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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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这么一想,我竟想到了身份,不是说我是有身份的人;这么一想,不觉心惊,我如果只写诗,不会或者不屑写点其他文字,恐怕早就三月不知肉味了。我在饭局上的身份,大致只有两个,或者帮忙或者帮闲:出版社、报刊杂志用公款请我吃饭,这时我的身份是写书评的、写随笔的,也就是帮忙;朋友邀我吃饭,我的身份当然也是朋友。但既然是朋友,那么总是要帮闲的--齐心协力,打发时间。

在北京,不说我请你吃饭,显得小气。说的是我们喝个酒,说的是我们聚一聚。前一种说法,风流倜傥;后一种说法,山高水长。说我请你吃饭,只在这情况之下,比如有朋友请我,我觉得那地方不方便,就说,你过来吧,我请你吃饭。这时候要说。不能够让人到你家门口请你,除非让你代找饭馆。苏州雨多,北京礼多,这是我吃了亏琢磨出的,现在就当免费茶水。

这些算不算自由文人或不自由文人呢?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剧作家、画家什么的,想起来,我与他们的饭局也不少。但在一起吃饭,却几乎没谈过文学艺术。小说家不谈小说,情有可原,就这么一点想法,就这么一点手法,怕走漏风声,他还在这里构思,那人早鸠占鹊巢,杀青了。写散文更多是一种心境,意会而非言传。剧作家只与老板谈他的剧作。不是画商、收藏家,画家决不谈画,如果你是写画评的,画家也不谈画,他只和你讲定一篇画评多少钱。诗人在一起其实是最愿意讨论诗歌的,只是饭局上放不下架子,谁谈诗,谁就是文学青年(这有什么不好!我愿一生都是个文学青年,说明还有变数),于是就都咬紧牙关死不开口了。人的本性,没几个甘为学徒的,都愿意做师傅。

千万别把中国的饭馆当成法国的沙龙或者咖啡店。这样的饭局,在我看来才像是饭局。文学艺术免谈,一谈谈虎色变。凑一起吃饭,不就是为了放松。饭局后的闭门造车:闭门又造得出辆车来才叫文学艺术。闭门造车是个好词,耐得寂寞的技术性说法,也就是术语。

那我们在饭局上都说了什么?饭局的大境界,是座上天花乱坠,大家高高兴兴,第二天醒来,恍若隔世,忘得干干净净。于是,才有可能乐此不疲地进入下一个饭局。

饭局是摇滚乐手那样做现场,是盛唐诗人那样及时行乐。过了就过了。而我偏偏还要筷套上捕风捉影,太欠悟性了。

最好的饭局,我现在人到中年方才悟出,是一个人的饭局:点几个菜,要一瓶酒,然后看热闹--让邻桌的一帮子狼吞虎咽吧、吆五喝六吧、暴殄天物吧。

但我还是对饭局有所期待。暮春我去剑桥之际,上王世襄先生家请教若干问题,不知怎么地就顺口问道:“王老,你最近有没有吃到好东西?”

王世襄先生想了想,点了家饭馆,他说:

“那里的红烧茄子还凑合,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吃。”

没吃的时候,吃不下的时候,看看人家是怎样吃的,美食是一种回忆,美食是一种积累,美食甚至是一种天赋。但美食更多的还是一种个人经验。

北京的秋说深就深,我很偶然地读到沈宏非的《写食主义》,不免起了点乡思。他写食了螃蟹。金风黄叶,稻粱俱肥,又是江南吃蟹天。北方人也吃蟹,只是不像江南人吃成了一个仪式,吃出了一个节日。江南人吃蟹,有狂欢的性质。虽然阳澄湖大闸蟹差不多已是善本书,官刻的善本,在拍卖会上偶然一见。它青壳、白肚、黄毛、金爪,与其它坊刻本河蟹大有区别,其实最明显的,在我看来还是在黄毛上。洪泽湖的螃蟹,毛是赭色的;白洋淀的螃蟹,毛则有点发黑。其实毛黄不黄终究属于皮毛,实在就是皮毛,有蟹农吃醉了酒,就对我说过:“洪泽湖的小蟹,放到阳澄湖里养上个把月,毛也会黄的。”主要是阳澄湖大闸蟹个头大,标准是一斤两只,一公一母,我们称之为“对蟹”。这是个新词。还有就是它的肉质,这才是关键,它能使日常生活里的味觉会转换为生命意识中的触觉与视觉,仿佛是“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笺注。

但喜欢吃蟹的人算不了美食家,我曾在江南生活三十年,还没遇到过一个不爱吃蟹的江南人。就像山东人吃葱吃蒜也到了狂欢的台阶上,你照例不能说一个喜欢吃葱吃蒜的山东人就是美食家。尽管美食家就是喜欢吃,但除了吃欢喜之外,美食家更多的是特立独行别具匠心的。

现在的问题是什么是美食家和到底还有没有美食家。其实这也不算个问题,因为我们尽可以自言自语:美就美了,食就食吧。美食是饮食的理想、梦幻,也或许是泡沫。总而言之,要比饮食高一层次。饮食以吃饱为目的,而美食是吃饱之后的淫欲。因为吃饱已不成问题,已绰绰有余了,就想着吃好。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这样看起来美食基本上像是一种不道德的品质,老心猿意马的,想找情人,想找小姐。也就是说,饮食是婚姻,美食是婚外恋,最起码也是调情吧。美食家就是整天放着夫妻生活不过老是想与食物小姐调情的闲人。只是按照沈宏非的说法或沈宏非接受的说法,现在并没有美食家,因为美食家是私厨培养出来的。现代人从这家饭店奔窜到那家酒楼,能美到多少食呢?这话是有道理的。我认识的怡园后人,至今说起饭店酒楼,还一脸的鄙夷。

只是美食家是私厨培养出来的这一说法,我并不是太同意,但也无法争论。因为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的问题。像先有美食还是先有美食家一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你如果倾心于私厨,那美食家就是私厨培养出来的;你如果看重于美食家,那私厨就是美食家提拔出来的。实在是一个为烹,一个为调,缺一不可。

我对美食家与私厨都没兴趣,因为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我尊重具有美食倾向的人。在我看来,如果承认美食是一种境界的话,那在这一种境界是有两个倾向。可能倾有高低,向有东西。

一种是知堂式的;一种是随园式的。知堂式的美食倾向很静,很内向,有时候简直像守株待兔,吃到一块小点心也津津有味津津乐道,外人看来不免有点寒酸。而随园式的太动,太张扬,为一点味蕾满世界乱转,像条疯狗。

我没钱,又少文化(美食是钱与文化最不存芥蒂的结合),所以只得在这两种倾向之外,所以总不敢说自己对美食有多少了解。在这个粗糙的日子里,我是尽量从污泥中吃出莲花,也尽量吃出些风致。就是说我日常里的饮食,如果觉得其美,常常是美在吃朋友--听他们酒席上高谈阔论;偶尔是美在吃时节--檐头暮雪或者一枝斑竹上的新雨;偶尔是美在吃周围--激流,四合院,木桥,群山。

美食家的专业就是吃,写点食单之类的,只是业余爱好,只是闲中之闲。业余爱好之手掩住了专业的大嘴,就是写食家。写食家是可以虚构的,美食已经文艺,当然就可以耳食。当年随园袁枚遭到耳食之讥,而沈宏非却能金蝉脱壳,他已先脱了美食家之壳,称自己是写食家,路子就一下通了。更有趣的是他还弄出个写食主义--这个主义我喜欢,因为这个主义说到底就是个人主义。

美食也罢,写食也罢,是既没有国际法规,也没有公共道德的,这是一个人的战争。

我与赵珩先生素不相识,是偶然也是有幸,《老饕漫笔》在出版前竟先拜读了。赵珩先生以老饕自许,游于饮食,却没一点油烟气,实在是游于艺、游于美也。这是一本骨子里感伤的书,我当时觉得是“半天凉月色,一笛酒人心”。酒人,嗜酒者,《史记·荆轲传》曰“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但凡事一想到荆轲,就有悲壮之气、肃杀之气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美食一去兮不复还。

美食家在当代的确是一件不无悲壮和肃杀的工作。荆轲刺秦王,美食家挑战公众口味,这其中有相似处,就是都有点以卵击石的色彩。秦始皇必定一统,公众口味也必定覆盖。所以美食家的范围会越来越小,口感在针尖上舞蹈,美食的马车流水般淌过屋顶,比光景消逝得更快,甚至无影无踪。说成是一件不无悲壮和肃杀的工作有点言重的话,说美食家是一群追忆年华的人,大致是不错的吧。当美食家诉诸笔墨,就是史官,“请看一种调羹者,别有东风二月天”,美食家写的是一部有关色香味的《史记》。色香味的排列顺序,很有意思。色是此岸,味是彼岸,香是摆渡的船。色是形而下,味是形而上,香是质的变化前后左右的一种活性物,最为短暂,但美食的趣味也就在这里--它是一种时间意义上的恰好。美食常常是从色到味,会不经意地越过香;而写美食的文章,常常是从味开始,一步步退回到色,又把香给忘了。香不论在美食过程中,还是在写美食的文章过程中,是最难把握的。写美食的文章停留在色上,就是《随园食单》之类的文字;停留在味上,又不免空疏。写美食的文章最难写,既不是食单,又不是美文。

我一直不知道怎么给写美食的文章有个说法,赵珩先生用了个“漫笔”,就很好。看来这是一部对香有所把握的作品。因为色不能漫,色漫了,就是纵欲;味也不能漫,味漫了,就有水气。只有香是能漫的,还能弥漫。

《老饕漫笔》出版后,我又翻了一遍--先挑记忆中印象深刻的读:《老麦的粽子》《中山公园的藤萝饼》《九华春笋》《忆灶温》……这几篇文章,当时读了,很馋。现在复读,还是很馋。很馋的倒不仅仅是粽子、藤萝饼、笋和一窝丝--“其状如饼,直径只有三四寸,厚度却比家常饼要厚得多,用筷子从中间一挑,顿时散为丝状,既像面又像饼”--很馋的是人事、氛围和悠悠岁月:

金灯淡淡映书楼,银蒜沉沉押画钩。一霎秋风吹落叶,波涛都在树梢头。

这是袁枚的一首诗,引用在这里,因为简直像是我读《老饕漫笔》后的读后感。另外,我想说明一下,此文引诗,都出于袁枚诗本,也算是对以往的美食家的一个纪念。

美食也罢,写美食的文章也罢,最后总脱不了“憔悴香心合自怜”的干系。美食家总是有点“各有闲愁诉不清”的。

写美食的文章难免刻舟求剑,从中也能看出,美食家是一群一意孤行的人。这几年写美食的文章不少,我想之所以如此,大概是美食的缺乏。因为吃不好了,或者没有吃了,才会去画饼充饥,才会去纸上谈兵。其实美食的精髓是及时行乐,乐过了,也就算了。再说自己认为此是美食,而他人未必同意耳。于是无端又有了口舌之争。还是把口舌留在餐桌上为好,“但见性情,不着文字”。但着了文字,还见性情,“颇似良朋访我来”,《老饕漫笔》就有这个意思。

美食是可遇不可求的,袁枚说“三年出一个状元,三年出不了一只火腿”,而美食家的出处更是超过了火腿,“终日嗜菖蒲,未必皆文王”,美食家不仅仅靠吃--光靠吃是吃不出的,“孔子所以圣,岂在不撤姜?”但美食的确又是吃出的文化,美食家是这种文化的经历者。好吃一如多读书,吃好一如读好书。

我过去说过这样的话,不要把“美食”当成“食美”,吃龙虾不一定就是“美食”,或许只说得上是“食美”。现在看来不是这么简单,“美食”可谓名,“食美”可谓实--一种吃法上的美学行为,因为对美的领悟各有千秋,吃龙虾者可以把这行为作为美食,吃萝卜干者也可以把这行为作为美食,美食的空间是民主和自由的。

一个人到了中年,还没有美食的感觉,基本上也就完了。美食是一种回忆,是一种积累,甚至是一种天赋。但美食更多的还是一种个人经验,有时候是很难和大家沟通的。我在北京,最想念的美食是碧螺春茶水淘新米饭佐以甪直萝卜干。甪直萝卜干已经有四五年没吃到了。我津津有味的谈着这件事,旁边有人插话:“茶水淘饭,不利于身体健康”。也很难说他在煞风景。这也是一个问题,美食与健康有时候是鱼与熊掌,而美食家常常是个唯美主义者。

《老饕漫笔》的题签是王世襄先生,作序是朱家溍先生,两先生都是大美食家。我曾经问过王世襄先生,近来有什么好吃的。他笑着说,年纪大了,吃什么都没味道。由此可见美食是属于少壮的事业,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为了以后有东西可以追忆,趁着年富力强,紧吃吧。

归绚烂于平淡,《老饕漫笔》这本书的所思与所写,即在内容上和风格上,我看都做到了这一点。记得那时刚读完《老饕漫笔》,走过钱粮胡同,想起了《忆灶温》,就折进轿子胡同,一直往里走,逢到上岁数的人,就打听“灶温”,只有一个蹲着看人削菠萝的老先生告诉了我:“灶温呵,多远的事,早没了。”他告诉我“灶温”的掌柜鼻子红红的,嗓门很大,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一回事。美食有时候也是如此,像是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