧热情、慷慨、乐于助人。年轻时我过的是流浪汉生活,经常挨饿。我有时跑到沙滩北京大学东斋去找吕荧。他看出我的饥色,于是带我到小馆子里去先吃一顿饭,然后解囊相助。

抗战的激流冲击着祖国,也激起了每一个中华儿女的爱国心。一九三八年,我从抗战前线到武汉,和吕荧重逢。

那时吕荧寄住在罗烽、白朗的家里,位于黄鹤楼附近的陋巷里的一幢木结构的危楼上,舒群、杨朔也住在那里。罗、白的母亲既能干又善良,对待吕荧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有一天,我去找吕荧,他出去了,不在家。老太太用母亲谴责儿子的口气对我说:他只要口袋有几个钱,脚跟就硬了!

峰烟弥漫,国破家亡,其实吕荧那时也是很穷的。记得那天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武汉召开成立大会,会后,吕荧把我拉到冷饮店只要了两杯冰琪琳,既当茶。又当饭,一坐就坐到店铺关门。那时,日本飞机有时夜袭武汉,没有什么华灯初上。

抗战初期爱国青年都有一副侠义心肠,都有一副铮铮铁骨,相濡以沫,不为贫穷低头。吕荧更是富于这种情操。

武汉的夏夜闷热,我和吕荧乘凉长江边。江水在脚下奔流,江风送来了《松花江上》的女声独唱。那歌声悲凉凄恻,令人潸然泪下。我们正猜疑这歌喉曾经在哪里听见过,忽然一个年轻姑娘的身影飘过我们的身边,但她在月下突然停步。我们彼此相认,原来她是一二,九北平学生运动的一个出色的女战士,曾经在香山民先队露营时对着群山为我们歌唱过《五月的鲜花》。

青年男女谁不钟情,吕荧也有过这种幸福的追寻。

在武汉,我和吕荧重逢只作!几个月的勾留。日本侵略军进攻武汉,风吹青萍,我们又长久地离散了。

抗战中期,吕荧在云南大学教书。那时我已来到重庆在外围偏僻的山乡教中学,云山重重,相隔万里。

在这期间,我们之间保持着通信的联系。

每次,我接到吕荧的信都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时,我们都踏上中年,人生的阅历多了,对年轻时的纯洁友情更为珍视。

吕荧的信多用墨笔写的,他细致而严谨,每一页都有好几处涂改,不但是涂改字眼、单词,甚至还连续涂改句子。他一字一推敲,连标点符号都不肯轻易放过。他的治学的严肃态度更可以想见。

从信中,我只知道他身体不如过去健好,但是他在教书之余,还写了许多文章,又从事翻译,并且距文艺界的一些朋友进行书面争论。他为文学事业的发展费了多少心血。他的工作负担多么繁熏!

有一年暑假,吕荧从云南来到重庆,相见之下,他消瘦多丁。

生活给他磨炼,他变得成熟了。他的倜傥活泼一变而为沉着老练。

在离文协不远的山坡上,吕荧、骆宾基和我坐在冷酒店里聚会,喝酒聊天。不要看吕荧是个大学教授,学校欠薪,他也并不比我们富裕。三杯冷酒,一碟小豆腐干和一碟炸黄豆而已。

我受到吕荧的教益很多;酒醉心明,在半醉之中,他谈到文学作品应汲取生活的营养,谈到根深叶茂、花大果甜,同时也谈到花早易凋、宴多苦酸……

吕荧不仅在谈话中,而且在实践中,都严于律己。旧社会给吕荧深深地刻下了苦难的痕迹解放了,吕荧回到久别的北京邀是度过我们青年时期的胜地,是值得我们留恋的。吕荧就像是万里归来的游子,该结束苦难历程了吧?那时,我的军装上还带着太原火线上的硝烟刚进城,而魏伯却从东北戎装南下路过北京,我们见面后,就怀着祝福的心情来到前门的旅社,访问老友吕荧。

人生的道路是艰险而又曲折的,命运又往往捉弄人。吕荧已经成家,有一个幼儿。我眼前忽然浮现那长江边月!的人影,耳际仿怫还飘荡着那《松花江上》的歌声。也许那是场梦吧?吕荧当年寻求的只是一个幻影?

一九四九年北京的冬天,旅社房间里生了炉子,一壶开水在火炉上吱吱地响,轻轻地冒着白汽。这北京冬天的炉火,也许使我们围炉的三个人都想起了青年时代的往事。三十年代,在北平,那放在炉盘上烤化烤热的冰冻柿子,那洗得鲜红水亮的胡罗那像火炉燃烧的青春热力,那像雪花一般晶莹纯洁的友情,怎能使我们忘记?

魏伯将万里长征南下,我跟随华北大学第三部进城不久,而吕荧则是刚刚从白区回到北京来的。他穿着新发的黄卡叽干部服,这种服装在当时革命队伍里是最讲究的了,带着一种礼遇的性质。显然,吕荧在希望的喜悦中等待着分配工作。

我和魏伯走出旅社来,北京正阳门和箭楼正沐浴在冬日的阳光里,五十年代,虽然我和吕荧同在北京工作,而且还是同在一条文化战线,但因不同单位我又经常外出,时而河南,

200时而朝鲜,时而边疆,我们难得碰面。在这期间,我收到吕荧寄蹭的不少译着,有普式庚的,有卢卡契的。足见吕荧在解放后,是为人民付出了艰巨的劳动的。

记得是一个春节,北京红梅迎春。吕荧忽然来到我的家中。

我吃惊他的疲乏和憔悴。他是那么怕冷,进屋不脱皮大衣,还紧挨着火炉坐下烤火,我连忙给他沏糖茶喝,使他稍感温暖。

没想到几年不见,吕荧变得这样拘谨持重、瘦弱无神,是夜以继日的工作使他竭尽心血和生命么?我难过地望着他瘦削苍白的脸孔,心想,这就是当年倜傥活泼的吕荧么?这就是当年北京大学跳高第一的吕荧么?这就是和我一起比赛攀登景山的吕荧么?

我担心吕荧工作过累压垮了身体。

我知道吕荧当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听说他的房间里到处都堆满了书籍,只有中间~点地方摆着一个炉子,炉子上经常熬着中药。房子里是书香和药香。

吕荧早年主要是写诗,后来搞翻译,写论文,是个钻研学问的人。也许这就养成他比较孤僻的性格,但他的内心是火热的。进正如被火山灰盖住的火山一样,表面上冷静,而深层的熔岩却在翻滚。

后来我到新疆,听说吕荧为xx辩白上台讲了话,我深恐他那瘦弱的身体怎能抵御得住风暴的袭击?

后来又听说吕荧没有问题,我安心了。

后来又听说吕荧逝世了,我未深信。

最后骆宾基告诉我吕荧已死于上海,我怆然而泪下!

在这怀人的秋夜,楼窗前落叶萧萧,长江轮船汽笛声声。从落叶声中,我好像听见大地在叹息;从汽笛声中,我好像看见吕荧在远行。

是的,吕荧所度过的是曲折的、颠簸的、风浪的一生。

吕荧本应为祖国做出更大的贡献。如果今天他还活着,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征途上,当会出现他迈进的脚印。

为什么吕荧天年不永呢?像这样个勤奋的有才智的中国知识分子,我伤其早逝!

选自《碧野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