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胤禩和胤祥同行去往皇宫,途中胤祥说了遇山贼一事,胤禩听说胤祥狼狈,破天荒地虚情安慰了几句,心中几分幸灾乐祸,胤祥冷哼说道:“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偏生那日正有要事在身,突然又遇到这事,怎能不叫人生一场气!”胤禩只抿嘴笑而不言。
便入宫面圣,因皇上正会见军机大臣,两人只得等着,约过了一炷香时候,方见小公公出来说道:“皇上请两位阿哥觐见。”
两人遂一前一后进去,小公公在侍卫们身边交代两句,侍卫们均门口小心守着,重臣亲卫,均不能进。
此一番会谈从日方落时候起,至天黑透了方告一段落,锦衣华服的两名皇子恭敬地簇拥在身着明黄色长袍,看去有几分苍老的男子之后,齐齐走出大殿,胤禩和胤祥进去的时候表情同一,可出来的时候,面上却大是迥异,胤禩步履轻快,眉眼间现出几分自得的荣光,而反观胤祥,则是几分颓丧,和难以掩饰的失落。
爱新觉罗.玄烨身材不高,目光矍铄,抿紧的嘴角现出性格中的刚毅和果断,也许所有人,面对这样一双充满自信的双眸,这样一张慈祥亲和与杀伐决断的并存的面容,都会自然而然的相信,这个经历了世间风霜寒雪的人,即便多么苍老,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最明智的决定,哪怕任何一个君主都会在世人回首往事的时候遇唾骂和批评,他,无疑定然是得到否定最少的那个。
大殿门口,胤祥恭敬地说道:“皇儿陪皇阿玛用膳罢?”
老皇帝说了句:“不必了。”一旁的胤禩不动声色,眼中的谑笑却是很明显,皇帝的面色在他看来,显然多了几分冷淡的疏离。
次日一早,胤禩因有些事要办,暂时留在京城,胤祥便推托有事,要先回金陵去,快马行了大半日,方到了贾府,来不及换衣服,先看黛玉去,小丫头方一通传,黛玉忙出来了,一脸急迫,问道:“如何?”
胤祥风尘仆仆,胸脯直喘,脸上很是赧然,吞吞吐吐,大不像往日,说道:“我已经尽我最大努力了,在皇阿玛面前,我尽可能美言,希望他能对待你哥哥网开一面,可是,你知道的,我八哥他一心要给你哥哥一个大惩戒,列数了他八大不可饶恕之罪状,我八哥功绩突出,他的话,比我是有分量的……”
黛玉一动不动地盯着胤祥,喃喃说道:“那么,结果怎样?”
胤祥咬着嘴唇,仿佛心内正在挣扎,他走到一棵树边,将手掌重重击打在树干上,脸上是一种古怪的表情,说道:“所以,我皇阿玛就听从了他的建议,对林川将军既往不咎,不但不加责罚,还赐其勇义将军的称号,官升一级,许其归家十日,十日后,仍旧去边疆镇守。”
黛玉一时怔怔的,大是不信,忙转到胤祥面前,诧异地看着他,问道:“十三哥,你说什么?八阿哥他,他对我哥哥有恨,怎么会替他说好话呢?”
胤祥嘴角挑了挑,终于绷不住了,呵呵作笑,说道:“本想逗你一逗,又怕你受不了伤心,他哪儿来的好心放你哥哥?这不过是我使的一个法子罢了,你哥哥他如今可没事了!”
黛玉听明白了,一时又是激动,又是喜悦,跺足含嗔说道:“十三哥!”
胤祥笑道:“这下你可放心了罢?为了你的事,我可硬生生给皇阿玛留了一个小家子气的印象,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弥补呢,你不谢我,我可不依。”
黛玉仍有些难以置信,问道:“我哥哥真平安无恙了么?”
胤祥笑着点点头。
黛玉又问道:“真的?”
胤祥笑道:“千真万确。”
黛玉眼内泪珠闪动,便要拜下去。
胤祥面色一变,连忙扶住她,说道:“使不得,——怎么动不动就要拜,再这么着,我可要生气了。”
黛玉颤声说道:“你救了我哥哥,是我的大恩人,这一拜是应该的。”
胤祥笑道:“我说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妹妹这样,我情何以堪?既这么着,我以后也再不敢叫林妹妹,还是叫‘林姑娘’罢,生分客气一些,才是更好。”
黛玉面色一红,说道:“也罢,改日我请你吃茶。”
胤祥见她脸红,自己也一赧,笑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的,哪儿要你真的谢我呢?”垂头笑了笑,环顾四周,说道:“今日正暖,你也左右无事,我们园子里走走罢。”
黛玉便点头,二人一同会着在园子里闲逛,走不多远,黛玉问道:“是了,八阿哥那样执拗的一个人,如何竟真的会放我哥哥呢,十三哥究竟使的什么法子,连他都被你说服了?”
胤祥笑道:“别人要说服他,尚有一二分希望,若放我身上,可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实不相瞒,我昨日也正为难,今日去见我皇阿玛,我皇阿玛必然要问起此事,我对林川其人并不了解,我八哥若真要制他不义之由,定然先做了准备,于我自然是不利的,是以我一路尽说你哥哥不是,让八哥知我恼他甚甚,而后皇阿玛问起林将军一事,未等我八哥表态,我先极力劝服皇阿玛治罪于他,我八哥虽在别的事上认真仔细,只是一到此时,就成了最莽撞的人了,他跟我对立这么多年,凡事从来只肯跟我相悖,若让他说出一句‘十三弟说的甚是’,简直就和要他的命一般。”
黛玉听到此,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笑道:“所以八阿哥就自然而然逆着你来,反而起了宽待我哥哥的心思了,可是不是?”
胤祥笑道:“你不知道今儿多有趣呢,我八哥为了让皇阿玛听他的,为了不让我得逞,将林将军夸成了天底下第一个神勇,忠义,正直的好将军,陈述他诸多功绩,极力为他的冲动开脱,我当时听他那些话,真几次要撑不住笑出来,可我当时只能‘脸如沉云’,做出恼怒之状,同皇阿玛出来,我极力挽救,可皇阿玛并不买我的帐,直至出了皇宫,我也是一脸颓丧,你若看见,你也要笑呢,这一次我八哥可真是见我出糗了,他心里可得意的紧了。”
黛玉心中十分感激,说道:“多亏你想出这样主意来,真真难为你了,改日我定有重谢。”
胤祥笑道:“你又来了。”便摇摇头,笑说道:“其实说穿了,也是这个林川将军之罪可重可轻,我八哥内心也是一时赌气,并没有认死了非要给他惩罚不可,所以才能中我的圈套,若不然,他执意要怎样,我也没奈何了。”
黛玉听到此,也不由得叹息一声,幽幽说道:“你说的是,为人臣子,便是一生戎马劳碌,立功无数,也终究是大清的奴仆,那些至尊身边至亲至近的人,说几句体贴的好话,几句落井下石之言,对他的命运都有决定性作用,这也是他们的悲哀所在了。”
胤祥听了这话,有些尴尬地笑笑,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笑说道:“妹妹这样说,我要无立足之地了。”
黛玉自觉失言,忙笑道:“十三哥别多心,你心地善良,和他们自然不同。”话一出口,又觉太过直接,不禁又将脸羞红了,转头看一边的草蕊。
两下一时沉静,无人应声,不觉间,已经走至一片桃花林,桃花初绽,目光及处,满眼的粉嫩春红,好半晌,胤祥方轻声问道:“林姑娘,和林将军感情很好罢?”
黛玉的眼神痴凝在铺天盖地的桃红之中,一句话,将她忽然带至许多年前的童稚时光,那是一片如桃花般粉红的记忆,触摸之处,皆是甜蜜,年幼不识愁滋味,这句话正是她当时的写照,因为她有一对疼爱她双亲,还因为她有那样一个好哥哥,将她捧在手心里,珍珠一般呵护。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双眼又不争气的泛起一层水雾,黛玉幽然说道:“是,很好。”
胤祥点头道:“林将军和我二弟的事,我也曾听我二弟说起过。”想起林珑每每提及此处,心中怅惘遗憾,深以自己脱不去无形中的‘替代者’而失落,一时无言,他见过黛玉和林珑感情亲厚,是以一度以为这不过是林珑矫揉造作,故生愁绪罢了,可如今看到黛玉为南川魂梦相系,方知在她心中,对这一个哥哥依旧用情至深,往昔那一段岁月,是无论谁也替代不了的。
沉默了片刻,忽然犹疑地问道:“林姑娘,如果现在你的身边只能有一个哥哥,你可以在林将军和我二弟中间重新选择一次的话,你会选谁?”
一个有些古怪,有些幼稚的问题,连胤祥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这却是此刻的他心中很想求索的问题,他觉得这不是为自己问的,是为那个晚上喝得酩酊大醉,扯着他的袖子,求他救助林南川的二弟问的,他还记得那个二弟醉得满口胡言乱语,他一字一句,不甚清晰地反复说着一句话,你要救他,要救他,如果他死了,我妹妹会伤心一辈子,倘若八阿哥,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的话,我替他上刑场吧,我们长得很像,别人不会看出来的,你要救他,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的哥哥,不光如此……
那一刻,即便是他,也不禁有一些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