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语堂全集6)朱门
5465200000015

第15章 满洲客(6)

李飞对他瞧也不瞧一眼,就把祖仁的名片递过去,只管轻松地和蓝如水聊天。警察笑一笑,就示意车子往前走。

“这些是在干嘛呀?”李飞问道。

“有一个人被杀了,我们是奉命搜查出城的人。再见,杜先生。桃花正盛开哩。”

那个警察头根本没有往车子里瞧,他喊其他人别挡住去路。李飞又按了几下喇叭,汽车大大方方地驶出城去。

遏云满手冷汗,把小淘抱得紧紧的。车子走了一段距离后,她松陷在座位上,长叹了一口气。

“我说过我们会通过的嘛。”柔安欢喜地说。

李飞回过头问她:“你不怕?”

柔安答道:“一点点而已。不过这胜利算很大嘛。回去以前,我们应该摘很多花放在车子里带回去。”

蓝如水大笑:“回去的时候,随便他们爱怎么搜就怎么搜。我们把事情告诉老范,他一定会大笑一场。”

汽车疾驶了约三里远,地势向西北隆起,看得到一座小山,山顶附近有杉木林。柔安指着那片树林对李飞说:“我们家的祖坟就在那里。祖光庵坐落在山脚。”

“现在怎么办呢?”蓝如水问她。

“我们到庵里去。尼姑都认识我,让我来跟她们说。遏云留在庵里,最安全不过了。避过了这个风头,你们再想办法来带她,安排她们父女团聚。”

车子驶过尼姑庵的外门,朝山坡走一段距离,就停在庙门口。大伙儿走下车,蓝如水赶忙上前扶遏云。她一跨出车门,差一点瘫倒在地上。

“你现在没有危险了。”如水安慰她说。

春阳照射着她的脸。她眼下有一层黑圈,忧郁地回头俯视着西安城。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脱离险境了。

“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搜捕你。”柔安说。

李飞看着柔安。她也匆匆地瞥他一眼。“你真勇敢。”

“我们上去吧。”柔安用这句话回答他。

李飞叫两个小的侄儿跟随他,柔安牵着小英的手,如水则搀扶着遏云爬上台阶。这一群看起来真的很像是游春郊的旅客。

他们登上一道石阶。这道石阶是由尼姑庵侧面通往一个古老石坛。四处一片死寂。尼姑庵的外殿是个小小的方形建筑物。

遏云坐在前殿的石阶上,两手抱着头,茫然不知所措。她心里的恐惧还没有消逝。

大家坐在外面等候着,柔安则走进后殿。后面有一扇木栅门,门上挂着“佛门净地,闲人勿入”的告示。

李飞看到里侧有一排房间,由一道走廊与寺殿相连。

“这里只有两个尼姑,你们待在这儿,我进去和她们说。”柔安说。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李飞出去陪他们。遏云立在菩萨前说,她要烧香许一个愿。神龛前摆了几包香。她拿起一包,把香点燃后,插在大香炉里。然后她跪在神龛前的草蒲上,默祷感敬神明,并求神保佑她和她父亲,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之后才站起身。

蓝如水站在一边,看着这个娇小柔弱的姑娘站起来。

“我许了一个愿,如果能平安无事,而且爹和我能够团聚,我会回来还愿的。”遏云说。

“遏云,如果你要我带你去见你爹,我会的。你在这儿好好休息几天,等到他们不再抓捕你的时候,我会很乐意陪你去的。”如水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微微的颤抖。

遏云一想到她爹,就满眶热泪。她含着泪水笑笑。

“谢谢你。是应该有个人陪我去才好。”她说。

他们听到殿后有脚步声传来,柔安和一位穿灰袍戴黑法帽的老尼姑走了出来。

“我已经和姑姑说好,让遏云在这里躲几天。”

老尼姑看了看遏云,然后握着她的手说:“可怜的孩子。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你在这里会很安全的。你是善良的女孩,菩萨会保佑你的。”

她的眼睛转向其他人:“不过你们不要来看她,免得引起注意。她需要在这待多久都没关系。没有人会到这儿来,只要你们不声张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的。”

蓝如水把遏云包衣服的小布包递给尼姑。

遏云看了看如水说道:“既然你们远道而来,就请多待一会儿吧。”她年纪轻,又一直在父亲身边,现在就要和他们分手,孤单地被留下来,心里感到很难过。

尼姑奉上茶水,大家都觉得顺利地完成了一项任务。小英斜靠在柔安身上坐着。

“这是个很奇特的郊游,柔安。老实说,我没想到你竟敢冒险。”李飞说。

“这话怎么说?”

“因为平常你好文静。”

柔安没有答腔。

李飞问老尼姑:“告诉我们你出家剃度的经过。”

他们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听尼姑道出她的身世。“我是河南人,宣统元年河南不是在闹一次大饥荒吗?我丈夫被抓去当兵,从此就一点音讯也没有了。我和婆婆带着刚满周岁的孩子过活。土地都干裂了,连一根草也没留下。能搬家的都搬到河边去了,留下来的就只好啃树皮吃草根了。最后树皮草根也吃光了,连烧一杯开水的柴火都找不到,我的奶水没有了。婆婆对我说:‘媳妇,你带我孩子离开这个地方吧!’她又老又病,走不动了。我怀里抱着幼儿,随着难民边走边乞讨食物。我们听说西安有粮食,所以就到西边来。愈来愈多庄稼人跟我们走。我抱紧孩子,以沉重的步伐前进。孩子好几天没有东西吃,他静静地躺着,再也没有醒过来。最后我发觉他已经死了。我不敢把他丢弃在路边或埋掉,怕被饥民看到。所以我没说什么,带着他走,晚上也把他抱在怀里,生怕有人趁我睡觉的时候把他抢走。我昏沉沉地走着。第二天,在灰蒙蒙的尘土里我看到一座寺庙,就走过去。这时我全身无力,就失去知觉了。一个好心的和尚把我救了起来。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庙里的地板上,和尚喂我喝米汤,于是我渐渐恢复神智。我把孩子埋葬在庙后面,和尚好心收留我,我就替他捡拾柴火。后来他和我谈起这座庙宇,于是我就来削发修行。我到这儿已经二十三年了。”

尼姑的辛酸悲剧和她那冷静、温和的口吻竟如此得不相称,仿佛她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似的。

“那您在这快乐吗?”李飞问。

老尼姑微笑:“我很满足。”

遏云专心入迷地听着尼姑的遭遇,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她缓缓地说道:“如果不是为了我爹,当个尼姑,对我来说是一种平静、安详的生活。”

“不,孩子,你还年轻。你还有一辈子要过。我不鼓励年轻女孩子出家。你应该嫁个好丈夫,活着侍奉你年老的父亲。要紧的是行善事,种善因。你看着好了--那个害你的坏人来世会投胎变狗变驴,供你驱使。”老尼姑说。

大伙都笑着起身告辞。蓝如水掏出十块钱给尼姑,说道:“请好好照顾她。”

遏云难过地送他们走到石坛边。她想走下庙门,大伙儿请她留步。她目送着汽车开下,通过外门,这才转身进去。

回城的路上,李飞很困惑地驾驶着。在舞会上柔安那么文静,不爱跳舞,她还说:“不在乎被冷落一旁。”然而她却做出别的女孩不敢做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看出这个文静的女孩具有一种不凡的特质。“正和她爹一样。”他暗思道。

蓝如水回到家,他发现范文博正在洋洋得意。

“警察来过了,我邀他们进来的。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巡佐。我请他们喝一杯茶,聊得挺投机。”他说。

他们很客气。“咱们是奉命挨家挨户地搜查,好回去交差。当然,范先生,您不会介意吧?”

“当然,当然。”

警佐随文博进屋里,嘴里还一直道歉,说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他们大略地搜了一下。范文博替他们倒了酒,请他们坐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问。

“您难道没听人说起,那个说书的女孩从省主席家失踪了,还有一个满洲卫兵被杀死。”

“杀人了?谁这么大的胆?”

“谁知道,崔遏云?”

“您不知道呢?”

“还有啊,她爹也不见了。”

“我常去挺崔遏云说书。不过,她爹年纪那么大,他不可能把她救走,更甭说是杀死一个卫兵。”

“我们是奉命行事,可是这样搜实在很笨。我相信这个姑娘早就不在城里了。呢个人一定早就在天没亮之前就带她出城去啦!”

“那么,你是认为凶手不会被逮到啰?”

“是呀。我告诉你吧,这些还不都是做给满洲将军看的。省主席如果不采取行动,那他就会丢面子。那些满洲兵已经在城里惹太多的麻烦了。咱们都烦死了。现在可好了,咱们西安再也听不到遏云唱大鼓。那声音真好听!”他猛然晃了晃头,转动了一下眼睛。

“让咱们祝福她脱离险境。希望那个满洲人没有欺负她。”范文博说。

“那个畜生!咱们西安的闺女都不能平安过日子。等大家都知道了,那才丢脸呢!”警佐咆哮着说。

“祝福遏云!”范文博举起酒杯说。

“祝福遏云!”警佐也回敬说道。

夜色里火车开进了咸阳。月台上旅客并不多。蓝如水在微暗的夜光下提着一个大皮箱和一个包袱。身边的姑娘穿着粗蓝布的棉袄,一副村姑的打扮。头发挽成一个髻,并且用一条头巾围着脸缘和颈子。她的粗布衣裳和肩上那条挂着照相机的皮带非常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