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穆小文心里有些内疚,都躲着李云尚。想着怎样弥补一下,却怎么也不得法。那些惨烈烈的过往横在中间,难道只是因为一柄匕首就要低下头认错么。踌躇半天,猛地发现,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洒脱又被他破坏了。
男颜祸水啊男颜祸水。
叫来菲茗,让她做些准备,好去向李云尚赔个罪。揣了暖炉披了雪白貂皮小披肩,走至园子中的时候,树上传来懒懒的声音:“今晚皇上有请。”
抬头望去,崔宇明屈膝斜倚在树上,衣摆垂在半空。一手执酒壶,隐约有了醉意,桃花眼更显得万种风情。宽大的衣袖轻轻一拂,几片枯叶被扫下,正落在穆小文头上,似乎这样很舒心般,盯着穆小文躲不开的狼狈样就笑了起来。
穆小文斜挑着眼睛:“你就是这样邀请人的么?”
崔宇明不答,反倒轻笑一声:“你跳崖倒是跳出胆量来了。”
生死大事被他说得轻飘飘般,穆小文差点忍不住又要与他对骂。想了想还是在心里默念几个“淡定”,压住怒气,才用略显无奈的声音道:“崔公子崔大人,我都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你的诬陷了,你还想怎样?”
崔宇明不答,抬头透过光凸凸的树枝望天,声音有些虚浮:“宫内某些女子心机颇深,受伤后便用一辈子处心极虑报复。你虽然口上不留情,看起来也是在报复,可这种报复将心中的郁结之气慢慢释放,等完全空掉的那一天,你已真正地放下。”
“是啊,憋在心里会憋出内伤的。”穆小文答。崔宇明的语气有种以往没有的认真,让人疑惑。
“那些女子用一生去报复,归根结底还是心中有情。因情生爱,因爱生恨。而你放下心中的所有情与过去作别,不顾别人是否还在其中沉沦。”
“所以呢?”莫名其妙,她害得谁沉沦了?
崔宇明轻笑一声:“所以,你当真凉薄。”
凉薄?现代人所推崇的洒脱,所提倡的向前看,竟然被他说成凉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被他一个无关的人轻松道来,还是有些不舒服。淡笑一声:“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崔公子,你是站在沉沦的那方说话,难道我必须陪那人沉沦才叫不凉薄?还有,你一向是超脱之态,但你从未真正卷入过任何感情,只是以一颗无情的心去冷眼旁观,还自以为领略了其中真谛。可是不入世,怎么出世?不领略,怎么有评论资格?劝崔大人你还是别因为懦弱就不敢尝试,别以为有了忠心侍卫这个身位做壁垒就高枕无忧了,还是大胆走出来,去尝试一番再来指点我吧!”
说完,穆小文看也不看他,转身离开。
跟她纠结情感哲学?啧啧,别以为现在的她跟以前一样好糊弄。遇到这种情况,当然是含糊一番再将他列入黑名单!
李云尚有请,估计也想讨论讨论那件事。穆小文便装扮一新地如约赴宴,怎么说也是认错,态度得端正不是。
宴设在李云尚住处园仙的亭子里,旁边挂了灯,又有冬树围绕,好看倒是好看,只可惜在外冷了些。穆小文将头缩进大大的围脖里,哈哈气,才重新走上前。
李云尚迎过来,见她仍是一副男装打扮,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她在二皇子府中身着女装的情景,不觉开口问道:“为何不换女装?”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要风度不要温度啊?”穆小文顺口答道。她冬天穿女装只能穿出臃肿来,还不保暖。还不如穿男装呢。李云尚一点都不会心疼人。
在铺好毯的石桌边坐下,微微愕然了一下自己撒娇似的想法,又为自己顶撞似的口气有些忐忑。有了免死金牌,她倒是越来越随性了。忙站起朝李云尚屈了一身:“皇上,小民不是有意的。”
未见回音,抬头看过去,李云尚竟是一副微微笑着的模样,墨发衬托下白晳精致的脸笑得倾国倾城。见她盯着,回过神来,双手拉过她的手,扶她坐下。穆小文以为他又要使劲捏自己,正要抽出,一股暖意从掌心传过来,又走遍全身,通体舒泰,寒意尽消。
有些疑惑地抽了手,想起才此的目的,开口道:“皇上,对不。。。”
“小。。。穆公子,不用时时称呼我皇上。”李云尚的面色有些奇怪,像要做什么坏事般的闪烁着可疑的神采。
“那。。。李公子。李公子,那日是我不对,我不该融掉贵重的匕首。”
“一把匕首而已,不用在意。”
“当真?”
“当真。”
今天的李云尚似乎很好相处。
或许是他的态度很好,又或许气氛拿捏得到位,李云尚举杯劝酒时,穆小文很爽快地喝了下去。酒不烈,味道正好,温温的也很暖胃。不用他劝,由得性子便多喝了几杯。不多久,头便有些晕了,开始学着江湖上莽汉般口齿不清地胡诌海侃。
“。。。干什么要穿女装,我穿起来又不好看,想看女装去看花魁不就得了。。。”
“。。。武功,武功我也能学,师傅说我骨骼清奇,如果练的早,说不定就是武术大家。。。”
模模糊糊间,李云尚似乎笑得很开心,穆小文不乐意了,手伸过去拍拍他的脸,“你笑什么,不相信还是怎么的,不信我练个两年再来跟你比试啊!”
手被握住,迷糊间还是担心被他捏,嗞着牙威胁:“别以为我怕你,你敢用力我就让师傅报仇!”
李云尚笑得更是开心,在微微晃悠的视野里,他发自内心的笑容美得不可方物,美得似梦幻般。
“小文,崔宇明的主意真是好。”
呃。打了个嗝,不懂。
“小文,你可愿意跟我回皇宫?”
这句懂。
穆小文抽出手,胡乱摆了两下。
“有人提倡拼博奋斗,有人提倡知足长乐,究竟哪一种是对的很是难说。要我说,应该是性格不足,所能得到的快乐就不同。小民我呢,就是安于现状,在本来位置上找快乐的人。所以皇上,恕小民不能顺皇上意了。。。”
穆小文在那边与李云尚醉醺醺地说着话,远处低矮绿意后,郝仙人蹲着,一手拿特制的笔,一手拿木简,边用内力偷听远处的对话边奋笔疾书。
正写到精彩处,一手伸过来,快而飘逸地夺走了他手中的木简。转过头去,见崔宇明手执那木简,桃花眼微微上挑,轻漫地将书简翻开。
郝仙人圆睁了眼,压低声音:“还给我!”
崔宇明声音不紧不慢:“你为何偷记下她说的话?”
“干你屁事!”
崔宇明头也不抬,一手将郝仙人命门扣住,继续看。只有一只手,那书简也似生了灵性般慢慢展开。慢慢翻看,崔宇明眼中渐渐带了讶异,“这全是她说的?”
郝仙人挣开他的钳制,揉揉腕,“当然。”
崔宇明抬眼晃到郝仙人腕上的花纹,飞快地又扣住他的命门,挼起他的衣袖,摩辩认那可怖的花纹几眼,眯起桃花眼确认道:“你是江湖上传闻的奇人郝逝?”
郝仙人有些得意:“皇宫中的人也知晓老夫的名号啊?如今老夫已经更名为郝仙人啦!”
“你为何要跟着她?她只不过宫中一个废弃的女子,无才无貌,毫无出色之处,有什么值得你们都对她如此死心塌地?”
郝仙人仔细瞧崔宇明几眼,忽然神情变得冷而通透:“毫无出色之处?毫无出色之处为何会让皇上念念不忘?”
崔宇明面色沉下去:“那是因为皇上对她存了愧疚之意。”
郝仙人冷笑一声:“那你又为何来此?还不是因为心中存了疑问!”
“我只是担心皇上安危。”
“所以一年前才将她一介女子逼入绝境?”
崔宇明双手负后,轻轻巧巧道:“一个被废掉内力的人没资格质问我。”
郝仙人不怒反笑:“是,老夫的内力被废得所剩无几,没了武功做屏障,竟被某些人当作伶人,当面表演那些古怪玩意儿供人取乐。直到一年前遇着小文才算遇着知音,不但不被她嫌弃,反而因为对她有救命之恩而百般厚待。可是老夫知晓自己的心境与处境,你呢?作为皇上的忠心侍卫,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想要什么?”
“你大概以为是天香在当家做主,菲茗是区区丫环在侍奉小文,张之含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贴身侍卫,而那些欢声笑语不过是陪着她取乐罢了。但你可知一切都渊源颇深?小文将天香从火坑中救出来,给她温暖,让她发挥自身的才能,还毫不干涉,处处尊敬亲厚。菲茗也是小文所救,两人的情感早已不止主仆那般,倒亲厚得像姐妹般。而我们,早已是一家人。你一个外人,凭什么说这些?”
“世人都道自己高人一筹,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一个对人生百态只不过是浅尝辙止的人,那里能理解那么多?”
一天被两人抢白,还是差不多的自信和语调,崔宇明饶是云淡风清也有些扛不住,桃花眼里蒙了一层心情被搅动的雾气,说道:“这又是听她说过的罢?”
“哼,要是她就会直接说你脑残!”
这时代虽然没有脑残这个词,但说出口便知道是何意思。崔宇明被搅得面上失了颜色,头一次想同人理论的时候,郝仙人却又趁他不注意,一把抢过木简,心思重新回到那木简上面,皱着眉嘟囔,神态也回复到顽童般。崔宇明愣神的当口,他已经走远。回过头看见崔宇明一个堂堂皇上御前侍卫被他弄成那般,心里偷笑,哼,绕死你!
又想起当初穆小文整他的情景,不禁面上带笑。小文啊小文,为师可真是跟你投缘得紧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