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黛玉正在窗下看书,忽听人说薛姨妈来了,心下纳闷:这姨妈每常并不来的,今儿巴巴地来了,却为何故?忙让快请,起身让坐,这边让人倒茶。
薛姨妈满面是笑,和蔼可亲,先上下看了黛玉一回,见穿着家常的月白及膝小夹坎褂,露出两只白色软纱袖子,下面家常荷叶青的绣鞋,袅袅婷婷,清丽脱俗,如一支出水芙蓉一般,笑着点点头,摸着黛玉衣服,说道:“怪道都说你身子弱,这样儿天,还穿夹的呢。”
黛玉笑道:“我生性禁不得冷,不日前正因穿得少了,咳嗽好几日,这会儿不敢不小心了。”便问:“姨妈今儿来,可是有事?”
薛姨妈笑道:“才上老太太房里抹了会儿骨牌,才下来,顺便看看你做什么呢。”虽如此说,却不就走,只在那和黛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黛玉便忖度着她有事要说,却不知到底是什么,因指着一事让丫头出去了,薛姨妈会意,知不必再拐外抹角,这才笑道:
“论理不该跟你提起这事儿,只是一来宝丫头你们姐妹处得亲密,二来你自小没娘的,姨妈一直拿你当自己女儿似的待,心里疼你较之别人更重许多,是以有心里话,也不想瞒着你。我今儿来,其实是为的你宝姐姐。”说到此,长叹一口气。
黛玉微微疑惑,笑道:“可是宝姐姐有什么难处?”
薛姨妈见只她二人,便索性将宝钗入宫参选一事说了,却并没提八爷当时转告宝钗的话,只说他‘事务繁忙,当时没理会’,又道‘后来八爷一思,送去那些人里,独独你宝姐姐是个尖儿,觉得她不错,当着别人也常夸她,说她好,只是当时话已经出口,也不好怎样了。’
黛玉点头不语,心下已经猜到了几分,便听薛姨妈又说道:
“姨妈为的你宝姐姐这事儿,每日茶饭无思,正犯愁寻人无路,不承望你竟和那八爷是熟识的,既这么着,何不你就和那八爷说一句话,只看在姨妈素日待你亲厚,你们姐妹又和睦的份上,好歹帮姨妈一帮,若成了,你竟是我们家的恩人,姨妈定然忘不了你。”
黛玉听到此,忙起身说道:“姨妈说笑了,他乃堂堂皇宫的阿哥,我不过一闺阁女子罢了,跟他如何能熟识?且别说熟识,我们平日连来往也没有过的,姨妈的忙,我怕是帮不上了。”
薛姨妈笑道:“你这孩子也忒谦得过了,姨妈也是明白人,若八爷不跟你熟,你生日那天,焉肯送来那么多东西?”原来宝钗早将那日所听告诉了薛姨妈,母女暗中计较,是以有今番相求。
黛玉一时面红,说道:“我也不与姨妈撒谎,他为何送那些礼来,连我也不知道,想是看十三哥和我哥哥相好的份上送来的,也未可知,姨妈切不可太当真。”
薛姨妈听了这话,摆明了黛玉是不想帮,回思一回,笑道:“姨妈这么把年纪,好容易来求你一回,也不过是姑娘一句话的事儿,姑娘既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说了,八爷那么大阵仗送来东西来,又那么贵重,究竟是略客套一下,或是另有他因,姨妈焉能不清楚?想必姑娘也是有自己的心思,才如此说罢?——这倒也说得过去。”
这一席话顿时将黛玉说得面红耳赤,又臊又气,想说什么,又觉不该说,直怔怔地站了好半日,才冷笑道:
“我敬姨妈是长辈,言无不实,姨妈若非要如此做想,我也没说的,我虽年小,从小却知礼义廉耻,不是姨妈所想那等趋炎附势,一心只望攀附贵族的人,若能帮忙,我自甘愿出力,连姨妈来求情尚用不着,若不然,便是姨妈说破大天,我帮不上,也没奈何。若有得罪姨妈之处,我亦无法了。”
那薛姨妈心中有病,听她说的‘不是那等趋炎附势,攀附贵族的人’,心中一臊,又见她话语冰冷,显是生气了,因思:此时毕竟客边,贾母又疼她,若认真跟她质气,倒没意思。便笑道:
“罢了,罢了,我今儿原意本来也是想来看看你,这事儿也不过顺便问问,能不能帮,什么要紧?既这样,你且歇着罢,我还要过你舅母那儿去一趟。”执起黛玉的手,拍了拍,一叠声地笑说道:“别往心里去。”才走了。
黛玉站着生生说道:“姨妈慢走。”自己也不动,只告诉丫头一声‘送姨妈出去’。
一时薛姨妈走了,黛玉这边回思方才一番对话,复又羞臊起来,又觉生气,自坐在椅子上发了一回呆,一会儿想在自己家时是何等畅快自由,如今虽说舅舅家,和自己家一样的,终究有所不同,便盼早日回去,又思林如海长久没信,不知是何原因,又是疑惑,又是挂念,忽又想到八爷巴巴送礼物来,既不照面,也不留话,着实莫名其妙,想到早年时两人一面之缘,后他赠自己佩戴之物,自己掷而不取,今番礼物上那一句言辞,心下又跳起来,脸色又红了,摇头不想,心内复杂纷乱,不可胜计。
且不说这里,话说薛姨妈去至王夫人处,王夫人正和探春说话呢,探春脸红红的,见薛姨妈来了,王夫人忙先让她出去了,见薛姨妈似有气状,便问何事,她两姐妹向来无话不谈的,薛姨妈也不瞒着她,将方才一事说了,自然略添油加醋一番,王夫人也讶异,想了半日,忽然扑哧一笑,摇头冷笑道:
“都说林家如何书香世家,如何清贵,就此事看来,也未必尽然,你看着林姑娘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知竟怎的结识了这么多阿哥,我竟想不通了。”
薛姨妈也淡笑道:“自然是人家女孩儿有手段了,哪能个个像咱们家这样的,口齿笨拙,知道守规矩,但凡有个人来了,便是老太太让接近,也都个个往后退,人家则不然,大模大样地跟着在长亭聊天说话呢。”
此语触动王夫人小心事,也闷气暗生。说了句:“是,咱们家女孩都是守规矩的。”叹一声,低头吃茶。
晚上林珑回来,先至贾母等处拜见过,陪着说了一回话,贾母笑道:“才林丫头说不舒服,没上来,你去瞧瞧她去,问问想吃什么,你吩咐人做给她。”林珑早有这心思了,便答应着,笑道:
“老祖宗不知道她,她每常家中的时候也这么着,总得欺负我一回,到时候饭也吃得下了,也不用药,什么病都好了。”众人都笑,宝玉听着,深羡他们兄妹和睦,想道:若我能得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成天欺负,便是将她一生的灾病都过到我身上,也不失为美事。早在那边心驰意骋了。
正巧黛玉听他回来,半日没来看自己,刚悠悠然出门,欲寻他去,和林珑走了个顶头,两人交谈几句,且不回各自居所,会着向那日生日宴的小亭去了,林珑见黛玉闷闷不乐,便问何事,直问了好几遍,黛玉才说了早上薛姨妈来找的话,薛姨妈如何说的,她如何回复。
黛玉一行说,林珑一边听着,半日不答言,只点头,直到黛玉说完了,他也不过嗯了一声,仰头看天,抱着双臂,若有所思。
黛玉便嗔道:“哥哥!”
林珑忙捅捅她,极认真地说道:“你看那个星星,居然会闪呢。”
黛玉打他一下,跺足噘嘴道:“人家拿你当个人,才跟你说这些,哥哥竟半点不理会,凭我被人欺负去罢了。”扭头要走。
林珑忙拦着,笑道:“干什么去?”见黛玉星光下双眼水蒙蒙的,竟有哭意,这才有点慌了,忙全身上下的摸,最后到底把黛玉的手帕子抢过来了,给她擦泪,笑道:“这么大了,还哭鼻子,要我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要是你,当时也不会那番作为。”
黛玉赌气道:“她那般羞辱我,我连说一句话儿都不能了?难道还冲她笑不成?那可再不能够。”
林珑抿嘴一笑,说道:“所以说,各人处事方法有所不同,要换成是我,我就不回绝,我会答应她,你就跟她说‘姨妈素日疼我,好容易来开口一回,我哪有不帮之理?’她既然认为你和八爷关系不一般,你与其否认,让她疑心你不愿帮忙,闲话更多,不如就索性承认,倒教她今后更不敢小看你,只需对她说‘帮自然要帮,只是八爷那边听不听我的,就未可知了。”如此一来,岂不给自己留了后路?便是事没成,你样子做足了,她也怨不得你,可比你当面拒绝要好多了呢。”
黛玉冷哼一声,别过头去,道:“我一个女儿家,这样的疑惑躲尚躲不过来,岂有去承认之理?况我又口拙心笨的,演不来这样的戏,说得再多,不过是违心的话,什么意思。——哥哥越发有凤丫头之风了,也学她那样油嘴滑舌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