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小雪。
江南,姑苏城。
临近新年,城内大小街巷较之平日更加纷繁热闹,人人脸上均是红润的喜气,各种各样的商摊将本来就不宽的街道铺摆得满满,绸缎绫罗,米粮家蔬,头饰珠花,零食小吃,古董器皿,胭脂水粉,行人潮水般缓慢前行,花楼前声声甜腻的招呼,店铺人满为患,街心唱着大鼓书,叮咚啷当,万声杂糅,叫卖喧嚣,吵嚷震天,尽显盛世年间的繁荣奢华。
而此时,就在距离繁华城心一炷香马程的地方,一座幽然恬静的小山在迷蒙的雪雾中若隐若现,山路绵延,幽幽然通至半山腰一处深宅,姑苏之人尽知,那是姑苏第一书香之家,林家。
粉色墙垣,一树寒梅静静探出花枝,薄雾渺渺,雪飘簌簌,和喧腾吵闹的街市相比,这里仿若一座超脱于尘世之外的仙界桃园,空气中弥漫着宁静恬淡的气息,除了雪珠飘落细微之响,再无声音。
温暖的屋子中,一双玉手悄然将纸窗开启一道缝隙,望向窗外静静飘落的雪花,悠然凝神。
女子姓贾,名敏,乃是金陵贾家贾母之女,自嫁与当朝探花,现为江苏巡盐御史的林如海为妻,时至今日,已三年有余。
贾林二人曾育一子,取名臻玉,长到六个月时夭亡,丧子之痛,自是让为人父母者悲戚不堪,贾敏更是哭得肝肠寸断,更因此一悲,于五内生出一股缠绵不解之病来,日益落实,渐成实症,还好两年之后,二人又得一女,生得着实粉雕玉琢,仙灵尽得,两人为其取名曰:林黛玉。
只是贾敏病体虚弱,自知此后难再生育,想及小黛玉没有兄长姊妹依傍,林家无后延续香火,终究是一撼事,故和林如海商量良久,意欲于叔伯之子中选一男孩过继过来。
林如海对于香火一事本不甚为意,只贾敏每常与他参商此事,便思:可见此事着实为她心中所纠结者,若依从了她,一可稍解其愧疚之心,二也可让黛玉今后有所倚靠,倒也罢了,遂在亲友中留意起来。
林家男丁稀少,选甄再三,皆是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好容易看中一家,虽也姓林,却是好几门远的亲戚,长久不往来的,林如海对其事也不过是由别人之口,略知一二,家主林岚,生性好赌,酗酒如命,五十岁上得一双胞男胎,老来得子,自是视若珍宝。
令人称奇的是,因这一对男童,林岚竟一并将旧日恶习全戒了,自此老实本分,专心养护二儿,谁知好景不长,不过短短三年,林岚因一场恶病,撒手归西,其妻不堪家中贫困,另嫁别家,好好的家庭,瞬间分崩离析,剩这一对孤儿,无依无靠,幸被年迈的姑祖母接去,一同生活,才不致衣食无着。
雪大了,寒风转向,从窗缝呼呼吹进屋子里来,收起痴想,悠叹一声,将身上的白裘长披紧了紧,随手打开黛玉的花被,几个月大的婴孩儿正啃食自己粉嫩的小拳头,水灵灵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贾敏,好像在猜测她的心事。
贾敏爱怜地摸摸黛玉软软的脸蛋,小声淡笑道:“乖孩儿,你就要有哥哥了,心中喜不喜欢?”
小黛玉懵懵懂懂,却忽然伸出小手在空中抓挠,口中愉快地啊啊作声。
可爱的模样让贾敏笑意深了,女子颊边露出两个酒窝,柳眉细细,齿洁如贝,除了脸上难以掩饰的淡淡病态的苍白之色,几乎无可挑剔,和小黛玉逗耍玩笑了一会儿,忽想到一事,叫道:“柳嬷嬷。”
一个穿着淡蓝色对襟袄子,齐齐整整的中年女子连忙过来,笑道:“太太有事吩咐。”
贾敏微微咳嗽一阵,喘息平定,方悠悠说道:“一会儿老爷会带一个小公子回来,今后常住我们家,你告诉那些丫头婆子们,把房间再好生打扫一下,被褥衣物都要新的,不许怠慢了他,当他像臻玉一般对待,就说我说的。”
婆子忙哎了一声,笑道:“何用太太吩咐,我们早知道了。”
贾敏微微一笑:“我自是不担心你们,只是还有不知道的,多提点一句,未为不可。”
话音婉转,却透着不容小视的威严,嬷嬷连忙答应,下去传话去了。
不知何时,一个俏丽的小丫头进来,小心翼翼地说一句:“太太,门外有客。”
贾敏一怔,谁会在大雪之日巴巴来访?忙问道:“是哪个?”
丫头笑道:“好像是上次宫里来的那个李大人。”
清婉柔和之色一扫不见,女子的面容一冷,想了想,淡笑说道:“你告诉他,说老爷不在,我一妇人家,不能主事,说得罪了,叫他改日再来罢。”
丫头得话去了,贾敏眼中一抹倦怠和忧虑,渐渐弥漫开来。
李大人,乃是当朝大皇子的心腹之一,朝中皇子众多,虽许多还未及长成,可是,就在不久的将来,一场波涛汹涌的皇权暗争,显然是不可避免的了。
女子低下头,望着怀中还不知世间万事的小黛玉,幽然说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呵——”
漫天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纷纷扬扬,目光所及,树木山川都成了一片耀眼的银白之色,仅仅一个上午,便已将狭窄的山路积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漫天白雪中蠕蠕前行,男子身材颀长,气宇不凡,紧紧牵着一个男童的手,小孩子个子矮,才到他的大腿,小步子却迈得坚定沉稳,跟紧了男子,丝毫不拉后,水汪汪的大眼睛,透出一个四岁孩童本不该有的成熟。
叩响的门很快被打开,仆人一脸惊喜:“老爷回来了,——少爷来了。”忙跑去传话。
大大的一面山水屏障,屏障之后,是三面精致的红漆阁楼,雕栏画柱,淡笔题书,院中一方琉璃小亭,正面又一进小院,虽不豪奢,却处处雅致新颖,身处其中,只觉温暖安心。
林如海低头笑道:“南川,此后这就是你家了。”
林南川还没有从呆愣中回过神来,丫头们早簇拥上来了,赶着笑道:“老爷回来了,太太问了几遍呢。”
话音方落,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已经迎了出来,南川见她不过二十多岁,身材窈窕,一身纯白的狐裘对襟长褂,眼如秋水,面似皎月,笑容极其温柔,虽还未言语,但看这通体的气派,该是贾敏无疑了,他人虽小,礼数却是极通,不等林如海说话,自先迎上前去拜了,稚声说道:
“南川给伯母请安。”
贾敏连忙笑着将其扶起来,蹲着身子,细细打量半日,小家伙长得白白的,细细的眉,长长的睫毛,红唇,皓齿,竟有几分女孩子的清秀,可是坚毅的嘴角,还有眼神中那股实诚和沉稳,却大有一股小男子汉的气势,看得贾敏合不拢嘴,偷偷和林如海目光交接,满眼皆是笑意。
捏了一下南川冰凉的小脸,温柔笑道:“傻孩子,以后不要叫伯母了,要叫娘啦。”
南川傻怔怔的,不一会儿,竟然红了脸,极小声地叫了一声:“娘。”惹得贾敏更是笑,一边忙叫丫头雪莲将准备好的认亲礼——一副上好的笔墨,两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另一只半月青玉项坠给送上来,挽过南川,亲自把玉坠给戴上,柔声笑道:
“好孩子,这玉坠通共只有两个,你一个,妹妹一个,你二人的坠子,合起来是一只满月,你要和玉儿做一对好兄妹,事共参商,互相扶持,我和你爹爹看着,心中才喜欢呢。”
南川自小丧父,娘亲不久外奔,除了年迈的姑祖母,还从未遇到如此真心待自己,小家伙一时竟红了眼圈,无声点了点头,看着地面,局促地摩着脚尖。
林如海见此状,心中喜欢,连忙叫丫头去抱黛玉来,贾敏嗔瞪他一眼,笑道:“你才回来,周身冷气,再过给玉儿呢,我叫丫头给你泡的热茶,你也去搪搪雪气不是。”
一边又吩咐嬷嬷:“好生带少爷去吃点东西,带他和黛玉玩罢,别拘束了他们。”嬷嬷忙答应着。
这边贾敏和林如海一处,至于书房,贾敏方问道:“南川不是有个同胞弟弟?既南川来了,怎不将那个也一起带来?”
林如海喝了一口茶,粗眉深蹙,摇头沉声说道:“快别提,我原想的和你一样,可你不知底细,那孩子叫林珑,模样,高矮,和南川均是一样的,可性子却是天地之差,先前林老爷在时,还不太看得出,后来听闻两岁上生了一场病,险些死了,后来勉强活过来,性情竟大变,小小年纪,满口大逆不道的言辞,行事古怪乖张,每日家上房爬树,偷鸡摸狗,竟将天翻过来了,左邻右舍无不厌他,真真连南川百分之一所不及,我若带他来,玉儿将来若染上他行止作风,如何使得?”
贾敏点头,皱眉说道:“我道为何,原来是这层缘故,既如此,也罢了,索性多给他们些钱,她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也艰难。”
林如海微笑道:“这点子小事,何用你说,你只放心便了。”一时便是些琐碎闲话,问贾敏吃药不曾,路上见闻,连并贾敏告诉李大人前来一事,林如海听闻,也只蹙眉不语,不知作何想法,无消多记。
且说自南川到林府来,初时凡事拘谨,不敢多为,后见贾敏,林如海对其视若己出,下人也对其毕恭毕敬,才渐渐放开,平日林如海教其读书认字,文韬武略,这林南川又极聪慧,小小年纪,所知所通已较之同龄孩子多得多了。
而小黛玉和这个大她不几岁的小哥哥也已经混得极熟,每日看不到南川,便会撒娇吵闹,正值哭时,南川一来,立刻便不哭了,兄妹二人情恰意合,日则同食同饮,夜则同止同息,刚学会说话,第一个会叫的是娘,第二个不是爹爹,竟是哥哥,气得林如海在黛玉粉嫩的脸颊上掐个不止,直说她‘不孝’,惹得众人大笑,而等到黛玉勉强能走的时候,更是像南川的跟屁虫一样,东西南北地跟着,踉踉跄跄,丝毫不觉得累。
南川也真正把自己当成了黛玉的亲哥哥,对其百般体贴呵护,有好吃的先给黛玉,有好玩的也要先让黛玉,等她不要了,自己再玩,林府的下人们最常见的一幕画面就是小小的南川牵着更加小小的黛玉,像个小大人一样告诉黛玉,这个是什么,那个有什么用,黛玉偶尔任性撒娇,南川无不是无条件地容忍,眼中流露出和贾敏,林如海面对黛玉时一样浓稠的宠溺和怜爱。
一个又一个冬夏,在红了又谢的山花,绿了又黄的树叶中悄无声息地滑过,幽深的宅院依旧祥和安宁,只是不知不觉间,五年已经悄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