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第二日林如海将行,林珑早将车马随从花用等事悄然完备,林如海临行之际,又对其反复嘱托,‘左不过三四日便回来了,玉儿近日有些咳嗽,看着她吃药’等,又‘休和那些小子们混迹在一起喝酒赌钱,我若知道了,必要罚你’云云,林珑一一答应,林如海这才去了。
原来近日黛玉着了些风,况其体质又弱,便稍稍有些咳嗽,一时只在屋里待着,鲜少出去走动。
若照往常,林珑必是每日亲自监其吃药吃饭,如今却只督促着丫头们按时送上,每次不落,晨昏亦不常来了,黛玉每每叫时,丫头只回说‘少爷说了,此刻正上头闲杂事忙着,待办完了再来瞧姑娘’,每来了,却也不过在门口问问丫头们,便又走了,黛玉虽感觉到其渐渐疏远,倒也不多说,只心中颇有些疑惑纳闷。
且说第三日上,黛玉咳嗽的稍好些了,中午时分,刚吃完了药,并不想就睡,便和丫头们玩击鼓传花解闷,因小丫头们说:“这须人多了才好玩,何不叫少爷和那边的丫头们一起来?也更热闹些。”黛玉也正有此意,便让人去叫。
一时两个小丫头便去林珑的房子里找去了,去了一回,回来说道:“可奇了,大中午的,少爷竟不在屋。”
雪筝等人便笑道:“保不齐又在哪儿跟小子们混呢,你该到后边大院找他去。”
黛玉便微微一笑,道:“罢了,许正忙着,也未可知,咱们玩咱们的就是了。”
那丫头又笑道:“不是这个,从前咱们也偶尔去过少爷的屋子,咱少爷脾性,向来怕东西找不到了,什么都不要丫头收拾,直至后来,弄得被子也不叠,衣服,书籍,纸张随处是,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才我进去,却见那屋子竟并不像从前那般邋遢了,什么都规规矩矩的,我问小丫头,人说都是少爷自己弄的,从几日前便这么规矩了,你们说,可怪不怪?”
众人一听,倒都笑:“若真真这样,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那黛玉闻言却是一怔,忽想起兄妹当日相别之景,——屋中忽然收拾的干干净净,凄凄冷冷,墙上的佩剑也没了,心便有些跳跳的,说一句:“你们且先玩着,我去瞧瞧。”
便一径摇摇去了,至院子中,见丫头们都偷懒跑出去玩了,四处静寂,片声也无,一时开了门,果见屋子里冷清洁净,大不似从前景状,又见床边镂花小桌上一个粉色小盒子,正是这两年黛玉给过他的,都整齐地在那放着,打开看了,里面满满的均是黛玉旧日赠他之物,连并每日脖上戴的玉坠,此刻亦安安静静放于其上,盒上黄色锦缎写了四个小字,道是‘物是,人非’。
可巧,正值林珑刚从后面耍玩回来,手中还哗啦啦玩着钱串儿,忽看到黛玉正伫立屋中,惊了一惊,忙笑道:“妹妹来啦?才叫人熬的药可喝了?怎么这儿站着?”
黛玉便看他,笑道:“哥哥怎么收拾的这么齐整?可是要出远门?”声音颤颤巍巍,面上虽笑,眼中却大有悲戚之状,看得林珑不敢正视。
挠挠头,连忙翻箱倒柜找出一纸包茶来,笑道:“这茶是我前儿亲自上山采的,费了好大的力气,妹妹可要尝尝?”
黛玉看了他半晌,便笑着点头,说道:“怪道这些日子哥哥都不理玉儿呢,敢是要不辞而别,我早知道了。”一语未完,眼中已盈盈泪现,转过身去。
林珑呆呆的,怔怔问道:“妹妹怎么这么说?——我几时说的,要走了?”
黛玉笑道:“何用哥哥说,若哥哥觉得不是,必是争辩解释,凡把话题转移到他处的,可见必然是了,咱们俩相处日久,我岂有这点看不出来的?”
见林珑不言语,心中一酸,遂又点头冷笑道:“我也早知道哥哥的心,只是照玉儿看来,既要就此放开手,旧日之物,留之终究无用,他日每每看见,岂不睹物思人?何不如竟将它们一把火烧了,那时方才干净!”
便拿起桌子上的盒子,三两步走到里间,抽抽噎噎,将东西向小火盆里面一扔,林珑心下大惊,连忙叫道:“别烧!”一时扑倒去抢,虽拿出来了,却险些烫到,到底将盒子烧黑了一大块,黛玉见了,又觉自己唐突,心下顿生悔意,思他极力挽救之状,又觉可叹,因思:既哥哥将欲离去,又抢那些劳什子做什么?若非要走,又何必做出此景来,让人徒增伤感?
待要说什么,话欲出口,又不好出口,站留不是,正丫头来寻她,便转身出门去了。
原来林珑果然有欲去之意,这几日打了包裹,只带几件衣服,一点银子,只等林如海回来,便找一由头,和他辞行,不想却被黛玉看出,这一番事出,着实令他五味杂陈,思绪百转,一下午未曾出门,下人来叫吃饭,只说不吃了,只自己闷闷地坐在屋子里,直至入夜。
他还记得贾敏临死之时,将他两兄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语未发,含义深远。
他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不止一次,一个声音在他心中轻轻说着:不如走吧,不如走吧!可是真到要走,又发现其实并不能舍得,这几年来,这府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经深种在心里,融入他的血液,每一个人,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不足之处,在他心中,却无不是亲人。
他过了太多没有亲情没有温暖的日子,而这些珍贵的东西却在林府得到,叫他割舍,老实说,他有点害怕,在他心里,他已经将自己当做了黛玉的至亲,如果不是这样,为何黛玉一点失望的眼神,一滴眼泪,都会让他莫名心痛?
深夜的林府只听得到枯枝残叶哗啦之声,屋子格外静寂,反而放大了身边细小的嗡嗡之声,林珑没有点灯,就静静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靠着墙,望着门板上摇曳的树枝残影,傻傻地发呆。
月色正亮,这必是一个晴朗之夜,天上一定是满天璀璨的星辰,妹妹此刻会不会正站在窗边,对着那颗象征着娘亲的星星,埋怨他的不守承诺?
树影飘摇,狰狞若手,就在男孩悄然叹息的一瞬间,一抹黑影忽然一窜,向东边去了。
一抹疑色瞬间划过林珑的眼睛,他连忙从地上站起身来,去将门打开了一个小缝,黑色身影刚好迅速地消失在一溜矮墙之间。
那里,是林如海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