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语堂全集6)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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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三岔驿别庄(6)

十五尺长的木角吹出低长的节奏,宣告日出,也叫大家来朝拜。一群群小鸟由斜坡森里飞出来,盘桓在灰色的天空上,鸣声响彻四处,仿佛和号角的声音相应合。年轻的僧侣匆匆就位,蹲在石坛上,合掌做出祈祷的姿态。

他们各就各位,吟诵祷文,为万物求福。黎明的第一道光辉也爬上了奥撒塔克峰,东方地平线发出白热的光芒。白色化成羞红的色彩,黎明怯生生来临,坚决把夜色赶出天空。接着太阳出来了,光线照着喇嘛庙对面的深沟了壑,点亮了附近森林的树梢。阳光就想生命的气息,深入酣眠的山谷,叫它醒来。一阵和风像幽灵般吹过石坛,低垂的旗子开始懒洋洋飘呀飘的。漫山遍野尽是小鸟的轻唱,为白昼的来临欢欣。

祈祷完毕,僧侣都回宿舍去了。

“这是一种伟大的生活。”三个人回到房里,杜忠对柔安和李飞说,“西藏人拥有我们所缺乏的东西。回人也一样。有些人把这些部落当做野蛮人,简直是胡说八道。为什么我们硬要改变人家的生活方式呢?”

第二天,他们下山到三岔驿。杜忠带女儿去探望山谷。回人村大约有三百居民,沿山谷排列,位在大湖西北角,直逼湖岸的高大松林脊,把回人村和三岔驿杜宅分开来。土地向北渐渐倾斜,布满了燕麦田和农舍,中间是一条宽广多岩的河床。河岸两边,草地沿山丘绵亘,长满优美的白杨,最后和远处嶙峋的蓝峰融合在一起。在这里大湖的视界更广,可以看见北面的乡村。大湖南北长三里,但是这边离东面的远山约有五里左右,环绕着山脊的南端。三岔驿杜宅被石岬围在宽宽的大湖水隈上。风景由杜宅往下看很壮观,由回人这边望去,却显得优雅而迷人,高地、低地、树林,变化多端,小溪末端也朦朦胧胧的,地平线上有层层蓝峰,沿着山的矮丘望去常常是这种景观。

小村在平地上呈弧形排列,山边布满柿子、板栗和枫树,遮挡了北风的侵袭。这地方曾是良好的渔场和牧地。可以说是回人在洮河谷的最前哨,直逼岷山山麓。回教人口的中心是邻近青海和甘肃西部的河州。居民有些是一千年前定居的维吾尔和其他胡兵的后裔,有些则是最近搬来的,几百年来陆陆续续由新疆迁入本区。这个小村居民属于一个突厥族的部落,由褪色的灰寺庙、上釉的绿黄尖塔和圆顶看来,他们是一百多年前搬到这儿的。房屋是泥土墙和扁屋顶,几条街都是东西向,通往一个有喷泉的方场,老回庙就在那儿。

今天方场上挤满了高谈阔论的男人。男人们身着突厥装,绣花的便帽后翘,棉袍及膝,中间有纽扣和束带。男人说话,衣衫褴褛、打赤脚的小孩则在一旁静听着。一群群身穿印花棉布和灯笼裤的女人站在街角和通道上,头上盖着长长的白布面纱。少妇少女仍遵循故乡塔里木盆地的维吾尔传统,面孔半遮,却露出漂亮的棕色大眼睛。杜忠说,这些女人都是跳舞好手,很多人还会弹六弦琴、唱突厥歌呢。库车和喀什噶尔一带的女子都以美貌着称。在甘肃南部的这个前哨地,他们还保留了古代的信仰和风俗,他们和甘肃的大部分汉人回教徒不一样,仍然固守突厥的语言和习俗。

女人远远躲开方场的男人,对一切事情却和他们一样关心。这一阵骚乱是他们的“阿亨”--村里回僧领袖--引起的,他宣布年轻的汉人回教司令马仲英正为他的回教军队召集一万人马。消息是从北面的洮州传来的。村里年轻力壮的男子可以到洮州报到。回僧阿扎尔是一个长脸的矮个子,鼻子高挺,胡须半白,穿了一身回僧的白袍,正被一大堆讯问者围在中间。他谈起新疆的战事,哈密的被围,以及突厥族直接牵涉的吐鲁番战局,还有新疆金主席对该区回族居民的残酷手段。马将军目前在新疆边界附近的肃州,正要召兵去救他们,汉人回教徒为了信仰也和他们站在同一条线上,选派新兵、运送战马大多由回僧来办。他是宗教领袖,也是内政首领。

大家谈得入神,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杜忠他们的来临。不过,穿汉装的人影马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尤其是蓝丝袍外罩深红毛衣、头上又围着丝巾的汉族少女更是引人注目。

杜忠走向阿扎尔,希望对方看到他。李飞和柔安则东张西望,不明白为什么乱哄哄的。

一个宽肩、胡子花白的五十岁男子走过来,拍拍杜忠的背部。

杜忠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童年的好友。

“你来这边干什么?”海杰兹说着,古铜色的宽脸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带我女儿和一个朋友来看看你们村庄,同时和阿扎尔谈谈。”

海杰兹的大嗓门和大笑声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不少人回头张望。阿扎尔看到杜忠,忙撇下讯问者,挤到他身边来。他双手搁在胸上,对汉族学者行了一个回礼,摸摸胡子说:“撒冷!”很多村民都知道这位汉族学者是杜恒大夫的少爷,也是大湖的主人。

“怎么回事?”杜忠问他。

阿扎尔大概说了一遍。此刻年轻人都解散了,围在旁边,低声说话,暗中品头论足。女人看到衣着考究的汉族少女,也走近来了。杜忠介绍他的女儿和李飞。有几个女人开始唧唧喳喳的,有一个眼睛水汪汪的四十来岁胖女人,身穿油腻腻的黑外套,双手叉腰,说话声比谁都来得大。李飞和柔安听不懂她的话,但是看得出她一副生气的样子。她的声音又粗又快,短短的手指指向阿扎尔,阿扎尔回了几句话,想安慰她。他们在这个节骨眼出现,似乎给村人增添了不少麻烦。年轻人闷声站着,只看见黑黑的眼珠子。喷泉边的少女睁大了眼睛看柔安,有些人为胖女人的话而发笑。

访客不知道阿扎尔正在谈吐鲁番的回村被汉兵烧杀毁灭的经过,民众正怒火中烧。战争爆发了,敌方就是汉人。他们到回人村,来的真不是时候。在村民眼中,这三个访客就是汉人压力活生生的代表,战争就是迫害造成的呀。

胖女人得不到回僧满意的答复,就直接找柔安,神经兮兮,指手画脚。她拉她的手臂,问她一句话,柔安根本听不懂,柔安被整惨了。李飞只好用力把胖女人的手臂抓下来。

“不许这样,蜜兹拉!他们是我的朋友。”海杰兹大叫说。

“她刚才说什么?”李飞问道。

“她说,你们既然不准我们进入你们的地方,你们又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挤出人潮,他又瘦又壮,眼睛深深的,留一撇小胡子,头上戴着皮帽。他冲入内圈,一看是青梅竹马的少女,眼睛马上一亮。

“咦,柔安!”他用汉语说。

“哦,蛋子!”柔安也大叫。

蛋子手搭在她肩上,神采焕发,俯视她包着紫围巾的白脸。

“我来看你。”她看着他的英俊和伶俐的身材。

蛋子转身,手按在胸上,对她父亲行了一个礼。

“你一定要来我家,杜先生。我只能请一顿便饭,不过我好久没看到柔安了。”

“我已经约杜先生到我家了。”海杰兹说。他转身向年轻人说:“你何不一起来呢!”

一伙人浩浩荡荡向前走,杜忠、海杰兹和阿扎尔在前面,柔安、李飞和蛋子殿后,后面还跟了一大群闲逛、赤脚的儿童。一个戴白纱的少女不安地由方场角落偷看他们。蛋子向她挥手说:“米丽姆,我要去海杰兹家。告诉你母亲,吃完饭我就回田里去。”

少女隔着密密的睫毛,凝视他身旁的汉族女子。

海杰兹的家在村庄外围,离河岸五十码左右,这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之一。和所有回人住宅一样,有一个林木参差的花园。沙漠居民对树木的喜好还没有消失,树木就象征水源和蔽荫。想象中所描绘的回教天堂就是一个充满果园、葡萄园和清溪的地方,水源永不匮乏。海杰兹的花园比别人大,他说他被迫放弃渔业,就改行当园丁了。他儿子阿尔·哈金混得不错,所以他才能添置财产,造了一栋四五个大房间的住宅。房屋面对大湖,中间隔一大片空旷、未垦、黄栌丛生的土地。屋里可看见河边的红土丘,只有大枫树偶尔遮断了视线,喜鹊在枫树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客厅铺有地毯,有躺椅,墙上还挂了花毯。马仲英骑马的照片挂在最醒目的地方。李飞仔细端详这位俊秀的小将军,听说他只有二十二岁哩。

客人坐定后,两个小男孩端出葡萄干、栗子和马奶来。快活的祖父介绍孙子们和访客认识。

“告诉你妈有多少人吃午饭。”他对大男孩说。台雅用手指算了算人数,就陪三岁的弟弟阿里进去了。

杜忠低声叫女儿吃栗子,喝马奶,因为不吃是不礼貌的。

阿扎尔谈起他的任务,眼神充满悲哀。

“本村月内要派出二十位壮丁。多数人都离不开农庄和田地。有些人会自愿参加。我只好等等看。本村有不少青年早就离开了。我们尽力避免战争,不过战争既然来了,又是马仲英的号召,我们都愿意支持他。本区到目前还没有参战,不过他们连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未免太绝了。哈密王的宫殿已经遭劫,片瓦不留。听说他的次子正在吐鲁番沙漠附近带兵打仗哩。”

杜忠很想和阿扎尔谈谈近在眼前的问题。他上次来就看出水闸一建,河床就会干涸,村里的情况变得很糟,四处都陷入贫瘠。也许有人会说,要避免鱼儿流入河里,水闸非建不可。但是山谷下的农民生计完全受到了影响。回僧曾以到漳县去,抗议对方的行为,可是县长置之不理。大湖明明是杜家的产业,杜家的势力太大,他们可得罪不起。杜范林靠咸鱼赚了不少钱,他非常满意。一切都是祖仁的效率在作祟,若要把鱼关在湖里,就应该围起来。法律上杜家也有权这样做。祖仁觉得,能捕多少就捕多少--水闸没建,鱼儿也很多--赚一点钱,让其他的鱼溜走,未免太浪费,太中国作风了。由科学企管的立场来说,这样不能把生意发展到最高限度,不够“积极”,不适合大规模的发展。

至于山谷回人的心情,祖仁另有一套看法。香华第一次到三岔驿,被她丈夫宣告来临的方式吓昏了。他带一把猎枪到湖边。夜晚登上山脊,他先开一枪,枪声传得好远,四周就像受伤的动物,发出尖锐的哀鸣。然后又开了第二枪、第三枪。香华觉得一点也不神气,她不喜欢男人开枪炫耀或取乐。

“你这是干什么?”

“每次我来大湖都这样,好让那些回教徒知道我来了。”

祖仁没兴趣、也没胆量踏入回人的地盘。他沾沾自喜,以为他们是未受教育、未开化的野蛮人。却压根没想到人心有一条法则,以牙还牙,以枪还抢,当然他的银行或商业课程也没有教过这一门。

柔安还为方才的那一幕而难过。

“那个胖女人是谁?”她问海杰兹。

“她叫蜜兹拉。”海杰兹慢慢转动眼睛说,“她天生是个大嗓门。她吓着你了?”

“说实在的,她好像恨不得杀了我似的。”

“别把她放在心上。不过你要了解,她丈夫一失去渔人的工作,第二年就自杀了。马卡苏太老,改行不容易,整天闷在家里不做事。有一天他去大湖,划船到湖心,就跳水自杀了。两天找不到他的尸体。他弟弟阿魁去洮州养马,尽量奉养寡妇和侄儿。她也做些零工,替人补衣服,帮忙下田。一个月总有两三回,她从村里失踪,带回来满身的酒味。”

马卡苏是四五年前死的,不过在小村子里,什么事都被人看得很严重。海杰兹的儿子在马仲英军中当中校,不时寄钱回来。他没有什么烦恼,现在和儿媳妇、孙子住在一块儿。他把一切精力用来种菜、修果树,傍晚就弹六弦琴消遣。

“别把她放在心上,”他又说,“你看,你那位好叔叔不让我们靠近湖边,好几个家庭都破裂了。卡得家的两兄弟中,哈山出走,下落不明,听说他从军战死了。索拉巴目前住在河洲,不时寄钱回来奉养母亲和妹妹米丽姆。”

现在阿扎尔正对杜忠说话呢:“不,大湖的一切几年来都不太乐观。上次你来,说要想办法拆掉水闸。你跟你弟弟谈过没有?”

“我整个冬天都住在丁喀尔工巴庙。最近我写信给弟弟,但是他没有回信。其实,我就是来找你谈这件事的。我想我弟弟不会听我的。我要再去看水闸一眼。”

海杰兹说,花园里可以看见水闸的情形,大家都走出户外。由篱笆望去,可以看见下面优美的大湖。一百码多,水流到水闸边,潺潺穿过圆石堆,化成一股细流。水闸建得很巧妙。一根根水泥柱间隔排列,再堆上一大篮一大篮的圆石,把水面提高十尺左右。旧河床很平,圆石缝中渗出的湖水流过石堆,在中间聚成一条水道,再流一百码左右,河床就转向西北。远处的流水绕过一串串河滩和湍流,在东西两岸间弯曲前进。河床中间有一块块小屿上面呈现出零落的翠色。鱼儿逃不出水闸,流下来的水量也减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因为湖水不能顺原来的出口流下,就形成各条出路,流到大湖的对岸。

杜忠默默穿过篱笆,向水闸走去,大家也跟在他后面,五分钟就到了。他们一走近,漏水的哗哗声听得更清楚。圆石坝就在他们头上二十尺的地方,点缀着斑驳的青台。圆石很小,用七八尺见方的竹条大篓装起来。圆石倒在竹篓中,形成一个整体,成为好几吨重的大石块。这是旧式的筑堤法,水道对准西北方,修理的时候拆装都很方便。

蛋子陪柔安和李飞走下来。柔安对蛋子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常赤脚到浅水去抓蝲蛄?”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汉族女子,毫不掩藏他的敬爱。她笑得好开心。“我不知道你一直住在这儿。上次我来,向阿三问起你。他也不知道。你从来不去我们那边?”

蛋子低头看地下:“不,你也知道原因嘛!”

“蛋子,我想你一定恨我们。”

蛋子挺了挺胸膛。他偏头看她说:“山谷的情况和我们小时候不同了。我始终记得你和你的父母。他们对我真好。但是水闸一建,我们族人当然很气愤。恐怕旱灾一来,我们只好去拆水闸了。这不能怪你父亲,但是我们都恨你叔叔和小杜。”

蛋子走到水闸顶端,站在一堆堆圆石上,笑着俯视大家。

“当心掉下去!”柔安叫道。蛋子大笑不已。

杜忠呆立在一旁,显然有心事。附近有一个棚子,一只旧船的船骸半伸出棚外,躺在沙地上。海杰兹那张古铜色的面孔在阳光下发亮,他转身对杜忠说:

“那就是我们的旧船。夏天我偶尔出来躺一个晚上。你知道,当过渔人,便永远是渔夫本色。我躺在船板上,盖着毯子,闻闻湖水的鱼腥味。半夜睁眼看星星,呼吸些湖上的新鲜空气,对灵魂有帮助哩。”

杜忠看了他的老友一眼。海杰兹的话使他觉得很惭愧。“你什么时候放弃打鱼的?”

“大概四五年前吧。你弟弟说,这是你们家的湖,我不能在里面捕鱼,我就不捕了。起先这有人偷偷出来,大都在晚上。等你侄儿回来--我们都叫他小杜--他便派出武装的巡逻队,下令射击我们出去的船只。你可以偶尔偷捕一次,但是不能每天冒着生命的危险哪。所以我们把船拖进来,随它们在岸上枯朽。”

“你的船还能下水吗?”

“我想可以吧。不过还要再装索具。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意思是说,你愿不愿意再下水?大湖是我弟弟的,也是我的。我的老朋友说要钓鱼,谁敢阻止他?这件事根本不对,我要找我弟弟理论一番。”

海杰兹马上精神一振,眼中泛出几道童稚的光芒。

“你不会害我被你侄儿射杀吧?”

“我会说清楚。”

虽然这句话很像是杜忠一时的奇想,他脸色却很沉重,语气毫不带有玩笑的意味。他知道大湖产业的问题一定会在家里造成裂痕,他弟弟不会轻易让步的。阿扎尔和海杰兹也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