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林如海病重亡故,林珑须回家料理后事,因黛玉走不得,恐她生愁生愧,便将一些事务交给她做,在他口中,将这些事说的个个都含糊不得,马虎不得,‘正巧’黛玉留下,才助了他一臂之力,否则后果不堪想象,黛玉见他说的也郑重,虽没心情,却少不得点头。
便又集合了潇湘馆所有丫头们,吩咐好好伺候黛玉等话,大家见林珑如此,都暗暗生笑,雪雁等笑道:“二爷倒像是有三五年的走头呢,便是不说,难道我们还不知道好好伺候姑娘的?”
林珑平时和丫头们都随意惯了,大家于他面前也敢说话,只人群中有一人非但未笑,看去面上似有冷嘲之意,林珑偏眼尖看到了,认得她便是上次黛玉说‘有些古怪’,叫墨桥的,心下存疑,待解散了众人,寻了个由头,将其叫至跟前来,闲闲说道:
“你们姑娘心细,偶尔私下跟我说起过你,我也知道你与别人不同,是个妥当的,这次我走了,上头的丫头还好些,都是能妥善伺候她的,我只恐怕下面的趁姑娘没精神管,偷懒耍滑,我倒想把她们交给你看着,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墨桥也不知是林珑故意试她,想了想,笑道:“若我说,二爷倒不用担心下面的丫头怎样,横竖管她们的人也多,看着她们的眼睛也多,纵偷懒也是有限,稍做得不好,叫主子知道,必然要撵的,这就是最大的忌惮了,我倒觉得上面的丫头该好好管教些。”
林珑听这话里有话,便笑着问:“上面的丫头不好吗?”
墨桥冷笑道:“不是不好,只是太好了,甚至都有些不知尊卑了,论理我是一个下面的,不该讲这些是非,只是素日冷眼看着,觉得太不合个体统,姑娘是个主子,喝茶的时候没人倒茶,出行的时候能忘了给加衣服,这成什么道理?姑娘起得早了,她们自也该立时起来伺候,这才合乎礼法,也是大家之道,谁知她们竟能嫌困,又回去睡了,要这么着,主子还是不是主子?丫头还是不是丫头?——若换成别家,丫头敢这么大胆,可是要顶着盘子跪在木桩上的!再多一次,就撵了!”
林珑听得微微蹙眉,笑道:“有这样事吗?”
墨桥冷笑道:“这样事儿多了,只不过爷没亲见过罢了。”
林珑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固然有理,但我们这里毕竟不像皇宫,上下关系也没有那么严格,主子丫头更混和一些,处的像姐妹一样,也是正常,而且以你们姑娘性子,让丫头顶盘子跪木桩这样的事,她可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墨桥一听林珑说的‘毕竟不像皇宫’,触动心中一处,神情一凛,立刻缄口不回了,只垂首默默,似有所思——她哪里知道这不过是林珑随意说出的一句?但听林珑又笑道:
“你对姑娘倒上心,这些事情都暗中看得明白,不如赶明儿我让她把你也放屋里,你近身伺候着算了。”
墨桥忙摇手笑道:“爷千万别,罢了,我自来没做过眼前伺候的事,到时候闹笑话是小,前后若有什么差错,惹恼了姑娘,那就大了,使不得的。”脸色微红,神情亦有些慌张,便指着一事,匆忙告退了。
这边林珑有些纳闷:一般像这般下面使唤的丫头,能叫上前来伺候,是抬举她,别人都求而不能的事,她怎么反倒退后?不明就里,且先放下,因临行在即,便要来与胤祥告辞一番。
胤祥这才听说林如海一事,暗叹‘朝之不幸’,也无那些虚伪客套的话安慰,只问林珑‘可有什么他帮得上忙的’,林珑想了想,便将黛玉托给胤祥,叫他‘时常劝劝她,别叫她想那些愁事,伤身子。’胤祥便答应着。
至下午时,林珑和贾琏等动身出发,自有小子们随行伺候,一路向姑苏去了,不提。
且说因有林如海一事,自林珑走后,迎春,探春并宝玉等人都来看视安慰黛玉,胤祥暂时有事耽搁,不能亲来,不忘每日亦晨昏派人过来问候一次,这日闲暇,也是心中惦念,便想看看黛玉如何了,遂一径来至潇湘馆,小丫头笑道:
“爷来得不巧了,我们姑娘才出去了。”
胤祥便觉得有些失望,方要走时,正巧遇到宝钗来了,那宝钗更不期在此能遇到他,喜出望外,忙笑道:“十三哥几时来的?怎么不屋中坐着?”便将胤祥向里面让,——竟似潇湘馆是她家一般,胤祥哪肯进去?淡淡笑道:
“义妹不在。”
说完,听一丫头笑道:“那个是林姑娘不是?”
果真见曲曲绕绕的小路上,黛玉正慢悠悠回来,丫头给打着小伞,近了,看到两人都在门口,不由得盈盈一笑,说道:“怎么两个人都门口站着?”
宝钗笑道:“你问十三哥,我叫他进去,他只不进。”
胤祥笑笑,见黛玉手里拿着一小盆花,便问要做什么,黛玉笑道:“哥哥叫我给他看管花草,我见这花病了,正该换土,恐丫头们手重,弄得不好,倒弄死了它,想自己到湖那边树根下换去。”便先请胤祥屋里坐着喝茶,对宝钗笑道:“姐姐先替我招待着十三哥,我略去去就来了。”
宝钗巴不得黛玉这句,忙‘哎’了一声,说道:“你只管放心去罢,有我呢。”胤祥却笑道:“左右我也是闲着无事,既这么着,我也跟你去换罢。”
宝钗微微一怔,也忙笑道:“这样好天,到湖边去走走也好。”遂也跟着同行。
胤祥见黛玉似乎比之前更清瘦些了,便问:“你这几日,觉得还好些罢?”
黛玉笑道:“还好,多谢记挂。”
胤祥正想嘱咐两句,一转念,笑道:“我二弟临走时把你托付给我,还扬言说,你要瘦了,回来找我算账!妹妹好歹看我薄面,好好吃饭,凡事别思虑忧愁太多,养好了身子要紧。”
黛玉听了,忙笑道:“你听他胡说的呢,不用管他。”
宝钗在旁边插口笑道:“颦儿身子是先天性的弱,须得常吃丸药养着才好呢,——十三哥平日可喜欢钓鱼么?”
胤祥淡淡一笑,道:“还好。”
宝钗笑道:“我哥哥昨儿弄来几杆鱼竿,这湖里鱼也多,我想着,若十三哥喜欢,就送你一杆,平日闲暇时钓鱼打发时间也好。”
胤祥笑道:“也罢了,等我暮年时再说罢。现在每日也少有那样闲时,便是闲了,我倒宁愿看看书,或练剑下棋,不喜欢那样枯坐着。”
宝钗忙笑道:“十三哥会下棋?那可巧了,我家正好有一方好棋枰,改日倒要领教十三哥棋艺。”
胤祥微笑,不置可否,见到了湖边,便问黛玉:“要哪里的土才好?”
黛玉笑道:“不拘哪一处,都使得。”便挑选一棵树下,看着丫头拿小铲子铲开了土,将花盆里原来的土小心翼翼换了,松松地压好,笑道:“这下子好了。”
胤祥抿嘴笑着,说道:“妹妹总和别人不同的,不知你哪儿来的这些奇思雅兴。”
黛玉笑道:“这有何‘雅’?不过是白打法时间罢了,若论起来,还是‘毁琼楼以种菊,为陋室而觅旧居’,才真真为‘雅’呢。”
胤祥听了,呵呵笑道:“妹妹可别取笑我了。”
宝钗并未听出话里故事,自噗嗤一笑,道:“颦儿跟我一样,我也专爱伺候这些花儿,草儿的,丫头都信不过,去年在窗下亲手种了两棵海棠,谁知没活,害得我倒伤心好些时候。”
黛玉便拍手起身,不觉一阵头晕,胤祥忙扶着,说道:“小心。”
宝钗也忙上前一步搀着,道:“这是蹲得久了,起猛了头晕。”便将自己的手帕子递给黛玉,叫擦擦汗。
黛玉缓了一会儿,便将花盆让小丫头先给林珑处送回去了,且自悠悠走到一边去,一时凭栏而望,但见青天白云倒映了水里,和风静静,绿草生香,黛玉笑道:
“这样景色,倒让我想起那一年泛舟江上,天水相接一处,晨时日头升起,便像是从江中点点跳出来的一样,夕阳落时,一碧红透,美得不可名状,——此时也只能对湖生思,却不知何时能再遇那景儿了。”
胤祥笑道:“你若喜欢,这也没什么难的,只是这景色固然是好的,然天下秀美之处倒也多呢,或壮美阔朗,或静谧幽雅,或奇绝险峻,或使人心神振奋,或魂荡意迷,那时方知,美若适当,自可使人作诗千万称颂,可极致之美,倒使人一言也难说出,半句诗也做不得了,唯有一叹,感慨造物主心思之奇,自己渺小如尘罢了。”
黛玉一边听着,淡笑点头,想到胤祥所说境界,心中果然憧憬向往,忽又听宝钗在那边抿嘴笑说道:
“可是照我看来,你们说的终究都有限,若说真正震撼人心之景,倒数我小时见过的那次,那日爹爹心血来潮,带我和哥哥两个去南边,也说让我们见识见识,便至一名曰‘汾阳’之地,那时正赶上汾阳天地庙会,多少五湖四海的商家聚集了此处。”
便望着湖面,悠然回忆说道:“那时不知纷纷攘攘是何样一景,只见入目处人山人海,耳中听到的都是叫卖声,如闷雷滚滚,泥泻高山,连爹爹我们相互说话,都要喊着说才彼此听得到,当时我小,也淘气,便会着哥哥,要从这头走到那头,谁知道走了一个时辰,别说到头,倒把我们自己迷了路,后来万幸被下人们找到了,对我们说,‘若要到头,只怕一天也未必能走得到呢’。”
便自己掩口笑了,回过头来,说道:“你们说可好笑不——”
末了的‘好笑’二字尚未说出来,顿时愣住,见胤祥早会着黛玉,两人悠悠然踱步向那边花丛去了,言笑晏晏,好不融洽,宝钗想起自己这边话还未完,她两人先去了,回思一回,顿时将一张脸臊地通红,又见胤祥与黛玉一起时有说有笑,与和她在一起时大为不同,显然在其心里,黛玉分量要远重于她的,便将之前与薛姨妈两人密谋的美梦灰了大半,因臊生妒,因妒生恨,只怔怔站着发呆。
那边黛玉忽觉察到宝钗竟不在,回过头来,笑道:“宝姐姐?”
宝钗如梦初醒,这才失落落地跟上,一路没精打采,再无别话,黛玉两人也不知其所想,转了一圈,胤祥见黛玉比先时见时那些萎靡低沉的景状好了些,略略放心,便送其回了潇湘馆,自己也回去了,不提。
话说宝钗经这一事,果真沉迷了一阵,只是她向来最想得透,也最能自我开解的,方过了一晚,便复又重新振作起来,想道:他二人是义兄义妹,纵比你近些,也是情理之中,难不成因此一点就自灰自怨了不成?若真如此,你也不是‘宝钗’了!之前所作的所有努力,竟也都半途而废了!况经了‘吟诗’‘送款’两件事,那十三爷对你已经与以往略有不同,这便是奏效之处,——还需再接再励才是。
便又重新恢复了无穷动力,欲再寻手段途径,以达目的,然贾府上上下下人等面前,她仍旧是那个最端庄娴淑的小姐,其所思所想,深藏心中,半点不露。
过了一周,这日湘云忽然来了,姐妹们早等她多日了,今番迎来,很是欢喜,贾府也因湘云如今身份不同,对其招待之周,与往日大有不同,那湘云憨憨的,一如往日,半点也不理会这些,且先拜见过了贾母,邢,王夫人等人,一时见众姐妹都来了,心中十分喜欢,是以又恢复了往日豪爽不拘的性子,大说大笑的,满屋都只听她一个人,先给姐妹们各自分发了东西,——皆是钗环首饰等物,一一送上了,因不见黛玉,便问起来,宝玉说道:“妹妹许是劳乏歇着呢,一会儿就来了。”
湘云便笑道:“她一天天还歇不够的?你偏替她说话,今儿我来了,横竖闹起她来!”
便先叫小丫头带着去了潇湘馆,正远远看到黛玉在门口跟一个丫头说话呢,见湘云来了,那丫头便去了,黛玉拍手笑道:
“你可来了,若再不来,老祖宗可要被人催烦了呢。”
湘云啐了一口,笑道:“满园子就你最爱打趣人,口上再不饶过谁的,我倒听人说,是哪个又平白无故地多了个义兄,每日照顾的好精细,可是你不是?”
黛玉立刻红了脸,嗔道:“云儿该死,满口胡说的什么疯话?”
湘云也笑道:“你不打趣我,我岂敢说你?若你心里没鬼,我白开一个小玩笑又算得了什么?分明是说中了你的心事了,你才恼呢!”
黛玉一听,更是羞臊,是以彼此三五句话不到,便打闹起来了,湘云见黛玉认真急了,扭头便逃,两人绕着花树小亭,你追我躲的,不一会儿,都弄了个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湘云又求饶道:“好姐姐,饶了我这一遭吧,再不敢了!”
黛玉气恨道:“我今儿若饶了你,可再说不过去的!”
湘云又喘着笑道:“好姐姐,且看在我大老远给你送礼物的份上,若不然,就看我成日在家里吃苦受气的份上,饶过我罢?”
黛玉一时追不动了,扶了假山站住,娇喘不禁,笑道:“可是扯谎,你又受什么苦来?”湘云连忙上来给捶背抚胸,好生殷勤,倒把黛玉怄的笑了,又直推她,两人复又说笑打谑起来。
不一时,彼此并肩向那边石凳坐着去,湘云笑道:“林姐姐,方才和你说话的可是十三爷的丫头?我见她打扮不像咱们府上的呢。”
黛玉点点头,说道:“你还没来时,老太太她们常念叨你呢,你今番宁可多住些时候也罢了。”
湘云摇头笑道:“这也说不准,许明儿嫂子她们又派人来接了,你不知道,我在家可是一点自由都没有的,比不了你们能说能玩的,自在多了。”
黛玉曾也听人说起过,湘云嫂子嫌下人多,用人使费太大,一般的活计都是她们自己娘们做,湘云曾不得常来,也是此故,只是湘云如今身份又不同,那些人最会见风使舵的,必然不肯再让她做这些事了,便笑道:“若我说,你只放心待你的罢,便是待上一年,她们也未必敢催的。”
湘云弄着花瓣玩,笑道:“那正好,我待到林二哥哥回来,我还没见上他一见呢,我听人说,二哥哥是个最会说笑话的。”
黛玉笑道:“他又会说什么笑话了,不过是贫嘴多舌的讨人嫌罢了!”正好探春,宝玉等人进园子里找湘云和黛玉两人,说‘你们两个只在这儿清闲说话,大嫂子那边找咱们去呢’,宝钗便走过来牵了湘云的手,会着一大群花团锦簇的人,说说笑笑,向着李纨的稻香村去了,不提。
年青姐妹们好容易见面一回,自是说笑热闹,许多日前吵嚷着要办诗社,这回湘云来了,旧话重提,湘云爱玩,一时喜不自禁,抢先笑道:
“若我说,也不必什么社不社的,又是选时间,选地点,论规矩,没的怪呆板的,索性就现在成一小诗局,大家联诗玩也罢了。”
众人都不肯辜负她的豪兴,李纨笑道:“既然联诗,就要有联诗的规矩,说不得我要做主了,干脆摆开大桌,由我限韵看管,逢五及倍数联诗,错了的,或对不上来的,都要罚酒,这才公平,也有趣。”
大家听了,都说这点子好,遂闹闹哄哄,又叫丫头婆子们忙乱着到后厨房吩咐酒菜,又将桌子摆在了蘅芜院临近花园的敞亭里,贾母那边半日不见姑娘们,派丫头来问,听说这边玩儿呢,也高兴,让丫头们好生伺候着,便听亭子里喧嚷不休,娇笑连连,好不热闹。
大家先时还守规矩,至于后来玩得乱了,众姐妹因湘云好容易来一回,言谈举止又憨直有趣,皆故意逗她,偏在数到她的时候说话打岔,湘云每每错过了,被罚喝酒,几圈下来,已见微醉,又跟宝玉等人划拳笑闹,嘻嘻哈哈,碰碰撞撞的,连头发衣服都有些乱了,忽见宝钗冲她使眼色,湘云会意,借着一个由头,便跟了宝钗出来。
因亭子离蘅芜院近,宝钗一径将其带到自己屋子去,亲自持了梳子给湘云梳头,湘云迷蒙着眼,脸色红红的,艳胜桃花,娇比嫩蕊,加之一副朦朦胧胧的醉态,很是可人,宝钗镜子里见了,眼睛略顿了顿,见左右无人,便故意逗她说道:
“好妹妹,听说你那日在丁怡灵前哭倒了?可有此事?”
湘云虽醉,心中却清醒,不由得更红了脸,笑道:“别人打趣我就罢了,连宝姐姐都说!”
宝钗笑道:“好妹妹,我逗你呢,看你羞的,咱俩自来就较之别人好,从前晚上一起睡觉,什么话不说的?这会儿略提一提,就害臊了?”
便亲自去给湘云弄了一杯解酒茶来,湘云接过喝了,宝钗悠悠说道:“你的心事,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的?皆是你情痴,才得来了如今这大福分,别人无数艳羡嫉妒的念想,独独我一个是真为你伤心和高兴的,那阵子直说你要来,我几个日夜不睡,给你绣的两件比翼玲珑心的图秀,你自己留一件,逢着人看不见,将那一件亲手给丁怡烧了去,也是你的心,他必然能知晓的,你们今世到不得一处,来世也有好姻缘。”
湘云持茶低头默默听着,这会儿便湿了眼睛,宝钗看见,又忙着给拭泪,笑道:“这是怎么说的?早知道惹你伤心,我倒不说了。”
湘云强笑道:“不是伤心,我只是想着,宝姐姐对我这么好,若我能得宝姐姐这样一个亲姐姐在身旁,便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到此,又哽咽难言,宝钗忙笑着宽慰她,又跟着叹气。
过了半日,听湘云问道:“听说宝姐姐进宫里参选,要陪侍八爷身边的,如今可有信没有?”
宝钗叹了一声,摇摇头。
湘云道:“我再不信的,宝姐姐这样人,难道还争不过那些庸脂俗粉不成?”
宝钗方想说话,欲言又止,便走到门前,让外屋的丫头去拿东西,支使了出去,湘云知她有私密话,忙推着她小声追问,宝钗方说道:“我只告诉你一人知道,你别告诉了别人。”
湘云忙说道:“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岂有告诉人的理?”
宝钗点点头,这才小声说道:“外人都知是八爷不选我,岂不知这里另有一层缘故,乃是我故意没选上的。”
湘云不解,忙问为何,宝钗说道:“那****去的路上,遇到一个道人,说来也巧,竟就是许多年前给我金锁的那个,他的话疯疯傻傻,其实向来灵验的很,告诉我说:我命中良人虽是皇子之一,却不是八爷,若今番被选上了,不是福分,倒是大不好呢!我听了这话,那日才故意出了纰漏,否则险些就被选上了,倒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湘云瞪目问道:“真真有此事?”
宝钗道:“我骗你做什么。”
湘云点点头,信了,想了半日,便问道:“你的良人既不是八爷,那道人可有没有告诉你是哪个的?”
宝钗抿嘴不言,湘云再三催了,她方犹犹豫豫地在桌上写了‘十三’两个字,字未写完,先羞地满面通红。
湘云大惊,忙问道:“是十三爷?——”
宝钗连忙捂住她的口,嘘了一声,笑着掐了一下她的脸。
湘云立刻噤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说道:“宝姐姐,既这么说,十三爷如今就在府上,你岂不是——有机缘与他相见了?——你可不——你倒是——”一句完整的话说不出,倒将脸颊羞了个嫣红,吞吞吐吐,憨至极致。
宝钗羞落落地,苦笑了笑,叹一声,摇摇头。
湘云鼓足勇气,小声问:“宝姐姐叹什么,我听说林二哥哥和十三爷是结了义的,十三爷每常定到园子里来罢?——纵不常来,横竖府上也定然招待过他的,难道你们就没见面的机会不成?”
宝钗抿着唇,许久,说道:“你我姐妹最近,我实话说与你,我和十三爷虽是前世注定的缘分,奈何如今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倒想似我抢着要跟她夺什么似的,整日隔在我二人之间,如今更草木皆兵的,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定要拦在头里,打着‘义妹’的旗号,粘缠十三阿哥,不让我二人接近,我每每想起,倒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和他如今连面儿也不能一见,还说什么姻缘不姻缘的——”说到此,又臊不可抑,转过头去坐着。
湘云呆呆半晌,不由自主说道:“原是这样?——真真想不到,林姐姐这样个人儿,心中竟这么多城府,平日竟看不出来的?”
宝钗淡笑道:“你生性单纯,自然看不出来,你只问这园子里的丫头们,她二人是否经常一处,也就知道了,也罢了,什么道人,神仙的,我也不信那些个,只当他混说罢。”
湘云一听这话,顿时生出了侠义之心,不忿之情,说道:“姐姐这是什么话?这并不是普通小事,竟是你一辈子的姻缘大事,如何能让一外人给搅和了?若将来真真后悔,又当怎么说?难道还白让人捡了大便宜不成?”
宝钗苦笑着摇摇头:“话是这么说,难道还让我和她争去不成?我也不是那样人,况也争不过,人家是谁?哥哥跟阿哥结义的,她便也成了公主格格了,没看全府上下都敬她许多的?事关她身上,凡事便都不敢错了一星半点,只怕要比老太太都受用了,我与其跟她争抢,白讨没意思,倒不如成全了她,也是积德了。”
湘云脸色涨地通红,说道:“这不过是姐姐好性,真真林姐姐太可恶了,竟作出这样举止来,这世上还有哪个能比姐姐宽厚仁慈的,她连姐姐都欺负,别人看得过,我也看不过!纵不提到姻缘上去,也没道理眼看着她这般嚣张跋扈的,姐姐不敢拆散她们,我偏要触这个锋锐去!我为姐姐出气!看她能怎么着!”
宝钗忙道:“妹妹说的什么话,看来竟是我多嘴了,这可成什么事了呢!”
湘云只说道:“姐姐别管了,这园子姐妹里头,我也只认你一个,你被人欺负,我是断不肯眼睁睁看着的!”
方说完,便听窗下丫头叫道:“云姑娘,宝姑娘在么?大奶奶那边叫呢。”
宝钗忙笑道:“你且先去罢,我这边收拾完了,立刻就过去。”
湘云便点点头,说一句:“那你快着些。”便踉踉跄跄,出门扶着小丫头先去了。
这边宝钗心中暗笑,想起一事,先悄然吩咐莺儿:“将我那两件比翼玲珑心图秀拿了来。”
莺儿便问:“这是哪个?姑娘什么时候绣的?”
宝钗笑道:“你怎么忘了?就是几年前我闲时候绣着玩儿的那个,在我那屋箱子里的。”
莺儿这才想起,便去了。宝钗这边自己略坐一回,想到自己手腕高超,机灵聪慧,好生得意,唇边微微带笑,因想道:便我是商家之女,和颦儿比,弱了一层,可这云儿如今风头正盛,荣耀也是全不输于她的,那云儿又这般单纯,白纸一样,什么谎话都肯信,正好为我所用,使一招‘借刀伤人’,若能从十三爷身边撵走了她,最好不过,若不能,惹得十三爷恼了,也与我无干,岂不妙哉?
想到湘云也是才情兼备的佳人,又思:若那十三爷却将一颗心从颦儿身上移到云儿身上,却又如何?
不由得摇头笑思道:那又怎样,左右云儿简单,易于摆弄算计,到时候我再略施小计,将她拉下马来,料也不是难事,——许直到了那时候,她还要对我感恩戴德呢。
自以为圆满至极,高妙至极,整个心情都畅快了许多,便出去寻众姐妹们去了。
话说湘云方喝了解酒茶,回去又饮了许多酒,复又醉了,黛玉见状,便让丫头扶着她到潇湘馆先去歇息,那湘云不知东南西北,自跟着丫头回去,躺了床上,不一刻便睡得迷迷糊糊了。
朦胧中,又作了个梦,竟是方才和宝钗在房中密话场景,也不知那宝钗在梦里跟她说了什么,便听她口中一声冷笑,悠悠说道:“姐姐知道什么?若我不假意去哭那一回,哪得今日这许多的好处呢?”
此时的潇湘馆无声无息,帘静烟直,在静寂的空气中,湘云这一句,便显得异常的清晰和突兀,窗上的鹦鹉忽然间扑棱起翅膀,惊住了正欲关窗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