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于贾母面前一番陈述,剖析黛玉心念,说得贾母动了心,一时没主意,便问‘怎么办’,王夫人便笑道:“老太太一番苦心,全都是为了林姑娘好,可是又不忍心驳了林姑娘的意思,若我说,老太太不如就将这件事交给媳妇办罢了,也省得老太太在中间难办,我好好劝劝林姑娘就是了。”
贾母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就办去罢,只记得好好和她说,叫她不要犯糊涂了才好。”
王夫人笑道:“这是自然,老太太就等着林姑娘的好日子罢。”
贾母遂果真万事交给王夫人,王夫人这边对贾母千万保证,转了身,便先去找凤姐去,遣走了丫头,说了此事,凤姐不肯先出主意,便问‘若照太太的意思,要怎么着呢?’
王夫人便小声说道:“我想着,这是咱们府上大好事,只有极力促成,万没有罢了的理,老太太既然将这事儿交给我办,林姑娘现在大事就是我做主,我的意思是越快将她嫁出去了越好。”
凤姐笑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但看林妹妹今天那意思,未必就是愿意的,到时候岂不会生事呢?”
王夫人冷笑道:“她一个姑娘家,便是不愿意,挡不住家长同意,又能生什么事?”
凤姐蹙眉摇头说道:“林妹妹虽然平素柔柔弱弱的,却和别的姑娘不同,心里很有算计,性子也左犟的,逼急了她,只怕生出不测来,那时候就不好了,不是侄女多事,只是俗语说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如果太太一意如此,少不得多费心些,把事情弄得稳妥了才是。”
王夫人听凤姐这么说,也稍有些犹豫,想了想,横下心来,便道:“不然,就先不叫你林妹妹知道,我们在这边偷偷准备着,等到了日子,再告诉她,到那个时候,便是她不愿意,一来船到桥头了,二来林小子他们也都没回来,她一个女儿家能怎么样?这事也就这样了了,我看这样是很妥当的。”
凤姐心中微觉得有些不好,但看王夫人满眼生亮,自是深以为此法甚妙的,不好驳回,只得笑着‘哎’了一声,说道:“既太太看着好,就这么着罢。”
遂果真和聆风居通了气,问了日子,那边说要在半月内完婚,贾府见时间紧迫,私下开始紧锣密鼓准备婚事,又悄悄吩咐下边的人不许泄露,‘不许跟林姑娘提半个字,否则绝不轻饶’,连探春惜春等都不叫告诉,是以没人敢说话,皆装作没这回事。
这边王夫人,凤姐等人忙着准备黛玉大婚,黛玉那边跟铁桶似的,半点不知王夫人算计,她如今看透贾府人众心肠,心冷意寒,日日独居独行,既少了请安等事,又鲜少与姐妹们往来,只是其近来发现到潇湘馆的人反而多了,不说邢夫人,李纨,贾政姨娘等人,连那些丫头婆子们都常来潇湘馆问候黛玉,满面堆笑,殷勤备至,黛玉心中暗自古怪,因已经定下一心,‘等哥哥回来,凡事自有计较’,便不理会这些。
不觉间十多日已过,也是合该有事,因那宝玉听说胤禩派人来说媒迎娶黛玉,心中郁闷不快,终日闷闷的,而近来风平浪静,又发觉贾府人人神神秘秘的,偶尔又见袭人麝月等人偷偷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只隐约听到过‘林姑娘’怎样,心中又是疑惑,又是关切,知道府内要有大事的,便趁着一日方便,借一由头,将茗烟带到外面,逼着问他。
茗烟起初装傻不说,宝玉便道:“你若不说,我就将你那些背人的事告诉人,看你怎么着。”
茗烟忙扯着宝玉哀求道:“我的好二爷,千万别告诉人!你若说了,我今后哪还能在府上待的了?——我是不怕告诉爷知道的,只是爷万万不要将此事告诉了林姑娘才是。”
宝玉听这里有话,便催他说,茗烟遂小声将王夫人和凤姐等人如何安排,如何吩咐的皆告诉了宝玉,宝玉听得心惊肉跳的,因思:若果真如此,林妹妹如何受得了?他们怎么能行出如此事来?想到林黛玉花容月貌,国色天香,竟受如此荼毒暗算,那眼睛便有些直了,恍惚中,听茗烟还在那边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保守消息,便说道:“你放心罢,我不说出去便是。”
虽如此说,心中片刻不得安宁,路上魂痴心碎,竟怔怔掉下泪来,心中忽说道:林妹妹和我本是极近的,若我不知道这事,也就罢了,若知道了,焉能不告诉她?岂不也和那些人一样,成了恶人了?
遂定下心思要告诉黛玉知道,第二日午时,趁着丫头们各自有事,将袭人支使出去,叫来一个小丫头,令传自己的话,将黛玉约出来在小山坡那边相见,这边也告诉了小丫头子‘若袭人回来问我,就说我去三妹妹那儿去了’,便先去了,左右顾盼,焦急如焚,等着黛玉。
黛玉如约而至,宝玉和黛玉已经数日不见,见她又清瘦了许多,身体也更添柔弱,脸儿白白的,笑言勉强,大没有当初姐妹们玩耍时玩笑晏晏的样子,又是感慨,又觉伤心,想到贾府上下勾当,林黛玉皆埋在鼓里,才说了一句‘林妹妹’,便有些哽住喉咙,说不下去,黛玉问道:“二哥哥叫我出来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事说么?”
宝玉刚想开口,想了想,又不知怎么说,将脸孔涨红,黛玉见状,心中诧异,便知有事,看着他笑道:“今儿怎么吞吞吐吐的?可是有什么坏消息?不敢告诉我的不成?”
宝玉还是犹豫不说,黛玉反复询问,见他总没声音,不禁嗔怪道:“二哥哥,你若再不说,我可走了。”
宝玉这方开口叫:“林妹妹。”终于慢慢说道:“我听他们说,八爷已经奏请圣上,圣上也已经同意你和八爷的婚事,她们都瞒着妹妹,私下准备,左不过这几日,妹妹就要大婚的了,我恐怕妹妹不知道,来告诉你——”
黛玉听到这里,身子仿佛定住了一般,周遭事物,浑然不存,好半日亦无反应,许久,口中方幽幽说道:“我和老祖宗说好了的,她们断不能如此的,定然是你骗我的。”
宝玉说道:“是茗烟告诉我的,他不会对我扯谎,好妹妹,我听了这消息,也是坐立不安,所以来告诉你知道,府上是铁心要将你嫁娶八爷府上的了,别说什么嫡福晋,侧福晋,便是做八爷府上一个丫头,她们也是乐的,妹妹竟是要怎么办呢?”
那林黛玉此时只靠着身边一株树,怔怔站着,眼睛已经痴了,虽没眼泪,那一种绝望的苍凉,更是叫望者心痛,值此时刻,念想皆空,只知道悠悠摇头,哪里还说得出怎么办?宝玉心中焦急,来回踱步,说道:“好妹妹,你别急,唯今之计,不如我替妹妹写一封信,叫人快马加鞭给林二哥送去,希望能赶得上,让二哥哥快点回来,阻止此事,要不然,要不然,我去和老太太和太太说了,叫她们缓一缓,可使得?”
黛玉淡笑,摇头轻声说道:“没用的,二哥哥不必为我忙了。你回去罢,待会儿袭人寻你来,见你和我一起,只怕多想。”
宝玉便看黛玉,问道:“好妹妹,你果真没事?”
黛玉颤颤地笑道:“你且别管我了,我自然有我的计较。实在不行,就应了她们,又能如何?难道老祖宗,太太答应的好事,还能是火坑不成?”
宝玉听说,便眼圈一红,说道:“我知道妹妹是不愿意的,这些定然不是你的真心话,倘若,倘若妹妹真的委屈自己,嫁了八爷,今后日子定然不顺心如意,那我,我宁可——”
黛玉惨然一笑,痴然说道:“二哥哥宁可怎么样呢?你肯公然和老太太,太太顶撞么?会冒着得罪她们,叫此事不成么?二哥哥竟怎么救我呢?”
宝玉一时语结,红脸咬牙说道:“若妹妹真去了,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黛玉笑了,静静摇头,不置一词,正值林下袭人问小丫头‘可看到二爷了?’,黛玉便说一句:“二哥哥,你该去了。”
那宝玉也听到袭人的声音,知道若看见自己和黛玉一起,定然告诉王夫人,自己少不得又一顿训斥,便拿袖子抹了抹泪,匆匆别过黛玉,安慰她几句,连忙从另外一头下去了。
这边黛玉看着宝玉匆忙离去,浑身力气似突然抽离了一般,忽委身在树上,几欲滑下,宝玉方才的话不由得又在耳边响起,‘圣上已经有旨’‘不过就这几日了’,老太太已经将此事定下来,她最后的请求,老太太都没有听,大家都瞒着她一人,什么都不叫她知道,所有人都是清醒的,只有她蒙在鼓里。
黛玉脑中一片空白,扶着一棵又一棵树,茫然前行,脚下仿佛踩着一团棉花,轻轻飘飘,不知所往,脑中更嗡嗡嘤嘤,不知所思,不觉间,已行至湖边,时临三月,湖水初融,朦阳映照,粼粼生波,黛玉觉得身子忽然变成千斤重,已经走不回去,便扶着栏杆,幽幽喘息,不一刻,又顺着小台阶,悠悠走下来,停在水边。
湖水中像沉浸了明亮的夜色,许多星光在里面荡漾闪烁,深邃幽远,神秘莫测,她想起年幼时候,在爹爹的肩头,也曾看到过这样朦胧神秘的夜空,今昔交错,模糊了时光,十几年像是突然间变成虚空,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不过是做梦。
一滴水‘啪’地一声坠到湖面,平静的夜晚瞬时被扰乱,星空忽然颤抖,惶惶然不知所措,旖旎的波纹荡漾开去,错乱了所有想象,无数模糊的脸孔却渐渐在颤抖的星空中变得真实,黛玉仿佛果真回到小时候,她看到在梦中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的世外桃源,春季遍山桃花,冬季簌簌飘雪,美的不可名状,她看到林如海和贾敏在笑,看到两个人逗着怀中粉嫩的女孩儿,温语频频,这一刻,黛玉终于开口,心内极力压抑的苦楚中终于在这一刻释放:“爹,娘,女儿不想嫁。”
湖水被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打碎,千千万万道波浪扩散开去,身后某一处,传来树皮破裂的声音,太轻了,几乎听不见。
目光早被泪水迷离,湖中的笑容愈发清晰,是向着黛玉微笑的,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逃离身边所有委屈,艰辛,痛苦,彷徨,黛玉忽然发现,原来她一直向往的地方,今天竟然找到,竟然在这里。
心里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来了,纤手掀起裙角,足尖盈盈踏下去,台阶入水,湖水漫过脚踝,冰透绣鞋,却感觉不到凉,这一刻,一切都变得简单,什么都不用去想,不想想了,——她只求还爱她的人,原谅她此刻的决定。
就在此时,一只强有力的手忽然攥住了她的胳膊,随即,黛玉的身子很快被人无声抱出冰凉的湖水,沉重的呼吸声就在面前,胤禩面色冰冷,眉头深蹙,仿佛火山爆发,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行至一背风处,将黛玉放在干净的石头上,将自己衣服给她披上,男子抿紧了唇,蹲下来,盯着她,两道目光似火如电。
许久,才沉声问道:“你宁愿死,都不想嫁给我?是吗?”
面前的女子仿佛风化了一般,面无表情。
胤禩问:“是不是?”
黛玉冷冷地将头转向一边,等于回答。
很奇怪地,这位向来暴烈的贝勒爷,面对黛玉的以死对抗,面对她此刻的沉默抗议,竟出人意料地很平静,他只是盯着黛玉,很久,眼里一抹失望和泄气浮上来,渐渐松开攥紧黛玉的手,垂下头,有些颓丧,像一个战败认输的将士。
冷风涌起,将冰凉潮湿的湖水之气吹向他的脸颊,静寂的空气中,只听胤禩一字一句说道:“既然如此,婚事取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