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碧野散文选集
5458900000008

第8章 情满青山(1)

指挥长忽然把窗前的小楝树砍了。这棵楝树是水库建设开工初期他亲手栽的,枝叶扶疏,正好映绿他的窗子。从枝叶间,呵以望见混凝土大坝、高耸的一架架门式起重机、密布江面的采砂船以及奔忙在江岸上的运石火车和自卸汽车。

特别是当他坐在窗前,这充满生命的绿意的小楝树,常常把他引入沉思。

可是现在他却把他心爱的小楝树砍了,人们用惋惜的口气问他,他却说他的母亲快要到工地来了,先给她做一根拐杖。

这不能不使人惊奇,几年来,从没有见过有一个亲人来探望过指挥长,他哪来的母亲呢?

他把小楝树砍掉枝叶,一斧一斧地削皮去节。楝树木质坚硬,斧头柄磨热了他的手心,汗渗渗的,他的额头也冒出了星星点点的汗珠。树皮木屑飞落他的周围,他砍得十分认真、细心,好像每一斧都磺进去他的一分深情。

当他坐下来吸一支烟的时候,他看着撒满地上的楝树叶,这一片片鲜绿的叶子,又一次引起他的思索……

祖国出现了多少人造海,密云水库的粗犷,三门峡水库的雄奇,梅山水库的清秀,而这里新建的巨型水库的壮丽,一同给祖国的江山嵌镶上了明珠。

像瓜连蔓结,这一个个人造海又连结着密如繁星的小型水库,特别是山区,有多少小水库在人民公社的山间坡角兴建起来了。

汛期前,指挥长亲自率领工程师、技术员到山区众多的小水库去巡视,以免山洪暴发时溃决,影响!游国家大型水库工程的进展。

在回来的路上,吉普车停在山中公路边的驿站门前。指挥长喜欢吃山里的杂食,黍子、包各、豆子煮了一大锅,熬得粘乎乎的。

一个须发苍白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指挥长的身边。老人花白的浓眉上落满了灰尘,显得很疲乏。

指挥长很注意地看了一下老人,觉得似乎有点眼熟。可是山里的老人久经风霜雨雪,布满皱纹的脸孔多半黑得像块岩石。

他亲自给老人盛卜碗糊糊说:老爹,吃一碗吧,又能充饥又能解渴。

可是老人却从褡裢里摸出一些钢币来翻来倒去的数了又数,然后说:只有这一点钱,想坐你一段路的车子。

又不是客车卖票,吃罢了上车就是啦。指挥长笑着说。

但是当大伙打过尖,却发现老人走掉了。

客人,别见怪,他是个倔老汉!驿站服务具笑着解释。

你认得他吗??指挥长好奇地问道。

他是个乡下医生,整天上山下沟行医,这几百里方圆的荒山野林,哪一处不留下他的脚迹!

几分钟后,指挥长催着司机把车子开得飞快往前追赶,车尾巴的扬尘弥漫山林。

不多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个背影,那背影在山间公路上慢慢地摇晃着。

汽车刚刚赶上那个人,指挥长一探头,立即叫停车。他打开车门跳下去,一把拉住了老人说:

老爹,请上车吧!

我的脚扭了……钱少些。老医生边说边往褡裢里摸,花白的胡子倔强地抖动着。意思是说,要不是他的脚痛,翱山过岭在他不算什么!

指挥长一把抢过老人的褡裢,先往车里钻。这辆小车子只有前面是软座,后面左右两边都是长条硬板凳。指挥长把带进山区防寒的皮大衣给老人垫好了前面的座位。

老医生颤动着眼角的鱼尾纹上车来了。

褡裢发散着泥土和树根草叶的浓烈香味,指挥长悄悄地往褡裢里一看,全是草药。他想:这是个用粗线织成被泥上染黄的褡裢,维护着这偏僻山区多少人的健康呵。

汽车在山间公路上飞驰,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指挥长时不时注视着老人的背影,深锁眉头,若有所思。

老人忽然指着前面日影斜照树林的一个山口说:到那里停一停。

汽车一眨眼就开到山口停下。老人伸手要褡裢。

老爹就住在这山沟里吗?指挥长抱紧褡裢,望着山林的深处问道。

山沟里流出一条小溪。从树林中间,隐约闪现沟里狭长的平滩。

指挥长心里一动,忽然吩咐司机把车子拐进沟里,再送老医生一程。

淘里野草蔓生的小路,顺着溪流弯弯曲曲地往前延伸。两边林木越来越密,路越来越险。夕阳把重山密林的浓荫都倾泻到沟底来了,树影的光斑筛落在沿途的山崖上、跳跃在溪流的清波上。日色碧沉沉,在溪水哗哗中,传来几声鸟鸣,山林愈加显得幽深。

暮烟绕林,他们才来到深沟尽头的一个小山村。夜行路险,老医生挽留大伙在他家里住一宵。

弯月挂上山林,天闷热,树叶不动。一个老大娘陪着客人,坐在门前瓜棚下喝山荼。老大娘慈祥,不像她的老伴那么倔,也不像她的老伴那么沉默寡言。她喜说爱美,随着话语和笑声,她的鬓发在淡淡月光的斜照下微闪银光。

老医生不顾脚痛,乘着月色上山采药击了。

他这个老倔头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就是回来了也安不住窝。你心疼他累吧,你看,他却整夜在山上跟着月亮星星打转转。顺着他倒还好,要是逆着他就撂蹄子!

老大娘当着客人的面说起她的老伴,一半是嫌,一半是夸。

依我看,老爹人可好呢!指挥长有意逗老大娘的话。

你一眼算把他看透了!他是个罗汉脸孔菩萨心肠,面恶心善!

于是老大娘就娓娓地谈起地的老伴来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乡下医生呵。在富人得势的那个年月,威势压不低他的头,黄金买不动他的心。可是现在,他爬着也要翻山穿林去给人家看病。哪山哪沟有病人,害的是什么病,病好了还是该再治下去,他全靠心记,没有一点差误。他这山走那山,按不同的病情,一路采药,到了病人家里,药也就配成了。

他老人家从来没有出过山吗?指挥长呷了一口苦涩的山茶,忽然问道。

眼下山里,贸易公司、百货商店、供销社,什么都有,他忙着看病呀,哪有闲心出山去看大世道?只有在那凄风苦雨的旧日子里,他一年要跑出山去买一次盐。老大娘好像想起了一宗什么往事,叹了一口气。

指挥长环望周围,月色下,黝黑的山林好像紧紧地挤到跟前来。这山村虽小,但新砌的石墙和新刷的粉壁却在林隙间东一点西一点发白。瓜棚前微微闪光的溪流;崖上的一支流泉映着月色,飞泻入溪;溪边上一棵落满灰鹭的大树……这月夜模糊的景物,似熟悉叉似陌生,迫使他睁大了眼睛去辨认。

背一袋盐吃一年吗?指挥长眯着眼睛,在月下仔细打量着老大娘微闪银光的日发。

月夜的山林显得格外幽深。新的日子虽然使老大娘喜说爱笑,但在这山高林密的静夜中,她开始也变得用深沉的声音诉说往事。

她家原是住在山外边,老伴行医,专给贫家穷汉治病,不收脉金,不取药费,四乡十六村的人都喊他义医,只靠她纺纱织布度日。老伴本来有个兄弟,被一家大地主逼着撑一船油去卖,碰上洪水,船翻了,连尸首也没有捞到。地主强卖了他的弟妇抵油钱,只剩下一个小固女她家收养着。从此老伴发誓,脚不跨高门,身不入富室。偏偏那家大地主的儿子害了绝症,从城里医院抬回来,要他给治,地主派人送来一包银元,一根绳子。要是不收下医金,就捆进城里去作牢。他一气,带着地和侄女进了深山老林过日子。

从此他不出山。一年只一次摸出山去,天亮买盐,黑夜回山。

那一年,老伴背着一袋盐夜里回来,半道上,给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盐袋被甩得远远的,一袋盐撒剩了一点。他摸黑扫盐,却摸到一个直挺挺的人,身上粘乎乎的,满是血腥味,按按脉,脉很微,摸摸鼻尖,还有一丝丝气。什么人?既然落到了这步田地,总不能见死不救。他背起他就走。

她家住在深山老林的一座孤峰上,密林笼住炊烟,上下崖壁只靠吊放藤梯。

受伤的是一个游击队里的人。大腿被子弹打穿,从高山滚到深沟的……

那座孤峰在什么地方?指挥长突然问道。

那不是?月挂山树梢!老大娘指着不远的一座黝黑的山头说。

弯月像一把镰刀,正挂在那峰巅的林梢,山峰突兀,静寂无声。

那孤峰出现了旧日的情景:秋天石田上稀疏的包备杆,冬天术屋里火塘升起的青烟,老人、姑娘穿着龙须草编织的衣裙……

多少年来,指挥长打听了叉打听,不想今夜孤峰重现在他的眼前。

月色迷离,指挥长擦着一根火柴,借着火光端详着老大娘。他看出她起皱的眉间的那一颗黑痣,深深凹了进去的眼睛依稀流露出王日的怜惜。

火光灭了,他迸发出一声:伯娘!

山中夜凉,老大娘突然拉住指挥长的手,领他进屋。

一盏桐子油灯亮了起来:剑一般的浓眉,黑黑的方脸。但难于辨认的是头发微秃,胡子连腮,眼光深沉。

你是谁?老大娘颤动着嘴唇低声问,好像当年救他苏醒过来时的第一次问声。

伯娘,你把我忘了?他把脸就近油灯,微笑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是你呵,大黑!天亮十多个年头了,你才飞回来!老大娘紧紧地扳住他宽大的肩膀,抚摸着他的头说,让伯娘再看看你的伤口!

他卷起裤管,一个灿亮的伤疤出现在灯光下。

阴天下雨还酸疼不?老大娘轻轻地摸着他的伤疤问。

就像当年一样,多少个昼夜,她守在他铺着茅草的床前,就是她的这双手,夏天给他扇走野蚊子,冬天给他烧旺火塘,而且又有多少次给他洗伤口呵。

一种强烈的感情燃起了他的一十清晰的记忆。他转动着含泪的眼睛,在淡淡的灯光中搜索着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忽然问道:伯娘,我刻的那块石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