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惶惶然间被押进阴湿的地牢中时,穆小文终于不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这次进地牢可不是单纯的被别人泄愤,而是牵扯到了政治阴谋。一直要躲避的事,就这样轻轻巧巧地缠绕了上来,怎么也觉得有些荒唐。
牢门喀嚓一声上了锁,穆小文抱着双肩在角落里蹲了下来。她是怕冷的体质,又怕黑,蹲在角落避开呜呜吹进的风,抱成一团减小散热面积,这样才感觉暖和一点。想着那侍卫的话,回忆着崔宇明淡淡笑着将扇子递给她的情景,不觉一阵心酸。
原来那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要心思纠结得百转千回。
到底还要复杂到何种程度?
宰相爹娘是否还好,是不是也被投进了监牢,是不是正在想办法得到她的消息呢?方墨有没有给他们足够的关照?大皇子是否还过得惯?
情势的发展让人心酸。谁能料到当初意气风发的所有人,都已是阶下囚。更可笑的是,如今自己还是不知道是处于何处位置。
二皇子之妻?不像。
宰相千金?迟早会被揭穿。
混沌的边缘人。
狱卒好心地送来被褥之类的东西,总算暖了些。虽被投入死牢,但直觉知道不会那样轻易死去,于是忐忑不安地等着事情的发展。却奇怪的是,一连几日,却没有任何人过来探监。就算其他人自顾不暇,那方墨呢,为什么不来告诉她事实真相?
地牢里分不清白天黑夜,穆小文睡着又被冻醒,试着唤几声面无表情的狱卒,站起来在牢房里活动活动,让血液流通,待身子暖点后,便坐一阵。如此这般又过去几日。日子越长,越是压抑。当初觉得不太可能的事,在这持续的静默下,也扩大了几分可能性。
几乎快要崩溃的时候,一日牢门口传来接近天籁的声音,“带我见文娘娘。”
方墨,是方墨!
眼泪夺眶而出。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挣扎着刚站起来,便被冲进来的方墨紧紧搂在怀里。
“方墨。。。”嘶哑的声音里有着道不净的委屈。
方墨的声音更是低沉,叫了声“小文”,便再也说不下去。将她紧紧搂住一阵,又放开细细打量她苍白的脸,手指摩挲的地方,尽是让他心疼不已的憔悴。
穆小文只觉几天的不安终于散开一些,待稍微平缓后,正想问一些事,方墨却又重新将她搂住,在她耳边轻语,声音有些严肃,“小文,情势紧急,你现在不要多问,跟我走,等出去我再告诉你。”说着将诧异不已的穆小文扶稳,替她整了整衣服,便牵起她的手,走出牢门。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文娘娘当即释放!”方墨向着意图阻拦的狱卒沉声说道,接着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这是死牢,没有皇上御赐的特赦令,任何人不得出去!”狱卒挡在前面。
“你看好了!”方墨举起腰间的令牌:“这是皇上御赐的通行令,谁敢阻拦!”
众狱卒面面相觑,不按规定办事,皇上怪罪下来,谁也吃罪不起。但方公子是新皇跟前的红人,尽管在狱中也早有耳闻,也是不能开罪的人。
方墨冷哼一声,再次举起通行令:“你们当真敢拦?!”
众人再互相看一眼,还是唯唯诺诺退开。方墨不迟疑,忙拉了穆小文出去。
来到地面,一路靠这通行令有惊无险地出去,早已有马车等候。细雪漫天,方墨扶穆小文上车,替她披好大衣,嘱她坐稳,自己则来到外座,扬起鞭,一声“驾”,马车快速远离皇宫。
来到一个小店,又迅速扔掉马车,换上了一匹马。拿好先前放在马车上的包袱,扶穆小文上马,自己接着跳上来,扬起马鞭,马儿如离弦之箭奔了出去。
再到一个驿站,又换上一匹马。如此三番下来,已快到西郊。穆小文听着他嘱咐,又看着这般着紧神色,心底存了惊疑。已经远离皇宫,方墨终于有了丝轻松,方对穆小文解释眼下的处境。
原来崔宇明轻轻巧巧递过来的扇子当真是催命符。他存了害人之心就布置得滴水不漏,这几日大皇子也帮着周旋,但在自动放弃大半权力的情况下,竟无计可施。没人料到崔宇明会将主意打到穆小文身上。而他之所以想取穆小文性命的原因是,他觉着穆小文已对李云尚造成影响,且哪日要想为父报仇,她必定比其他人容易得手得多。他奉皇后之命保护李云尚,就决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自己一条命竟然因为这种莫明其妙的理由就要失去,顿觉身寒心更寒。想起轻松岁月里慵懒的桃花眼,不觉一声长叹。幸好已些微练就铜墙铁壁,否则这接二连三的寒心可怎么得了。往后背处的温暖靠了靠,被立刻拥紧。心里欣慰,幸好她有方墨。
方墨极懂她心思,她只身形稍微动了动,他便说道:“大皇子没事,不日后便是王爷。翼儿也没事,我知道你也担心她,所以都打点好了。我寻思着你不忍心在这当口告诉宰相夫妇真相,便没将你的真实身份告知。他们见你出了这事,又不能营救,方寸大乱,我便趁机把带你走的事说了一说,他们便同意了,嘱我好生照料你,待日后风头过了再相见。”说到这里,方墨笑得有些腼腆,“我算是见过丈人了。初时告诉他们时,只道我这花花公子欺负到你头上了呢。我花好大功夫才取得他们的信任。如今有了父母之命,你是跑不掉了。”
又道:“其他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都安排好了。散尽家财安排了妻妾,有意中人的自行再次婚配,尚且没有的便先过着日子。还好流云国民风比起外邦来要好一些,她们也不是没有好日子过。爱着我的,只能有负于她们了。爹娘也不缺我这一个儿子,所以将我赶出了家门。如今我既无情又不孝,罪孽深重,死后绝计是要下地狱的,恐怕没什么人敢要我了。可是也可以天涯海角随你去,你可愿意屈尊带上我?”
他暖暖低低的气息吹在耳边,那温暖早已深入五脏六腑。穆小文犹豫片刻,便将手覆于他手。方墨为她做到这份上,她还有什么不满足。感情是可以培养的,眼下再用没感觉这种借口来回避他未免也太过冷血了。现在就算方墨让她下嫁,她也是愿意的。
方墨反手握住她:“你会爱上我的。”
穆小文忍住眼泪使劲点头,心里的感动铺天盖地。
李云尚,即当今皇上,没下令杀穆小文,但也没说放了她。方墨救她出来,是连他也背叛了。只怕现在已被发现,两人便计划着从西郊连夜穿过林子,到最附近的一处河岸,再乘船离开。策马飞驰,远远地看见那一片草地,穆小文指着说道:“我就是从那里被救上来的。”
方墨紧勒马缰,放慢了速度。
“我就是从那里被救上来,到了这个时空的。”穆小文认真地看着方墨,她是第一次对方墨提到自己的来处。以前她不提,方墨便不问,只当她是悬崖底下深山底下的村民。
“我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一个悬崖,便是另外一个世界。以后,只怕很难再看到这里了吧。
方墨的神色深沉起来,似是有些不解。
穆小文这时却突地调皮起来,转过身去飞快地在方墨嘴角处留下一吻:“以后再告诉你。”
方墨不动,穆小文转过身去,见他因为这一吻而发呆,灿烂笑开,右手扣上他的五指,轻轻说道:“以后日子长着呢,慢慢再告诉你我的事。”再转过身来时,脸已经红透。很冲动,却莫名地觉得甜蜜。也许,她已经爱上方墨了呢。
方墨蓦地甩开缰绳,那声“驾”里,分明是嘴角高高扬起时才有的声调。疾速后退的寒风里,两人同时泛起微微的羞涩笑意。
快靠近悬崖时,身后却响起铮铮的马蹄声。方墨大惊,转头望去,正是皇宫侍卫队。知道他们会发现,却没料这般快。狠力抽了马一鞭,马儿吃痛,加快往前跑去。可就算这是最后一站换乘的马匹,因为已跑了一阵,又驾了两人,已不盛疲乏,速度比起后面的侍卫慢了多。
眼看距离越来越小,方墨抽出匕首在马上划了一刀,马儿狂嘶一声,如离弦之箭奔出去,瞬时又将距离拉开许多。沿着悬崖奔离,吃惊地发现另一队从侧面包抄过来,忙勒转马头,往另一方向走,又有另一队。很快后面的那队也跟上,三面包围,竟是将两人堵在了悬崖边。
方墨无法,与穆小文下马。两人双手紧紧相扣,不惧地看着面前的人群。
侍卫列队让开,一人下马,缓缓走过来。
明黄龙袍,不再遮掩的绝世风华。
那个第一眼初见时,疑似美少年的男子,如今已尊贵无双。只剩那一双仍略显迷茫的双眼,惊起最初的回忆。
千回百转间,竟不觉退后两步。捏紧那只手,感受到其有力的回握,方觉安心。
“为什么要逃?”李云尚冷冷开口,王者之风尽显。
“微臣口才不如崔公子,不能劝得皇上回心转意放了文娘娘,所以才带她离开,望皇上成全。”方墨单膝跪下,不卑不亢。
“她私通外邦,你竟然要带她走?你这是要背叛朕吗!”李云尚一阵气闷,看着那两人双手相扣的模样,想着前不久那女子还为自己痴狂,如今竟是移情别恋,从未有过的难受感觉涌上心头。
“她是朕的妻子,要杀要剐都是朕说了算,你又凭什么带她走!”
穆小文见他脸上全是君主的狠厉,又是一阵心寒。
方墨直直地望进李云尚的眼睛里:“凭着微臣爱她。”
“你大胆!”
“望皇上成全。”
穆小文也勇敢地直视着李云尚:“皇上,我没有私通外邦,没有叛国,全是崔宇明用计害我。皇上要稍有公正之心,便可查明。”虽然知道凭崔宇明的心机,这事已无回旋余地,但她还是想赌一下。凭着那些岁月的点点滴滴,凭着他偶尔露出的纯真笑容,凭着他对文娘娘的一丝善念,一丝好奇。
李云尚冷冷道:“崔宇明是朕的贴身侍卫,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害你?”
穆小文叹一口气:“皇上是真的不相信我?”
李云尚毫不犹豫地冷冷说道:“不信。”
“那皇上会杀了我吗?”
李云尚这次却沉默不语。
穆小文微微一笑,事情到了地步,反而有着前所未有的冷静。转过身去拉起方墨的手:“我们回去吧,你是功臣,皇上不会杀你。我回去也应该不会马上被杀,爹娘一定会为我周旋的。要是反抗,肯定会受伤的。”
方墨坚定道:“你回去有危险,我要带你走。”又说道:“皇上不会这么绝情,一定会网开一面的。”说着与穆小文一同面对着李云尚。
互相凝视,李云尚没再说话,转身慢慢走开。
两人皆是心里一凉,还未反应,旁边一人吼道:“大胆方墨,劫走死囚,还上皇妻,侮辱圣上,当真该死!”说着领着侍卫冲上来。
方墨忙拔剑抵挡,与侍卫拼杀起来。敌手众多,还要忙着照看穆小文,方墨几次险次被刺到,几次又被逼近悬崖,让人胆战心惊。
李云尚在一旁冷冷看着,等到差不多,下令住手,又让弓箭手对准他们:“束手就擒跟我回去,方墨,我不会为难你。”
“我与小文一起。”
“方墨,这样下去你会没命的。”穆小文急道,又转向李云尚:“我跟你回去。”
“你会没命的。”方墨眼里满是坚决,“我说过要永远和你在一起。”说着方墨又冲了上去,如飞蛾扑火般,绝望地寻着那一丝生的希望。速度慢了下来,一人的剑刺进了他的肩膀,殷红的血流出来。方墨大叫一声,踢飞那侍卫,拔出剑,又继续撕杀。而李云尚始终背向这边。
怎么会导致这种血腥场面的,一切都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穆小文眼泪流了出来,大叫一声“住手”,冲过去扶住方墨。
“求求你,我们回去,我爱你,你不能这样折磨我。”
方墨睁大因失血有些模糊的眼,声音颤抖:“你说什么?”
“我爱你。”穆小文泣不成声,搂紧他,不断念叨这几个字。剑刺进他肩膀的那一刻,她心脏都快停止跳动。是,她认清了。虽然来得迟,但她这个笨蛋终于认清了。那种心痛,痛彻全身。若不是爱,是什么呢。
方墨喜极,苍白的脸上现出幸福的神采来。众人都围在一旁,面面相觑地看着这种变化。李云尚的身子有微微一颤,却仍未转身。
“你伤势不轻,再这样下去会有生命危险。我们回去,就算是死也可以再多活一些日子对不对?”此时的心情异常平静,柔情万分。
方墨微微一笑:“好,听你的。”
两人站起来,正要走上前去,斜刺里一枝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过来。方墨大惊,用尽全力,将穆小文推开,那箭直插入胸膛。
方。。。墨。。。
穆小文扑倒在地,转过身来看向方墨时,便是他口吐鲜血缓缓倒地的情景。
空气凝洷。众人皆惊。
穆小文脸色苍白,全身发凉。许久动弹不得。
站起来身来,茫然地看着他。看着他用温柔的眼神挣扎着看向自己,接着慢慢阖上眼睛,再无半丝反应。
那箭,直入心脏。
方墨的黑发柔顺地摊开一地,白袍上的血恣意地缓慢散开,像一朵娇艳的花开在胸口,开在时刻说喜欢她的心上。
脚步,就这样慢了下来。
明明才几步之遥,却似海天相隔,无法触及。眼泪肆意地流下来,未掉落在地,便被寒风吹走。伸出的指尖,在清冷灰水晶般的天气里轻颤。
模糊的视线里,那个黑发调皮的男子,不曾站起来。
穆小文张了张口,终于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抱起方墨。方墨的脸惨白,似这天气般,毫无生机。
为什么上天要这般作弄人。才知道对你的心意,你却马上离我而去。
想放声大哭,却累到无法出声。泪水静静流淌,伴着无边无际的忧伤。
痛苦很累,所以忧伤。
雪花飘落,一片片飘至方墨的黑发与睫毛上。纯白的世界里,似乎某处静静的安魂曲响起。穆小文仔细盯着他,盯着他的睫毛,盯着他的嘴唇。总有一处会轻颤着告诉她,他已醒来。一分一秒,一时一刻,哪怕到天荒地老,也愿这样看着你,直至你醒来。
终于俯下身去,慢慢地,用尽全身的温柔,在那冰冷的唇下印下一吻。直起身来,手指在那唇上反复摩挲,就像他从前对她做的那样,一遍一遍,动作轻得不可思议,却倾尽全身爱恋。
“你一定觉得我很笨,不然为什么要叫我傻瓜呢。我是很傻啊,我爱你却不知道,不是傻是什么呢。任你抱,任你亲,却从来不排斥,反而喜欢的紧呢。你一定在偷偷笑我,笑我连喜欢你都不知道,是不是?”
“我想,我一定是很喜欢很喜欢你,比你想象得到的,比我自己所知道的,都更喜欢你。不然,为什么光是看着你,就会觉得好轻松,好安心呢。你不睁开眼睛也好,你现在就是我的男主角,你可以酷酷的不理任何人,只要给机会让我看着你就好。我要看着你,一直看着你,看到你不生气了,不伤心了,知道我爱你了,就把眼睛睁开,然后这部戏结束,我们永永远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你说你会陪我走遍天涯海角,你说你会永远陪着我,你怎么能说话不作数呢?你醒来,我就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可是方墨不会醒来了。穆小文回过头去,目光呆滞,许久才出声,“你满意了?”
李云尚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后,一袭明黄龙袍已融不进这洁白世界。
“你杀了他。你满意了?”
“你的好朋友方墨,我的爱人方墨,你杀了他,你满意了?”
轻轻地张口,眼里有泪水流下来,眼神却已空洞。她的方墨,不知不觉早已深爱的方墨,就这样死了。一直宠着她的方墨,就这样死了。她去哪找回那些音容笑貌,怎样弥补未完成的温柔爱恋呢?
“皇上,你好可怜。因为童年的阴影你就没了安全感,所以你不会珍惜,你不懂爱。就算哪一天你爱上了别人,也肯定会失去她。你会孤独一生呢,皇上。”穆小文轻轻开口,绝望之后反而生出一丝怜悯来,但那风中的细语分明又像极了诅咒。
“你会孤独一生呢,皇上。”她轻轻笑着。
李云尚忽然心中绞痛,吐出一口鲜血来。
“皇上!”身后的侍卫忙扶住,接着手一挥,示意放箭。
“慢着!”李云尚抬手制止。
“你回来。”不知怎地,他开口说出这三个字,“你回来,朕不会伤害你。”
穆小文“为什么要回去?想着怎么杀我吗?”说着,回身抱起方墨,悬崖边摇摇欲坠得让人心惊。
“小文回来!”这次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穆小文回过头来,见是轻风,嘴角竟扬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寒风凛冽,似乎会被随时吹下悬崖。
这种情形看得人实在心惊,轻风示意,青衣便要闪身过来。却见穆小文厉声道:“你们谁敢过来?还嫌打扰得还不够吗?”
青衣停下脚步。
穆小文回头嫣然一笑,接着转身,在众人还未反应之前,扶起方墨纵身一跳。方墨,这里糟透了,我们一起走。
“小文!”轻风撕心裂肺地冲上前来,却只够着她的衣襟,哗啦一声,看着她掉落悬崖,只余手中的白布在寒风中飘扬。轻风无力地跪在悬崖边,心中满是悔恨。
凝滞的寒意里,只余风呜咽。
方墨,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