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春纤按黛玉的吩咐,将胤禩对翠玉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待回来时,见黛玉正和探春下棋呢,黛玉便闲闲问道:“怎么竟这么长时间?可都完事了罢?”
春纤笑道:“按姑娘的吩咐给了他了,姑娘不知道,那八爷脾气好生古怪,我直等他忙了大半日,见丫头通传,才能进去说话呢。”
黛玉因方才等得急了,是以冲口问出,见她说出实情来,身边探春在,脸色便微微一红,垂头默默,不言不语。
探春因问:“林姐姐说的什么东西?给了谁了?”
黛玉笑道:“并没什么,都是我哥哥闹出来的事。”
探春便笑道:“我知道了,必然是八爷得了二哥哥的房子,送谢礼来,姐姐不要罢?真真是二哥哥会做生意,竟招来这么多阿哥来,老太太她们都夸二哥哥呢。”提到林珑,黛玉不禁微微蹙眉。
春纤一边听了,说道:“八爷见姑娘不收东西,以为不喜欢,他说将来园子里各处姑娘们都要送到的,便问我姑娘平日喜欢什么。”
黛玉眼神一顿,探春笑道:“你可告诉他了?”
春纤很无辜地说道:“我见他问得紧,没奈何,只得说了。”
黛玉看了春纤一眼,嗔道:“聒噪什么,你去告诉小丫头烧滚热的茶来。去罢。”
春纤便出去了,这边探春抿嘴一笑,道:“这八爷也有心,谁都惦记着,若再精心准备了礼物送来,林姐姐倒不好却了人家的意来,那时候可怎么说呢。”
黛玉淡淡一笑,说道:“凭他送什么来,我不收就是了,无功不受禄,我没恩于他,也受不起这大礼,别人怎样,我倒也管不得的。”
探春放下一黑子,笑道:“林姐姐还是这么着,我见宝姐姐和云妹妹就未必如此想头,自贝勒爷来了,我见她们的时候也少了,却是各自有各自忙的,宝姐姐上次挨了打,亏了薛大哥哥给花大价钱买了好药来,丸药汤药的伺候了好些日子,如今可以下地走了,一切复又如初,云妹妹待了这好久,本说要回家的,直到如今还不回去,想必也是有自己的心思罢。”
黛玉微微诧异,心中思道:三妹妹从来不理会这些的,怎么今儿说起这样话来?可也奇了,点头笑道:“各人自然有各人的打算,若我看来,还是安安静静地在这喝茶下棋,才更好些,也少了很多是非。”
探春苦笑了笑:“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只是古语有言‘树欲静而风不止’,想一生清清静静的,躲于是非之外,在这样世道里,也未必容易的。”
黛玉也感叹一回,落落生思。
一时两人下完了棋,看一会儿书,探春便告辞回去了,黛玉送出门去,也不多述。
不说这边,话说那胤禩因让丫头速速买了小狗来,后来又觉一堂堂贝勒,若出门牵两只小狗,有所不雅,又让加一大狼狗,越狠恶越好,丫头们不敢违背,便又差遣小子们去办,好歹在日落之前买来了两只小狗,皆是雪白雪白的,一只亮锻灰红毛的大狼狗,足足有半人来高,都拴了院子里。
胤禩性子本冷,对这些活物并没什么感觉,今因听说黛玉喜欢,也忽然对这些东西多了浓厚兴趣,吃毕晚饭,便命小丫头子拿了许多精致糕点来,亲自喂它们吃,那狼狗的确性恶,并不吃糕点,但胤禩接近,便龇牙咧嘴,目露凶光,胤禩见状,倒增了雅兴,便喂它肉骨头,又特特叫人给它单独做了一个红木窝,好好看视了,且和另外两只玩耍。
那两只小狗也不过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浑身雪球似的一般,胤禩私下为其取名‘大雪’‘小雪’,两只小狗在地上蹦蹦跳跳,互相抢食,又将爪子凌在空中致谢讨要,便冷漠如胤禩者,见它们可爱顽皮,也撑不住笑了,兴致所至,便让丫头拿来两只狗链来,拴上了,欲要牵出去溜溜。
这两只小狗似很通人气的一般,见胤禩为其拴上链子,兴奋难耐,口里呜嗷怪叫,更是上窜下跳,带着头的往外跑,胤禩先时还掌控着它们,待出了院子,便由不得自己,东西南北,没个方向,竟是叫它们掌控着自己了,彼时夜色降临,园中趋于沉寂,唯独花径内两只小狗汪汪作声,堂堂贝勒爷被两个小东西牵着走,此情此景,看去倒也颇可笑,偏胤禩并不觉得,饶是被她们弄得晕头转向,心情却始终好得很,还哼着小调。
两只小狗专朝花树里面钻,胤禩也只得跟着它们去,路头拐角,忽遇见一个身穿红绫子百鸟小衫,鹅黄长裙的小姑娘,正在栏杆前拿馒头喂鱼呢,见了胤禩,眉眼间多了几分仓促不期,连忙福身,笑说道:“贝勒爷今儿这么清闲,竟到园子里逛逛。”
胤禩哼到一半的歌戛然而止,抬头看去,见这小姑娘不过十一二的年纪,梳着双云发髻,灵透眼儿,婀娜身子,很是玲珑俏丽,正值今日也是心情好,便淡笑点点头,说道:“我闲着无聊,领着这两个东西来园子里逛逛。”因又问道:“你叫什么,是哪个房里的姑娘?”
那女孩子灿然一笑,道:“我原不是这府上的,这府上老太太是我姑祖母。我不过是来走亲戚的,叫湘云。”
胤禩上下看了看她,嘴角一挑,牵着狗儿沿着栏杆慢走。
湘云闲闲地跟上来,笑道:“想不到八爷竟也有这等雅兴呢,我家原也有几只狗儿,只是我没这耐心,如今死的死,送人的送人,竟再没一个了。”
胤禩也不答言,淡淡一笑,不知想着什么。
湘云又笑道:“只是这么大小狗儿,最是娇嫩,凡事都是有讲究的,喂得不好,冷了,热了,都容易夭折,养这些东西,本来大多也都是图一时好玩罢了,要是这么着,到时候竟没意思了,反跟着它们伤心。”
胤禩站住了,回过身来,眯眼笑道:“你说的是,我也正为这事儿犯愁呢,只是我身边偏就缺一个这样的妥当人,院子里丫头虽然多,却也没有一个真正得力的,这么多年来,我倒一直想找一个好的,可以推心置腹,可以完全信任的下人,宫里宫外寻了个遍,一个个却都不中意,也是无奈徒劳,如今倒也把这些看得淡了,试想这些事,怎么是人力所能强求的呢,想必我这一生,就该这样孑然而过罢?”落落叹息一声。
湘云听了这些,如参禅的一般,静默良久,心却着实怦怦地跳,鼓足勇气,忽然一笑,歪头娇声说道:“八爷和我第一次见面,却说出这心思,不知算不算得‘推心置腹’呢?”
胤禩也是明白人,当下便笑道:“我倒觉得姑娘是个好的,若有姑娘在身边,帮忙打理事务,我那些没王法的丫头们也都能知道收敛些,凡事也都有个忌讳,只是姑娘乃是大家的小姐,岂能屈尊,帮我这个忙?竟是不能够了。”
湘云不想一切竟能顺利至斯,便笑道:“八爷乃是人中龙凤,八爷调理出的人,一个个也都胆识灵慧过人,帮忙可不敢当,只是向我们这样小门小户的人,若能在八爷身边,学学眉眼高低,见识些从来没太见识过的东西,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了。”
胤禩悠然一笑,道:“既如此,可再好不过了,回头我便对管事的说起,叫他上报朝中,将姑娘的名字记在册子上,一切妥当,姑娘可就长驻我聆风居了?何如?”
湘云忙点点头,胤禩便笑道:“既如此,你便回去准备准备也好,后日一早,你到我聆风居来罢,一些琐碎事等,我会叫墨笛告诉你,我还有事,就不必人陪我了。”
湘云微微一怔,便忙笑辞了胤禩,转身去了,胤禩看着她的身影不见了,绕着长栏转而向北,穿过一堆山石数木,上了盘旋的长青石阶,一路静静思索。
忽展眼之处,见已经到一花坛,时已入秋,百花凋零,入目处萧索荒凉,胤禩脚步略顿了一顿,便要折身回去,忽听身边有一极温柔极轻盈的声音,说道:“小女见过贝勒爷。”
胤禩心中略一怔然,回头看去,又见一面如满月,衣着光鲜,极其贤淑有礼的女孩子,也不过十四五岁罢了,一举一动,颇有大家风范,那胤禩正自纳闷:怎么今日一行,走得都是极偏僻的路,偏就遇到这么些人?竟像事先安排好的一般。
再看这女孩儿,竟然微微有些面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此刻两只小狗儿为争抢一个树枝,竟然打起来了,彼此互不相让,呜嗷乱叫,厉目凶凶,胤禩踢了两下,小狗不怕,倒将他的鞋子当了敌人,啃着鞋帮,晃着脑袋往后扯,胤禩没了耐性,一手抓了两个小狗的后脖子,拎到半空,打了两个嘴巴子,小狗眼中才现出惧色,放在地上,只他的脚边乖乖跟着走路,也不作乱了。
胤禩见它们老实了,这才满意,信步前行,闲闲问道:“你是哪个?”
那女孩儿开始愣愣地看着胤禩一举一动,听胤禩问话,这才回过神来,忙变了表情,恬静一笑,悠悠说道:“回贝勒爷,小女姓薛,名宝钗。”
岂料不说便好,话音方落,便见胤禩扭头看她,一动不动,笑道:“你就是宝钗?”
那宝钗自胤禩进园来,时时刻刻不为见其一面而煞费苦心,今儿好不容易方得了这机会,本以为胤禩定然已经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想见此刻形状,竟似认得她的一般,心中微惊,不免错愕,千万事一时都想不起,唯独脑间灵光一闪,想起胤祥那日宴席之后说的,胤禩对她印象很好地话来,恍惚迷离间,不由得想道:难道这八爷果真不忘旧人,犹记得当日之事不成?
心中不免狂喜乱跳,盈盈一笑,红脸垂头道:“小女正是当日入宫参选的薛宝钗。”
胤禩收回目光,顺势而下,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笑道:“是,我说看你眼熟呢,原来果真是那天参选宫女中的一个。当日在宫中能见你一面,今儿又在这儿见了你,你我二人,也真是有缘呢。”又上下看了她一回,狭长的眼,如两弯深不可测的月。
宝钗心头喜难自禁,柔柔一笑,道:“能见到八爷,是宝钗的福气,不瞒八爷,宝钗近来正有事想求八爷呢,只是我与八爷虽不算初次见面,毕竟过往无交,贸贸然提出,怕八爷说我冒昧。”
胤禩笑了笑,便问何事,宝钗忙笑道:“我听闻八爷最近正愁丫头不够,要买两个丫头呢,补了墨桥一个,还差一个,若八爷不嫌小女才疏学浅,粗鄙不堪,竟让小女伺候八爷,不知可使得不使得。”
胤禩想起湘云方才一番话,心中失笑,想道:难道这真是传说中的‘巧合’二字不成?
遂笑道:“不好罢?我的丫头可是很难当的,你怎么说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如今到我那边,供我差遣使唤,这可不太妥当呢。”
宝钗忙说道:“八爷是何等样人?若宝钗会有那样想头,竟也太不识抬举了,别说在八爷身边伺候,便是在聆风居当一束草,宝钗也是愿意的,除非,八爷嫌弃宝钗不好,我就没说的了。”垂头下去,弄衣弄带,别有一番媚骨风情。
胤禩自小在宫里长大,所经所历多少尔虞我诈,倾谋算计,后宫争风吃醋,媚态使尽,何等样人没见过?见宝钗这副形容,羞羞答答,欲诉还休,想必向来是拿来诱惑别人的拿手好戏,可看在他眼里,真真好笑至极,幼稚至极,真真让人想吐了,转过头去,强力忍着不笑,只装作钻研路边的一棵枯花,那嘴角在星光下一动一动的。
好半晌,方又恢复如初,像似考虑了良久,蹙眉说道:“你自然是好的,我对你也中意,只是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丫头,她也是个极好的,我要她在先,可也不忍就弃你出局,依据老祖宗规矩,阿哥下人也须有限制,我终究最多只能再有一个丫头,竟是要你们哪一个好呢?这可难办了。”
宝钗先听这话时,不免心中灰了大半截,听到后来,便忙笑说道:“若我说,八爷竟也不必为难,能在八爷身边的人,定然不能是庸脂俗粉,不说琴棋书画,针织女工,样样都要能拿得下了,况还要性子温柔和顺,贤淑大方,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这些样缺一不可,若少了一样,别说没有资格伺候八爷,竟真个是对八爷这样人物的玷污了,既八爷想留我,又不忍弃她,倒不如我二人比上一比,题目八爷来出就是,谁胜出了,就留在聆风居,岂不好呢?”
胤禩忙笑道:“这个主意好啊!那就这样罢了,你后日一早去聆风居罢!若你胜了,也免去了别人说我‘堂堂阿哥,言而无信’,我也正随心了。”
一席话说的宝钗如在梦中,多日来心愿终于将了,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半天才缓和过来,连忙称谢,因胤禩说有事,宝钗只得和他依依别过,犹站在原地发了半天的愣,直到丫头来找,方回去了,第一件先告诉薛姨妈知道,母女间自然又喜的一夜未睡,也不多提。
话说那湘云和宝钗只顾这边自我安乐兴奋,岂不知胤禩做成此事,也实乃刻意为之,因那墨桥在贾府上待了许多时候,早将各个丫头主子脾性都对胤禩说了,胤禩素来脾性诡异,若他喜欢了的东西,必然要得到,别人并不许碰了半点,唐突了半点,听墨桥口中所说,宝钗和湘云对黛玉都有些争抢荣辱之心,又每每对其不利,只不过露与不露罢了,其心机之深沉可恶,难不叫其生恼,本来就想倒出空处理一番,因近来处理文人一事,便暂时将此事放下了,不期今日这么巧,竟将两人都遇到了,这才顺水推舟,设下了这样一个局,好引两人上钩,不期两人还都只当好事待,欣喜不已。
那胤禩也非糊涂不知之人,他略一思索,已大概明白两人之心,——虽都争抢要当他的首席近身丫头,都是站高枝儿往上爬的念头,湘云和宝钗的出发点却又有不同,那湘云与丁家干亲,便等于已经投身大阿哥麾下,当初那么辛苦,得来的这份荣耀,若因为他一个八阿哥全丢了,定然没道理,是以这小丫头多半在耍弄心机,意欲当一个‘花瓶卧底’,将来拿这边得来的消息,到大阿哥那边讨好去,必然有许多利益可图,而那宝钗,则多半是痴心妄想,抱着一个‘侧福晋’的念头无疑了。
胤禩摇头笑了,星光下,男子吹起了口哨,左右手一边一只跑得直摔跟头的小狗,那一刻,忽然觉得这种主动的感觉很好,很轻松。
他在风雨变幻中苦熬挣扎了这么多年,要是能让两个小姑娘给算计了去,那可真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既然她们两个心甘情愿跳入游戏里面,他作为东道主,理应让她们兴尽而归。
眼前似乎现出黛玉的轮廓来,胤禩在心底暗暗笑着说道:就当我再送给你的一次大礼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