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全集11)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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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女论语

女论语无他,就是女人的理论与谈话。古者妇言列为四德之一,其实“妇言”二字本来不通,因为并不是叫妇人说话,乃叫妇人不说话,是在提倡恬默为妇人之美德。这不知是谁发明的,大概他不知女人的脾气吧?(班昭出卖女性,只能附会,不能发明。)世界语言学大家蔼斯不森(Otto Jespersen)有言曰:“我们说话时就是在想,有些女人是要一面说话,才一面发觉他们想些什么。”(We think when we talk,and someladies talk in order to find out what they think. )此话果确,则禁止女人说话,犹如禁止女人运用思想。所以在男女平权之时,提倡妇人恬默,实属反动。

我最喜欢同女人讲话,她们真有意思,常使我想起拜伦的名句:

人是奇怪的东西,女人是更奇怪的东西。

What a strange thing is man!And what a strangerIs woman!(原双关语)读者不要误会我是恶女性者,如尼采与叔本华。我也不曾如孔夫子那样慷慨豪爽地说:“惟妇人与小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句话是侮蔑女性。

我喜欢女人,就如她们平常的模样,用不着因迷恋而神魂颠倒,比之天仙,也用不着因失意而满腹辛酸,比之蛇蝎。女人的理论每被男子斥为浮华、浅薄、重情感、少理智,但是女子的理智思想比男人实在。她们适应环境、当机立断的能力也比我们好。也许她们的主张,常说不出理由来,但是她们的直觉是不会错的。她们说“某人不好”,某人便是不好,你要同她们分辩是无用的,而事实每每证明她们无理由的直觉是对的。这就是她们着名的“第六官”(the sixth sense)。在她们重情感少理智的表面之下,她们能攫住现实,不肯放松。男子只懂得人生哲学,女子却懂得人生,女子常是很明白男人之心理,而男人却永不会了解女子。男人一生吸烟、田猎、发明、考据、造桥、编曲,女子却能养育儿女。这不是一种可以轻蔑的事,虽然现代女子意见不定不同了。但如这一点平常道理不明,女子的伟大永远不会发现。假定世上没有母亲,单靠父亲看管婴孩,一切的婴孩必于二岁以下一齐发疹死尽,即使不死,也必未满十岁流离街上而成扒手。小学生上学也必晚到,大人们办公也不照时候,手绢必积几月不洗,洋伞必月月新买,公共汽车也不能按表开行。世上无女子,将无人送红鸡蛋,也必定没有婚丧喜事,尤其一定没有理发店。是的,人生之大事,生老病死,处处都是靠女人去应付安排。种族之延绵,风俗之造成,民族之团结,礼教之维持,都是端赖女人。

没有女子的世界,必定没有礼俗、宗教、传统及社会阶级。世上没有天性守礼的男子,也没有天性不守礼的女子。假定没有女人,我们必不会居住千篇一律的弄堂,而必住在三角门窗八角澡盆的房屋。而且也不知饭厅与卧室之区别,有何意义,男子是喜欢在卧室吃饭,在饭厅安眠的。

以上一大片话,无非所以证明女子之直觉,远胜于男人之理论,男子不得以理论之长,而自鸣得意。女子之行未必不及男人之知。这一点既明,我们可以进而讨论女子理论及谈话之所以有意思。其实女子之理论谈话,就是她们行之一部,并非知之一部,是与生老病死同类的。在女人的谈话中,我们找不到淡然无味的抽象名词,我们所听见的,都是会活会爬会嫁娶的东西。比方女子介绍某大学的有机化学教授,必不介绍他为有机化学教授,而为云南先施公司经理之舅爷,而且云南先施公司经理死时,她正在九江病院割盲肠炎。从这一出发点,她可向日本外交家的所谓应注重的“现实”方面发挥--或者先施公司经理的姊姊就是袁麻子的夫人的表妹,或者九江医院割盲肠炎的苏医生为人真好。无论谈到什么题目,女子是都攫住现实的。她知道何者为饱满人生意义的事实,何者为学者无谓的空谈。所以《碧眼儿日记》中的女子游巴黎,走到Place Vendome的历史有名的古碑,偏要背着几块古碑而仰观对过“历史有名的名字”Coty香水店的老招牌,“以增长她的学问”(“to improve her mind. ”she says)。你想只消凭直觉以Vendome与Coty相比,自会明白Coty是满饱人生的意义的,而Vendome却不然。同样的,云南先施公司经理的舅爷是活的,而有机化学却是死的。人生是由生、死、疹子、天花、香水、丧殡而结合的,并非由有机化学与无机化学而造成的。自然,世上也有班昭、李清照之流(苏小妹大概还是倾向先施公司),也有Beatrice Webb,Madame Curie之一类学者,但是我是讲普通的一般女人。以下便是女论语的几条例:

一有一回我在大西洋船上与一美国小姐谈天。

“假定美国银行界于大战之前不曾借款与英法,你想美国也会加入战争吗?”我问。

“为什么不?”

“因为假使英法战败,美国银行家的借款都归无着落,无望收还了。美国百姓只为报纸的宣传所愚弄,而莫名其妙,动起公愤,加入战争。”

“我们加入战争,是因为德兵侵犯比国的中立,残害比国的妇儿。”

“假定报纸不积极而有系统的宣传,你能知道有这种残暴的事吗?”

“但是我们已经知道了,不管是不是由于宣传。”

“假定没有银行家的借款,你想会有这样宣传吗?”

“但是德国兵真正的不人道。我们参加战争,就是因为德国的无人道,不管有没有借款。”

“至少你承认,假定没有这种报上的宣传,你不会知道德国兵的残暴。”

“这有什么关系?所要者,我们确已知道,而加入,而得胜。”

我承认失败。

二“×是一大诗人。”我一回在火车上与同房的女客对谈。“他的文字极其优美自然。”我说。

“你是不是说W?他的太太是放足的。”她嫣然的回答。

“是的。就是他。”

“这个人,我看见他的诗就讨厌。他常常同太太吵架。”

“假使你的厨子有了外遇,你便觉得他的点心失了味道吗?”

“那个不同。”

“正一样。”

“我觉得不同。”

“感觉”是女人的最高法院。一女人将是非诉于她的“感觉”之前时,明理人就当见机而退。

三“假定列强不愿意裁兵,军缩会议一定失败。”我说。

“是啊!倘若不是列强一致不愿裁兵,军缩会议必定失败。”

“除非列强愿意,或是倘若列强不愿意,军缩会议必失败!”我更正的说。

“那有什么用?”她说,“除非列强不愿意,军缩会议不会成功。”

“不,除非列强愿意。”我更正。

“不,除非列强不愿意,否则军缩会议必定不会成功。不然必定失败。”此之谓女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