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珑道:“六年前我并不在姑苏,不知道什么灯会,怎么?”
胤祥点头笑道:“也没什么,时间也久了,况那日天晚,想是我看错记错了,也是有的。”便静静饮茶,不知想些什么。
林珑也笑着点头,垂头吹茶,暗暗凝思不语。
便见一侍从上前,在耳边说到:“四爷那边有人过来,像有事找爷,请爷回去呢。”
胤祥眉头微皱,说知道了,林珑笑道:“哥哥若有事就回去吧,我自己行的。”
胤祥笑看他一眼,便命下人去‘备好车马’,这边对林珑说道:“今日你我既成兄弟,改日伤好,需到我家去做客,方是兄弟之道。”
林珑忙笑道:“应该先到我家。”话刚说完,眼中又闪过一丝羞赧之色,胤祥会意:必定是因他在贾府为客边,是以不好意思,呵呵笑几声,说道:“我是作兄的,理应先到我家,况不瞒小弟,我旧日曾与府上老爷有过一点嫌隙,所以不太好见面,不如你上我家,更便宜些。”
既如此,林珑也不说什么,遂议定了日子,乃三月初五,胤祥听闻林珑有一个妹妹,自然也邀其同往,林珑想着‘妹妹未必肯去’,想及其每日家中闷着,莫不如出门散散心,便也答应了,欲到时力劝她。而这边胤祥且先看着手下将林珑搀扶上车马,吩咐了妥当的人跟着,又说‘到时我下帖子请义弟义妹’,林珑答应不迭,胤祥直看车马走远,方才回去了,不提。
林珑因记挂黛玉担心,一路吩咐车马快些,急急慌慌回了贾府来,且先不见贾母等,一径来了黛玉处,雪雁见了他,先吓了一跳,忙说道:“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时候,竟回来了?”
林珑听了这话,便知宝玉并没告诉黛玉,松了口气,问道:“妹妹在屋呢?”
雪雁说道:“才吃了中饭,正歇着呢。——二爷没事罢?”
林珑便道‘没事’,正想进里间看看来,忽然想起来,哎呀一声,捂脸就走,黛玉方听外头有声,早醒了,也正盈盈走出来,忙叫道:“站着。”
林珑犹躲躲藏藏,黛玉便上前来,将手硬搬过脸来,见眼睛,鼻子,脸颊上都有伤口,颤颤地问道:“怎么这么些瘀伤?可是和谁打架了不成?”
林珑笑道:“不过磕了一下,一点也不疼。”
黛玉道:“胡说,哪儿有磕成这样的?你不说,我只问宝玉去。”便赌气要去质问。
林珑忙拦着,只得说了实话,那日为何回来晚了,今天如何遇到仇家,如何不打不相识,以致因祸得福,饮酒结拜作誓等,只没说自己被屋墙砸了的事,黛玉知他没有撒谎,便幽幽叹息一声,说道:“非要弄得一身的伤,才成得兄弟,若我看来,也没什么趣儿。”便叫丫头拿药水棉花来,亲自投了热毛巾递给林珑。
林珑不过一笑,一边擦脸,一边说道:“十三哥还叫咱们三月五日去他家玩呢,她家里也有好多的妹妹。”
黛玉道:“你们是兄弟,你去便了,又扯上我作什么。”
林珑忙笑道:“话不是这么说,他知道你是我妹妹,这也算他的义妹了,就是一家人,既然他好心好意请咱们,咱们哪儿能拂了人家的面子?何况,我看他虽穿的光鲜,身上从来连点银子也没有,可见家道也未必怎样,却一定是个极有自尊,好脸儿的,越是这样人,咱们越该热情些,要不然,好像咱们看不上人家,不稀罕和他称兄道弟交往似的。妹妹说是不是?”
黛玉抿嘴一笑,按着他,说道:“还不老老实实坐着呢!只说个没完,待会儿上完了药,赶快回去换一身干净衣服,热热的喝点姜汤是正经。”
林珑便随意歪在一边茶几上,一边让黛玉擦药,一边吃茶几上的小点心,不一会儿,手中一顿,闲来无意地说道:“也不知这边的灯节有没有姑苏的好看。”
黛玉扫他一眼,并不答言,倒是雪雁一边说道:“金陵比姑苏大些,也热闹些,想必灯节自然是更好的了,——不过话说回来,几年前的姑苏灯节,竟是整个江南头一份儿呢,想必再来一个金陵,也是比不过的。”
林珑便问:“什么时候?”话刚落音,脑皮一麻,立刻便后悔了,还没等挽回,一边的雪雁扑哧一笑,道:“二爷怎么竟忘了?那日不是你和姑娘出去逛的?只我没去,好可惜个,我那时也小,可还记得姐姐她们回来说的,二爷和姑娘遇了几个抢龙灯的爷,回来姑娘还丢了玉坠——”
黛玉便止住雪雁道:“好久前的事,又提那些作什么?我口渴,你去倒杯热茶来。”
雪雁只得去了,这边林珑便嘿嘿笑道:“看我这记性,这才几年,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黛玉也淡淡一笑:“何止哥哥,连玉儿都不太记得了。”
两厢无话,安静异常,但见玉塔里烟香袅袅,墙上挂钟滴答响个不绝。
不一时,黛玉上完了药,恰值贾母处有丫头来叫,林珑方笑说道:“老太太那些人见了我,肯定又要问伤的事儿,我就不去了,妹妹就说我病了,屋里躺着呢。”黛玉默默点头。
待林珑去了,屋内只剩黛玉一人,一时悠悠然顺着坐了椅子上,听窗外树音悉簌,风声呜咽,脑中心中翻江倒海,凝眸静坐,半晌不语。
眼前又现姑苏最盛大的一次灯节,万盏灯火,辉煌壮阔,将天地间映得通明,南川的笑容在灯火里璀璨夺目,他摸着小女孩的头发,满眼怜爱:“别担心,哥哥知道玉坠丢在哪儿了,你先回去,乖。”
人海中最后回眸,看到的是他毅然决然地转身策马离开,面容凝重,身子坐得笔直,那时候,她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哥哥不能解决的。
蓦然回首,已隔沧海。
“玉儿,要是以后有一天,有人问你哥哥的事,问哥哥对你好不好,你怎么说?”
“哥哥教玉儿读书识字,给玉儿讲故事,陪玉儿玩捏泥人,躲猫猫,还给玉儿讲故事,哥哥当然好了。”
“那。——哥哥要是走了,你会想哥哥吗?”
会想哥哥吗?……
雪雁上茶来,看了看黛玉,愣愣地笑道:“姑娘怎么了?——老太太那边正叫呢,问姑娘这边作什么呢,怎么还不去。”
黛玉想到林珑不去,她少不得去应个景儿,只得拭干了泪,对镜瞧着看不太出来,方扶着雪雁,摇摇去了贾母处,此时那边倒也热闹,几个小丫头给贾母锤肩,邢夫人正和王夫人说:
“那边有娘娘呢,想必没什么难的。”
王夫人点头淡笑:“我想着也是。”很有喜色,不知为的何事。
黛玉本欲找个角落坐下来,探春等见黛玉来了,一口一个‘林姐姐’,给拉到贾母处,宝玉从丫头口中听闻林珑回来了,正睡呢,不便相饶,便忙问黛玉:“二哥哥可好不好?”
黛玉道:“着凉了,略休息休息,还好。”贾母留心,便问‘什么病,吃药了不曾?’黛玉笑道:“没什么,二哥哥说,就是昏懒些,稍后来看老太太。”
王夫人听了这话,眉微微一皱,便笑道:“正经该给林小子安排个住处了,常和宝玉挤着一处,恐行动不方便,那孩子又不好意思跟我们说。”
一边婆子忙笑道:“屋子倒早腾出来了,色色都是干净的,只等老太太和太太们的示下,就可搬进去了。”
宝玉连忙笑说道:“我那里倒大的很,住得下的,太太并不用担心。”
王夫人看来他一眼,淡笑道:“虽你那里大,然冬季未过,诸事该多防备仔细些,你二哥哥如今病了,和你们众主子丫头一处窝着,他也不方便。”
黛玉乃莹心剔透之人,一听这话,登时明白脸色一红,心中又羞又恼,想到如今毕竟客边,王夫人又是舅母,并不好回她什么,遂起身对贾母幽幽说道:
“舅母说的是,还是叫二哥哥搬出来罢,二哥哥现身子不好,原也该小心些,若过及他人身上,事就大了。”
王夫人忙笑道:“哎唷,林姑娘这可多心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黛玉笑道:“我也知舅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来时天冷,房屋尚未收拾妥当,如今既有了住处,原该搬出来为是。”
王夫人便不说什么了,贾母蹙眉点头道:“既这么着,搬出来也好,病好了再搬。”。众皆答应。
宝玉便有些失落落的,探春对黛玉笑道:“薛姨妈一家子要进京了,林姐姐可知道?”
黛玉摇头,探春便笑道:“左不过一月左右,她们也就来了。”惜春等也都黛玉说‘听闻薛姨妈家有个宝姐姐,最是个谦恭和平的女孩儿,这次若来咱们家,咱们也更热闹了。’
原来因今圣上崇诗尚礼,征才采能,凡仕宦名家之女,皆可亲名达部,以备选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亦有因色貌才德俱佳,成得小主,答应者,薛家所为宝钗参选宫女一事上京,因金陵挨近,便先捎来书信与王夫人,或将在贾府暂居,王夫人与薛姨妈乃姐妹,多年未见,自是高兴,黛玉倒还罢了,跟姐妹等略说了一会话,便借口出去了。
谁知方一走,宝玉也从后面跟过来,打躬作揖,‘妹妹’叫了几十遍,又‘我替太太给妹妹赔不是’,好一番道歉赔礼,直把黛玉怄地露出笑了,他才放心,又忙忙地回去看林珑如何,真真脚不沾地,好一个‘无事忙’。
此后皆此类闲杂事等,林珑搬出宝玉处,黛玉思念林如海,悄悄写了信,叫林珑托妥当人送了家去,半月多后,来人只回说‘老爷说了,叫姑娘在舅舅处好生住着,待得闲时,再议接姑娘、少爷回府之事,一切安好,叫姑娘不要惦记想家。’黛玉听了,暗中伤感叹息一回。
却私给林珑一封信来,‘外事复杂,每每殚精力竭,近身体有恙,暂不忍相见,汝须好生照料黛玉,若得百事安好,吾亦安心。’说的林珑眼圈也红了,兼林如海吩咐不让叫黛玉知道,便瞒下这封信,只挑好的说,并不说别的。
不觉数日又过,听闻薛家已至京城,正耽搁于事,且等消息,众人皆私下议论不绝,传至最后,那宝钗竟似能十拿九稳成了赞善,妃嫔等一般,众婆子,媳妇等因王夫人吩咐,早忙慌慌地将贾府东北角的梨香院打扫了出来,这乃早年荣公养静之所,一溜小巧房子,干干净净,一应陈设皆备齐,其殷勤体贴之状,不可描摹,只静等薛家消息。
转眼临近三月初五,乃胤祥曾与林珑约好相聚之期,初四清晨,才吃了饭,林珑,黛玉,宝玉,迎,探,惜春姐妹等正在上房陪着贾母说话,便有下人拿来帖子,乃是请林珑和黛玉次日到家中一会。
贾母等问起,林珑恐她又说什么‘你去竟可,林丫头倒该避避嫌疑的’便胡诹道‘是旧日结交的一个义兄,他家与我们家世代交好,小时候也住过我家几年,大家常常一块玩儿的’,众人正疑林珑在金陵何以竟有兄弟,听了这话,倒也罢了,因瞥见帖子上写的,非是‘请至府上’,而是‘家中’,思其多半是哪家小门小户的公子哥,也没甚在意。
谁知到了次日一早,便见小子来回‘府外好些人马随从,说是来接林姑娘和林二爷的’,众人有好信儿的,见小子郑重,忙出去看,但见两辆颇豪华的车马,车身乃紫金和银蓝的苏绣,比贾母平日坐的还要好些,车边两顶轿子,并两只血红良驹备用,赶马抬轿听吩咐的小厮近二十余人,媳妇,嬷嬷等伺候的十余人,车马人轿,稀稀落落竟占了有小半条街,个个穿戴,打扮皆不俗,一声不言语,屏气敛神,恭恭敬敬站了那边等着,看得贾府的人皆愣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