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黛玉才静静说道:“是,这些人生逢此世,无从选择,只能做大清的奴才,可如果没有那些卑微的百姓,大清究竟靠谁来养活度日?如果没有这些将士血战疆场,拼死为国,那些城池土地还靠谁保下来?靠那些沉耽在歌舞美酒中的皇亲贵族么?还是靠那些只会在安乐年间,对功臣落井下石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有了这些卑微的人,大清是否还能延续至今?八爷可以瞧不起他们,可你不能不承认,你离不开他们,你今日的一切都是他们给予的,这和你没有四肢手足就活不下去是一样的,既然你依赖他们所给你的一切,我想,如果八爷有良知的话,就不要满口否定,——你没有这个资格。”
胤禩有些震撼,他没有想到这样句句如刀子一般的话,竟然是纤柔娇弱的她说出来的,是这个仅仅因为评茶多说了几句话,就能将脸红透的女子说出来的。
轻轻说了一句‘告辞’,黛玉要走,胤禩忙叫‘站住’,对方没有听,胤禩心急,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可是当他看到黛玉的眼睛,慢慢的,又一次将手渐渐放开。
他看得出,黛玉的眼中满满的冷漠,那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从零开始的时候一样,却比那时候更多了一种嫌恶,刺得他心里一痛,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两个人变得远了,就像两道从不同方向延伸的线,仅有一个短暂的碰撞,就那么一个点,那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几日,最轻松惬意的几日,然后,继续又向不同的方向延伸,越来越远,从此天各一方,永不再见。
想到永不相见四个字,胤禩忽然有一丝害怕和慌张,他不要这样,他忽然想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是哪个环节做的不对,可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乱响,他觉得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并没做错什么,可她却离开他了,胤禩想不明白。
这位眼高于顶的贝勒爷,第一次,有些讨好恳求的急急说道:“不谈这些了,我们不谈国事,也别去管那些人死活了,好吗,我方才叫厨房做了好些菜,我请你尝尝,不要让这些人坏了我们的雅兴,来。”
黛玉摇头,面容冰冷,轻轻说道:“我也是你们大清的奴才,八爷身为龙子,实在不该自贬身份,告辞了。”言毕,自顾自走了。
门开着,风吹动房檐台阶上的雪,散成漫天的雪丝,扑在胤禩紧皱的眉头上,扑在他的脸上身上,也遮住了他和黛玉中间的这段距离,他的心也和这具风雪中的身体一样,渐渐变冷,这就是结束吗?有点像做梦,他不太敢相信,就在半炷香以前,他曾吹着悠闲的口哨将马缰向小子们手里轻松的一抛,想象着见到黛玉之后,第一句话说什么,第二句话说什么,想着黛玉听说他大功告成,将会是怎样的喜笑颜开,就像听说胤祥他们得了功一样。
才仅仅是半炷香不到的时间之前,他想着这些,心里高兴得像要开花了,可现在,只有敞开的这一扇门,冰冷刺骨的北风,漫天肆虐的雪,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不是做梦,是真的结束了。
丫头们一个挨一个走过来,手足捧着热气腾腾的食盒,后面是一盆灰红的火炭,急匆匆地迈着小步子,墨画笑道:“八爷,饭菜来了。”
风停雪落,墨画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看到胤禩脸色赤红,嘴唇紧抿,双眸尽是血丝,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门口,像一尊风化了的石像,墨画从来没见过胤禩如此,就算是生气,惩罚小丫头,他也是一副不屑高傲的模样,没有这样深切刻骨的怒意,八爷这是怎么了。
身后小丫头不明就里,鱼贯而入,将美味佳肴依次捧了进来,墨画小心翼翼,又说了一遍:“八爷,饭菜,饭菜来了。”
胤禩说出一句:“都给我滚开。”声音沙哑低沉,众人没有听清,面面相觑。
突然,胤禩一般大吼了一遍:“都给我滚开!滚开!滚开!滚开!——”声音如狮子一般,歇斯底里,动地震天,他的人也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将丫头们手中的食盒全部掀翻,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尽数泼洒出来,一地狼藉,火盆也被他猛地掀翻,无数火炭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墨画‘呀’的一声,忙叫道:“八爷,你的手!”仓皇上来查看,见胤禩的手掌心果然被烫红了一片,胤禩甩掉她,推开众人,闷头无声,大步向聆风居走回去,小丫头们忙在后面跟着,众人心中无不怦怦作跳,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们,要出事了。
待到了聆风居,见湘云迎上来,刚要说话,但见胤禩身后许多小丫头冲她摆手,又指指胤禩,湘云有些纳闷,便默默跟着,且不言语,胤禩眼睛红红的,踹开一个又一个门,问道:“宝姑娘呢。”
众人不敢则声,胤禩突然一脚将最近的小丫头子踹滚地下,问道:“我问她呢!她在哪儿!”
从前的八爷又回来了!那个遇到一点不顺,就要对所有相关的人狠狠报复惩罚的八爷又回来了!小丫头忍痛含泪,连忙说道:“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啊!”
胤禩厉目扫了众人一眼,说道:“你们都不知道,是不是?”
众人皆吓出一层冷汗,便听湘云垂头说道:“奴婢知道,请八爷恕奴婢无罪,奴婢才肯说。”
胤禩道:“说!”
湘云这才说道:“宝姐姐趁八爷没回来,去了林姐姐的潇湘馆去,我问了她,她神神秘秘的,只说有事要和林姐姐说,奴婢也不知道宝姐姐要和林姐姐说什么,只是她说完了,林姐姐就魂不守舍的,口里说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像知道了什么真相,身子也软了,又直落泪,林姐姐的丫头们看不过,便将宝姑娘理论起来,宝姑娘就和她们动手打起来了,现在在自家那边待着呢,奴婢想八爷一回来,就跟八爷说,可八爷回来,先去了紫菱洲,奴婢这边也恰有事情忙,所以没来得及告诉八爷,请八爷恕罪。”
胤禩未及听完,已经知道了几分,怒不可遏,当日在自己面前一力鼓动对付李老将军的是她,如今将真相告知黛玉的,定然也是她了,他早觉得这个女人心肠歹毒,不想歹毒至此!竟然连他都算计起来了!
沉声命令道:“叫几个小子来!”不叫人将宝钗押来,自己阔步汹汹去了梨香院,小子们忙在后面跟着,彼时宝钗被一群小丫头子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头发掉了几大挫,右边脸是肿的,带着嘴角都肿起老高来,衣服撕扯烂了,正坐在床上哭呢,贾母,王夫人等人先前安慰了几句,这会儿只剩下凤姐和李纨并些丫头在屋子里宽慰,那凤姐正为宝钗拭泪,说道:
“妹妹别哭,那几个没王法的东西,才太太已经将她们骂了一顿,明儿定然是要打一顿撵走的了,妹妹只安心养伤要紧——”
便见门豁朗一声被踹开,胤禩已经进来了,众人来不及躲避,见胤禩锋锐之状,一时怔住,凤姐儿吃了一惊,起身笑道:“今儿是什么风,竟然把八爷吹来了——”
那胤禩说道:“把她给我拖下来!”
小子们答应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便扯宝钗去,那宝钗见胤禩方进来时形容,隐隐便觉不好,一时还不知道何因,这会儿见果真来拿,慌了手脚,抱着薛姨妈不放,小子们生生掰手掰脚给分开了,扯着头发向外走,那宝钗剧痛,口中兽一般嚎叫。
变故迭生,一时都慌了,李纨叫了声‘神天菩萨’,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凤姐儿直在那劝,薛姨妈直哆嗦,一叠声地叫小丫头叫贾母王夫人等人去,这边又跪着给胤禩叩头,胤禩一概不理。
直拖到门外院子,便叫宝钗跪在冰冷的石头上,命拿倒钩铁鞭子来,‘狠狠的打’,宝钗魂飞魄散,一把抱住胤禩大腿,红了眼睛,慌忙说道:“奴婢一心为八爷,究竟犯了什么大错,八爷何必狠心至此?”
胤禩一脚将她踹到一边,咬牙说道:“你还敢问!”吩咐手下:“给我打!”
铁鞭上满是小小的倒钩,乃是胤禩那日到专放宫牢刑具室的屋子中逛了一圈,一时好奇,问人要的,一直没用过,这还是第一次用,一鞭下去,皮开肉绽,其痛入骨入髓,难以形容,才三五鞭子,宝钗脸上已经白中透紫,小子竟不肯让她倒着,手执其发,强迫她直挺挺地跪着受鞭,不一刻,皮肉外翻,鲜血成流,米白色的牡丹绣袄早已经被血浸透了。
薛姨妈跪求无用,早已经哭得昏过去,众人又忙弄薛姨妈,凤姐和李纨已经看不过去,见这样下去,定然要出人命,也少不得上前给胤禩跪了一溜,求道:“八爷看在她伺候一场,手下留情罢。”又不知谁哭着说道:“八爷便是要打死人,也要说出个缘故,不至让她做一个冤死鬼。”
那边丫头婆子媳妇也都跪了一地,连妙玉也走出来,皆乞求胤禩,胤禩冷笑道:“她死就死在满脑子恶毒主意,用错了地方!”
宝钗脑中针刺般痛,却听到了胤禩的话,自忖有人陷害她了,忙哭道:“八爷……明察,是别人有心栽赃我,我何尝出什么恶毒主意了?…八爷——”
胤禩咬牙说道:“栽赃?难道建功立业的主意,也是别人栽赃于你,强让你说的不成?
那宝钗听到此,方知道罪在何处,此刻恨不得将肠子都悔青了,一边求情,一边鬼哭狼嚎,忽一眼看见妙玉,面色大变,叫道:“是她!是她!”强挣脱众人,跪爬着冲到妙玉面前,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对胤禩说道:“都是她告诉我的,八爷,那些话都是她跟我说的,她未卜先知,知道这些事,所以才把消息卖给我,我是无辜的啊八爷。”
妙玉脸上也变了色,急忙去扯衣襟,口中说道:“姑娘胡说什么!”
胤禩听见,冷笑一笑,道:“好,好,拽出一窝来。”便走到妙玉身边,一把拽着其头发,扯到跟前,时至此刻,妙玉也早没了矜持高贵,摇着双手,直说‘不是’,胤禩笑道:“你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是六根清净,不能沾七情六欲的?”妙玉心慌,没听清说什么,还在那里摇手说‘不是’,胤禩大笑,便恶狠狠地叫‘来人’。
小子们过来,等候吩咐,胤禩叫一个凑近,说道:“把这个亵渎佛门的伪出家人,给本贝勒爷卖到最下流的妓院去!”
小子得令去了,妙玉挣扎不肯,叫哭出声,可是这个时候,大家连宝钗尚且管不了,谁还管她一个姑子死活,兼那胤禩命令‘不许叫她自尽了’,是以因为八爷这一句话,妙玉今后半生立刻变了,小子们终究按着他吩咐,寻了一家最最末等的妓院,那老鸨见竟送来这样神仙般的女儿,便如从天上掉下馅饼的一般,笑得合不拢嘴,千恩万谢,自此妙玉摇身成了这妓院的花魁,每日接客无数,稍有些不愿意,便受拳打脚踢,不能自主,生活如在炼狱中的一般,苦不堪言,贾府那边,妙玉本来跟他们非亲非故,兼是胤禩的主意,谁也不敢多问多追究。
将话说回,话说这边宝钗已经被打了个半死,贾府上上下下都来了,皆为其求情,胤禩不为所动,还是一小子说了‘这女子姓名自是不值一文,只是她不比那些男子,八爷若真这么打死了她,将来谁将这事儿告诉上头,叫圣上知道了,只怕要问着八爷,终究费口舌,不说她不好,倒显得八爷小气,跟一个女子认真质气。’胤禩才冷哼一声,就此收手。
待回了聆风居,到底还是吩咐心腹道:“立个名目,查封薛家所有商铺店铺,冻结其往来财帛银两!有人敢为他们说话,以造反罪论处!”小子答应着。
梨香院那边仍隐隐有哭声喧哗声命令声,胤禩头脑中还是嗡乱一片,他打了宝钗,办了薛家,可是心中沉重压抑终究还是没有舒缓,薛家算什么?宝钗算什么?他现在知道,哪怕将十个薛家灭门抄斩,将千百个宝钗投入火炉油锅里面,不但不能让自己的心情得一点点平静,反而愈发烦躁,胤禩喘着粗气,一把将厚厚的脖领拽开了一个大豁口,筋浮气躁,眼睛痴直,下面是小心翼翼低着头的丫头们,门口台阶下是一排随时等待吩咐的小子们,内外无声,一片安静,门开着,寒冷肆虐而入,八爷没叫关门,他们是不敢关门的,哪怕众人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仍旧一声也不敢言语。
胤禩终于开口,说了句‘倒茶’,可是话语一出,才知道自己嗓子已经完全哑掉,所能发出来的都是些啁哳的怪音,小丫头没有听清,仓皇对视:爷说的是什么?好像是倒茶?是吗?对对对,是倒茶。便有人连忙快步上来倒茶,双手发抖,将杯盏都弄得喳喳轻响,好不容易,才将一盏温热的茶递到胤禩面前。
胤禩眼睛看下,还是那个白玉壶里的水,是雪松上的水,还是那种贡品香露,还是那日的茶叶,他还宝贝似地留着,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品茶说话,当尘埃落定,大事终成,在某一个恰当的时机里,说出埋藏在心底很久的话,将他压抑了很久的情感,说出来。
可如今,东西还在,品茗的人已经离开,再不会回来了。
心底的痛像又被一双手撕扯开来,鲜血淋漓,方才那种慌张无措,委屈不甘,夹杂着几许愤怒的心情又涌回心间,不会的!他胤禩永远不会做被抛弃的人!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一定能够得到!
五指渐渐攥紧,白玉杯盏里的茶有些无所适从地瑟瑟发抖,胤禩咬牙说道:“来人。”
待小子上来,只听他说了一句:“给我找一个媒婆来,给我提亲。”
小子怔了一怔,他是不是听错了?这个阎王贝勒刚刚打了人,这会儿又要提亲?是不是跨度有点大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陪笑问道:“不知爷,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胤禩布满血丝的眼眸有些骇人,带着几分深醉一般的迟钝,目光透过小厮,仿佛看着一处不知名的地方,沉声开口说道:“跟贾府提亲,本贝勒爷要娶林姑娘!马上提亲!”
小子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丫头们也私下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小子吞吞吐吐地笑道:“爷是说,爷要娶林姑娘?可是,这个,是不是要和圣上和良妃娘娘请示一下——”
胤禩盯着他:“你只去找人提亲!其他的我自会处理!”
小子连忙说是,忙慌慌地跑下去了。
不知后事,下文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