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语堂全集6)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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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兰州(5)

柔安假装看窗外灯火通明的跑道,却不时回头望望那两个机员。一个飞行员站了起来,戴上帽子,走到她身边。

“我能不能送你回市区?”

“你不是要继续飞上海吗?”

“不。你以为我们是铜墙铁壁?到上海要飞一整夜哩。”

“那你是留在这儿啰?”

“是的,等星期五再飞出去。我可以用我们的车子载你回城。天气太冷了。”

这个年轻的飞行员很乐观,很讨人喜欢。他说他名叫包天骥,家住上海。一路上柔安听到不少新疆战况的消息。

“你是停在迪化,还是继续飞更远?”她问道。

“不,迪化有德国飞行员接班。我留在那儿,下周三飞回来。”

车子进入市区,她要他在广场停车,然后尽量露出和煦的笑容,向这位机员表示谢意。

发现有人每周来往于迪化和兰州之间,也许能带回千里之外异乡的消息,简直像天赐的宏恩。他曾表示要帮忙,她知道认识这个朋友意义太重大了。

星期六她接到贝格少校的通知,要她去一趟。已经开始下雪了,太阳一出来,除了街道上雪块泥泞,四周的山上都呈现一片耀眼的白光。但柔安无心观赏银白的美景。她走了一段路,到少校办公厅。雪花在空中飞舞,悄然落在她头发、面孔和颈子上。她走进办公室,心七上八下跳个不停。贝格少校看看她发红的面孔。嘴唇绷得紧紧的,眉毛也皱起来。她被他的表情吓呆了。他手上拿着一份电报。

“快告诉我,有什么消息?”

“我们已查到李飞的下落。他在迪化,”又慢慢说,“正在牢中。”

他把电报递给她。她看看那张纸片,尽量了解其中的含意。是《新公报》拍来的。报社一再发电报,终于收到主席公署的回音。李飞在战役中被俘,正和回军在一块,为了公共安全,他已被拘留了。内容正式而简洁,和所有官方的通讯一模一样。一句话也不多说。

她跌入一张有坐垫的藤椅中,不断喘息。“他还活着。”

“可以算好消息。这种事稀松平常。很多人为更小的事情就坐了牢。我们也没办法,对不对?”

她嘴唇颤抖:“说不定我们能和他联络,至少让他知道我在这儿。”

“恐怕不能由这个办事处发消息。我们这一边送去的东西只会对他有害。我们得特别小心。他必须维持中立记者的身份。他只能慢慢熬。等战争过去,相信他们会放他回来的。”

她走出少校办公室,只觉得头昏眼花。她曾担心最坏的结果,还好他还活着!这个消息令人沮丧,但是却让她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这消息像一道银光,拨开她满眼的乌云。她来到兰州,觉得很自傲。

回到家,她立刻想起姓包的飞行员。她必须见他,要他找李飞,带一封信给他。她有多少话要说啊!就算只是一句话,他也会欢喜欲狂。她要高高兴兴的,告诉他孩子快出生了,告诉他自己在这儿等他--还有祖仁的死讯。她要寄点钱去。他一定缺钱用。

她坐立不安等到下星期三。那天雪下得很大,街道黏糊糊的,她手指都发麻了。七点差一刻她就匆匆离开主家,希望飞行员进站时,她能准备妥当,舒舒服服,显得红光焕发。

小包进入机场接待室,把帽子往桌上一丢,跨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打开烟盒。这趟路好辛苦。他点上香烟,一眼瞥见穿红衣的女子正向他微笑呢。

柔安走到他桌旁。

小包向她笑笑:“你还想搭便车回家?”

“并不尽然。我有困难,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

“坐吧。我愿意尽一切力量来帮助你。”他抗拒不了柔安的笑容。

她坐下来。“我不得不找你谈,因为我认识的人只有你去迪化。你能不能到迪化监狱去找人?”

“监狱?”

“是的。他是我丈夫。”

他匆匆把咖啡喝完。“等一下。”他站起身,大步走向办公室。她双目送他,心中充满谢意。他是一个下巴宽宽,眼神机警的人。他低头在柜台上涂涂写写,一撮发丝落在前额上。他动作很快。他回到餐台说:“你何不陪我去吃饭?我饿得发慌。我很愿意帮忙,但是你得多谈谈你丈夫的一切,我才好找他。”

她眼中露出欣喜的光芒。

在饭店里,她把拜托他的事情一一说出来,小包听着听着,对她的故事愈来愈有兴趣。

“你务必告诉他,你见到我了,我在这儿很快乐,就是一心等他回来。小孩再过两个月要出世。你若有幸找到他,问他需要什么。或许你可以帮我带几件衣服给他。”

柔安觉得,小包既然要帮这么大的忙,她必须全心信赖他。她把一切全告诉他,只没有说他们未婚,她是前市长杜范林的侄女。小包知道《新公报》,但是没听过李飞的名字。

“星期五以前,你交一封信给我。我下星期就回来,看看我们的运气如何。”

饭后柔安说:“你何不到我家去?你可以告诉他,你看到我住的地方了。”

于是小包陪她回家,发现衣着这么考究的女子却住在一栋破屋里,不免十分意外。她把房里新买的婴儿床指给他看。又拿出她打的灰蓝色毛衣和一百块钱,但是他说:“钱暂时留着。我还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他呢。如果他需要钱,我再通知你。”

临走前他说:“我劝你别去机场了。这个月气候多半很差,飞机也许要慢好几个钟头。我会来这儿。”

他走后,她舒舒服服跌进椅子里。她很感激,也很高兴,她早就知道,只要努力去试,总会有办法的。

柔安写了封长信给文博,告诉他这个消息,并要他转告李飞的母亲。她依照文博的吩咐,把信寄给佣人老陆,其实她也不知道范文博目前在什么地方。好久没有遏云的消息,她非常担心。遏云已经走了好几个星期,现在该抵达西安了。文博自己行踪隐秘。又怎么救她呢?她觉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心中充满对叔叔、婶婶的恨意,不知道祖仁死了,他们有什么感想。她余怒未消,简直觉得这就是他终生贪婪、无情、自私的报应。

天气冷冽刺骨,即使在兰州也很罕见。她只得在小卧室的炉里烧炭取暖。只有这间房子暖和,她和唐妈大部时间都待在这里。夜里炉火逐渐熄灭,早上醒来真冻得要命。窗上老是结一层厚霜。柔安经常起得很晚,唐妈先起床,端进一炉红的炭火,炭土相混,燃得很慢很均。等炉子上茶壶滋滋响,热水烧好了,柔安才起身。她在房里漱洗,不去厨房了。黄河结冰,行人可以安安稳稳步行到对岸。有时她从窗口看见儿童在冰上玩耍。公路上车水马龙,士兵和骡车一群群通过。

孩子一天天加重,她走路也愈来愈吃力。偶尔爬起来就腰酸背痛。路上到处结冰,极难走。她出门到陈家教课,唐妈老是替她叫车。陈太太留心她的状况,就问她,“你什么时候要停课?”

柔安想赚那笔钱,十元在她眼里不是小数目。“我可以再教一个月。现在才十二月初呢。”

“我和孩子他爹商量一下,”陈太太说,“也许可以把时间缩短。”

翌日,天气阴寒。北风由蒙古沙漠穿过城东的峡谷,吹得大地冷冰冰的。柔安指节发红,嘴唇发紫。陈太太说:“我和孩子他爹说过了。天气太坏。你若愿意,现在就停课。”

“哦,不。我喜欢继续教。也不是真的受不了,何况我又坐车来。”

“我只是替你着想。你若愿意,可以把课程减到一周三次。他们的父亲说,如果是钱的问题,我们很乐意照常付给你。”

柔安很喜欢这个主意。尤其希望每周三能空下来。

“你真好,陈太太。等孩子出世,我再补回来。”

她们讲好,柔安星期二、四晚上来,另外星期六下午来教一堂书法课。

到陈家也有好处,使她能在户外走走。她觉得工作轻松愉快,收入又足以应付大部分的开销,经历最初的兴奋后,她静下心来等候。她也许要在兰州住一段很长的时间。李飞说不定会缺钱用。不算他家人会寄钱给他,她也要为他买点东西。钱对她太重要了!冬天那几个月比较辛苦,但是春天一来,事情就轻松了。她打算孩子出生后,再找一间比较好的房子。

“唐妈,我羡慕你。你没有烦恼。”有天晚上,两人坐在火炉边烤火,她说。

“还说没烦恼!你给我的烦恼够多啦。”

“不过你不必担心钞票和衣食。”

“那倒是真的。我存了七十块钱。自从到你家,就不愁吃喝。我在故居的村子里买了一块地。等我老了。不能跟你,我就回村子去。”

几天后,文博拍来一份电报。通知李飞的母亲,亲自来商讨对策。另一行写着:“遏云事已决。如水已返。将亲自说明一切。”她知道范文博最喜欢故作神秘,不过却放心多了。

星期三那天,她神情紧张地等小包回来。她一直计算小包若能见到李飞,李飞几天前就该收到她的信了。

刺骨的寒风吹过谷地,在山顶发出呼啸声,摇落了树上的雪块,也吹断了冰柱。每次暴风雨来袭,跨河的铁桥就呜呜响,她在屋里都听得见。今晚她不必在风雨里奔波,真谢天谢地。她叫唐妈煮一碗鸡肉面,等飞行员来吃。

八点开始,她静候飞机的嗡嗡声,并凝视窗外的夜空,寻找飞机的灯火。不出所料,气候太差,飞机晚了两个钟头,好不容易才通过甘肃的暴风雨。

又过了三刻钟,她听到一辆汽车驶近屋前。小包冲进屋,雨水也打进来。唐妈连忙引他到卧室,屋里又暖又亮,正等着迎接他呢。

“我看到李飞了。”他挂起雨衣,笑喊着。

柔安兴奋得张大嘴巴。“真的!他拿到我的信啦?”她满脸乐得通红。

“嗯。”小包走向炭炉,伸手烤火说。他的皮靴在草席地上刮得沙沙响。

唐妈出去热面,小包打开他夹克的袋盖。“这是他的回信。”他说。柔安接过手,拆开来看。里面还附了一封给他哥哥和母亲的信。小包望着她,心里很满足。信是李飞用铅笔匆匆写的。她读到一半,眼睛就模糊了,简直看不清下面的字句。有一大段描写他这几个月的经历,她马上跳过去,还有他诉衷情的段落也很美,不过她可以待会儿再看。

“告诉我他怎么了?他好吗?”

“身体还不错。迪化有两个监牢,他关在第二个。他和另外三个犯人同房。他没想到会有人去看他,我是第一个访客哩。当然我说是你叫我去的。他问起你的一切,我把我所知的都告诉他了。”

“当然你也把毛衣交给他了。”

“嗯。牢房很冷,不过还很干燥。我问他缺不缺钱。他大笑说,钱对他几乎没什么用。我替他买了一个羊皮褥子和一件新棉被。他说他只需要这些。你知道,他们只有肮脏的灰毯子,一人一条。”

唐妈把鸡肉面端进来,小包吃面,柔安再度看信。

“我看了他两次。”小包说,“我现在和典狱官交情不错。一张五块钱的南京钞票用处可大呢。你还是把你要通知李飞的话告诉我吧。我不知道你是西安市长的侄女。”

柔安迅速瞥了他一眼。

“他说他已自认是你的丈夫了。他随时想念你。我见过你,可以了解他的心情。”

柔安直挺挺着,眼睛注视炉火,火光映在她脸上,红喷喷的。悲哀的沉思表情使她看起来像一个年轻妈妈。她开始介绍她的家庭,以及她来这儿的经过。

“李飞和我团圆后,”她说,“我们一定送你一份大礼。”

“你们会团圆的。”

“回军攻入迪化的机会多不多?”

“谁也不知道。他们已逼近了,势力又一天天强大。主席人缘极差,手下的汉军和白俄人都不喜欢他。回人要他辞职,并答应他下台就不打了。汉人军官或白俄人有一天也许会把他干掉。上一任主席就是在宴会上被杀的。那边很容易出这种事情。”

第二天柔安出去,花七十五块钱买了一件带深棕绒线的黑羊毛外套给李飞,又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第二天她把包裹送到小包的旅社,庆幸自己交到这么一个朋友。

第二天十点,范文博来了,围巾裹到颈部,黑长袍外面罩了一件大衣。他打量这栋小房子。床铺还没有收拾,房里乱糟糟的。柔安看出他不以为然的神色。

“如水不该把你安顿在这么邋遢的地方。”他说,“这里冷得要命。”

柔安叫唐妈添几块木炭。炭火劈劈啪啪燃起来,发出一股浓烟。

“还不坏嘛。”她说。然后她瞥见他袖子上的黑布,面色不觉一凛。

“你为什么要戴这个?”她指指黑孝布说。

“为我干女儿。”文博只说了一句。

他面孔突然收紧了,嘴巴也抿成一道直线。“我没成功。”他说,“没来得及救她。上星期我把她葬在亭口附近的河岸边。如水已回西安。我们还请了她父亲来。”他戛然止住。柔安从来没听过他的声音颤抖得这么厉害。他显然说不下去了,立刻改变话题:“我来看看李飞的事情有没有办法。”

她想问遏云的死因,停了半晌说:

“我和他联络上了。那个飞行员带回他一封信,他已经见到他。他昨晚又飞向迪化。一定就是你搭来的那班飞机。”

她把李飞的信和写给他母亲的信都拿出来,又说出小包告诉她的一切。

文博一直眨眼睛:“你怎么认识这位小包的?”

“我一次又一次去机场。这个飞行员注意到我了。我们搭讪起来,就这么开始的。”

文博鼻孔大张,笑笑表示赞许:“你真不错,柔安。你怎么想得出这个办法?”

“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只觉得,飞机是我唯一沟通的希望。我徘徊太久了。小包是好人。他说要帮我的忙。”

“很多飞行员都乐意替你这样的小姐服务。”

“现在能不能谈谈遏云的事情。”

他取出一根烟点上。“她跳河了。”他终于说,“她以死来保护大家。如水和我已经回到西安。我得到情报,押犯人的老路是用官船走泾河。遏云想必在解差押送下走了三个多星期才到陕西边界。然后交给宪兵队看管。我得到情报,就找了几个人,登上一条小舟。不,不算是救遏云,只是救我自己。我必须让她脱出法庭的掌握。她若苦打成招,我就完了。我对她信心不够。我看错她了。早知道我该在边界等她。”

“你原来有什么打算?”柔安看他这么伤心,想安慰他。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我带了几个最得力的人手,都是游泳的健将。官船有红旗,一眼就认得出来。两天两夜的航程,我们可以找机会下手。那些卫兵根本没有用。我相信他们不会游泳,我打算找机会撞船。”

“后来又出了什么事?”

“我迟了一天。我估计我们会在亭口下方和官船相遇。结果不见官船来。船到亭口,卫兵的小船已泊在岸上。她早就溜出卫兵的掌握,在附近跳河了。他们在桥边找到她的尸体,捞出水面……我到司法官那儿去认尸,把她埋了。”

过了一会他又说:“她瘦了不少。体重大概不超过九十磅。她想必走了二十五天的长路。”

“如水呢?”她换个话题说。

“他回到我家,悲痛欲绝。我不要他陪去河边。我回来后,他去安排迁葬的事宜。是的,他自由了。她不会说话,我们都自由了。她现在什么也不会说了。”他用尖刻、苦涩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