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语堂全集6)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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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归来(2)

蛋子甩头格格笑:“你若是回人,又会说回话,那就很简单了。整个乡村都是我们的人。汉军住在营房里,他们根本不敢出城,出城总是一大堆人集体行动。恰好有不少我们村子来的乡亲,急着回去。他们不敢靠近哈密,都躺在一个村子里。没有骆驼,他们不敢通过沙漠。他们已经来了一年左右。有些人在鄯善附近受了伤,我答应带他们回去。”

李飞心中燃起了希望:“你要亲自带他们走过大戈壁?”

“走沙漠只要十天左右,路上有三四个停留站。过了第一站就没有汉军岗哨了。我希望哈密马上可以通行无阻。十天前我离开哈密,汉军正在拆电台。我看到不少他们西迁的征兆。”然后蛋子笑着问他,“你跟着我走,肠胃受得了吗?”

李飞说,如果蛋子是指残杀不仁的场面,他已经看多了。

“你会看到男男女女和小孩的尸体,躺在雪地上的场面,有时一堆七八十人。我第一次看到,也很不舒服。现在我可以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这场战争愈来愈没意思了。我是回人,我知道中国妇孺也被我方杀害。但汉军更残忍,这些有何意义呢?我看够了。拉门、阿魁和索拉巴--他们都想回家。”

“他们可能被准离开吗?”

“你知道一役打完的情景。在这种战争中,没有人会调查你的下落。他们是去年夏天来这儿的。他们跟了马福明六个月,见过最惨烈的战争。我去和马司令谈谈,他会放他们回去。他需要的是子弹,不是兵。我只是正式些,给他们一张证件。他们可随军队旅行团一块儿走。”

蛋子带李飞去看一间回人宿舍,也是部分军官的营房,又带他看自己那间又干又暖的地下卧室。吐鲁番的住宅大都有地下室,夏天可以避暑。吐鲁番盆地低于海拔,在这肥沃的山谷中,气温可达华氏一百二十度。如今乡村一片雪白,但气温渐升高,积雪渐融,淹湿了某些街道。

第三天蛋子拿到所有证件,两人动身前往哈密。他们走在古老的商路上,话题老是回到柔安身上。

“她是一个好女孩。”蛋子说,“我发现她住在河边一栋破房子里,后来才替她另找一间住宅。”

李飞聆听每一句话。柔安信里从来不告诉他这些。飞行员告诉他一点消息,但他想要知道柔安所经历的一切。她住在哪一种房子,教书赚了多少钱,样子变成怎样。

“她有一个王八叔叔,竟然在她父亲死后把她赶出家门。他一定很高兴把她甩开,可以占有她父亲的财产。”

蛋子又谈起有关祖仁的死讯。“我偶尔会收到家乡来的信。”蛋子说,“米丽姆写给我,我们谁收到信,就互相分享新闻。”

“发生啥事了?”

“祖仁被杀后,警吏来了,不过当局也没办法。后来士兵到湖畔巡逻,保护水闸。上回我听说两个士兵失踪了。”蛋子压低声音,“怎么失踪的,你也猜得到。家乡情况与这儿差不多,只是规模小点。血债还是用血还。当我们回乡,恐怕会干一场。现在村子里的壮丁都不在,军人可以为所欲为。我们回去就不同了。拉门他们急着回去,这也是原因之一。”

鄯善市一片断瓦残垣。汉军占领期间,居民大多是回人,都逃到鲁克沁、喀拉和卓和南方的村落。鄯善是个热闹的小城。辟展酒很有名,“辟展”是当地人对鄯善的别称。葡萄、棉花、羊毛也是当地的名产,百姓听说军人北迁,向天山隘口进攻,都赶紧回到没有屋顶的家园,尽力抢修花园和家具,一大片街道立在水泽里。不过有些家庭已开始安放床铺和克难灶,几个烟囱的残骸又开始冒烟了。

李飞和蛋子走了两天,精疲力竭,决定在鄯善停留一天,才尝试艰辛而危险的哈密之旅。

小包说,他上一次飞行,根本没办法进入迪化,柔安整个身体都僵了。她一直希望回军攻入迪化,现在却害怕万分。

她给宝宝做满月。李飞刚好也在那天获得自由。她大约三星期没收到他的音讯了。报上的报道不很明确,令人不安,大部是政府军胜利的报道。再报只知道战况很激烈。没有明白指出“惩”乱的战役正朝哪一个方向进展。报上曾报道西大桥之役,但柔安根本不知道西大桥在何处。

二月末,她实在受不了满心的疑虑,就去看贝格少校。出乎意料之外,听说迪化正在被围中,回军一周前曾进入市中心,后来又被赶出来了。

李平曾到兰州,送礼物给宝宝,也代表母亲邀她回去。她不想回西安,希望向军方直接打听消息。

她说:“我一定留在这儿等消息。”

李平说:“你可以带宝宝坐飞机。到西安只要两个半钟头。唐妈和我坐车回去。”

但是柔安很坚定。李平为了生意上购买皮货,要在兰州待一周,但他仍希望她能改变心意。

三月的第一周,兰州寒意正浓,贝格少校送来一份通知,里面附有马福明吐鲁番办事处的电报,说李飞已逃出监狱,要等时局改变再动身。李飞终于要回来了!

自从她得知李飞入狱,这是半年来第一个大好消息。她满面流着欢喜的眼泪。她把宝宝的面孔贴在脖子上,高声喊叫:“兰生,你父亲要回来啦!”孩子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懂得她的意思,微笑着。李飞得到自由了。她手抱着孩子在房间走来走去,拍他入睡,双腿忽觉壮起来,步履也轻快不少。

她叫唐妈到李平的客栈,告诉他令人兴奋的消息。李平立刻到她这儿,柔安把电报拿给他看。李平手握电报,沉思了半天。

“据说他要等时局改观。可能要过好几个月才能动身回来,我想你现在可以不必担心了。”他停下来看她一会儿,“母亲和我对于你为弟弟所做的一切,非常感激。母亲急于看她孙子,我们都是一家人,跟我回西安,也许会觉得不自在,但是你总听过‘童养媳’吧。你不必担心邻居的闲话。”

柔安机灵地看他一眼:“我不在乎邻居说什么。”

“那你没有理由不回去呀。我们都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至于弟弟的消息,他们可送到这儿,也可送到西安哪!”

唐妈说话了:“柔安,李飞自由了,又打算动身回来,你应该到他家去等他,你来这边够久了,我陪你过了这一个冬天,我也想回去。那边会更舒服点,且更像家,李飞心里也会好受些,他不必替你担忧。”

最后柔安决定了:“你母亲真好。如果你们家收我做儿媳妇,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李平一走,她突然觉得精疲力竭,几个月的挣扎过去了,她似乎没有力气再为其他事操心,她倒在床上,希望有人来安慰她,卸下苦等的担子。她眼睛转向宝宝,坐起来靠在他的小床边说:“兰生,我们要回到你祖母身边了。”

柔安坐在飞往西安的飞机上,脑子乱纷纷的,心情很紧张。李平送她上飞机,自己和唐妈搭车回去,好节省些路费。大件的行李都由李平照料,她只带了一只手提箱。她怀里抱着孩子,不免想到自己的处境。无论家人有多和气,她难免要发窘。他们是不是同情她才接纳她的?他们会不会嫌她不清白?如果端儿问起事情的经过,她真要羞死了。

她也怀疑,谁会到机场接她,她进李家大门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她要如何称呼李飞的母亲。她希望飞机晚点到,没有人看见她,她可以偷偷溜进门,第二天早晨手抱娃娃出房间说:“妈,这是你的孙子。”她曾叫李平通知范文博,因为机场上需要男人帮忙。她不介意范文博,说不定蓝如水也会陪他来;而对李飞的好朋友,倒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飞机即将着陆了,她小心把婴儿抱好,拂拂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飞机在地面上轻轻迸了一下。五点整,太阳还高挂在天空。她心脏跳个不停。她静静坐着,等别的旅客先下去。最后大家都走了,她站在门口扶梯上,看见范文博离她只有十尺远的距离。她笑笑,又恢复了勇气。范文博总能够违例办事,这次他告诉守卫,有一个少妇要带婴儿来,他必须进去扶她。

她小心走上扶梯。范文博已经在梯脚,等着帮忙。

她抬头一看,端儿正在栏杆后面微笑,一条白色的手绢猛挥个不停。孩子们都站在她身边,手抚栏杆。后面是李母娇小的身影。端儿冲出大门,把婴儿接过去,小英、小潭和小淘都跑上来看娃娃,又跳又笑的。

母亲站在一旁揉眼睛,用细弱颤抖的声音说:“柔安,你回来啦!”母亲伸手表示欢迎,柔安把手递上去,她连忙抓住。柔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端儿忙把娃娃抱给母亲看,她伸手接过来,低头亲他。

“飞儿有什么消息?”母亲面色凝重说。

“自从那天收到吐鲁番的电报,就没有进一步消息了。”

她正和母亲说话,突然发现春梅漂亮的双眼正含笑盯着她。她看到香华也来了,站在如水旁边,简直吓了一大跳。咦,他们都来啦!

春梅额上蓄着卷发。她再见到柔安,掩不住满脸的喜色。香华有点消瘦,不过脸上化了妆。

“我听范先生说你要回来。”春梅说。接着香华,如水都上前和她握手。如水瘦多了。

这样的欢迎场面,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不但没有受窘,这次带孩子回来,朋友们对她完全和以前一样。

现在端儿又把孩子抱过去,柔安陪母亲走。后者步履蹒跚,柔安扶着她的臂膀。柔安心中充满了喜悦。

走到门口,春梅说:“我得回家了。老头子不知道,我还没告诉他你回来的消息。明天我再抽空来看你。”

“婶婶好吗?”柔安问道。

“自从二弟死后,她整天诵经念佛。”

香华正要告别,如水说:“我要陪他们回家,你何不一起来呢?”

“好吧。我真想和柔安谈谈。”

黄包车很快来到李飞家门口。柔安抱孩子下车。她穿过小小的外门,简直像走入梦境中。她确实梦见过自己进门当新娘,不过梦中有李飞在身边。她知道这是她的家,她就属于这里。

客厅桌上摆了鲜花,母亲立刻带她到李飞的房间,一个铺白被单的婴儿床早就准备好了。房里备有炭盆取暖。柔安把婴儿放在小床上,脱下红外衣。她弯身放婴儿,有心展示金镯子给他母亲看。然后坐在椅子上,喉咙仿佛有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来。

“柔安,这是你的家。”李太太说。

“妈!”柔安不假思索叫出声。

出了客厅,大家聊个不停。大家都有很多话要问柔安。小英起初不好意思,现在站在柔安身边,小弟们还记得她,觉得她带一个娃娃回来,实在太棒了。在场的人只有小孩子用真实、自然的眼光来看这一件事。他们始终觉得,女孩子带一个娃娃回家,实在是一件伟大、奇妙而又神秘的事情,事实也正如此。

柔安为祖仁去世而安慰香华。

“我打算回上海。”香华心平气和地说。

“我劝她留在西安。”如水说。

范文博默默对柔安递了一个眼色。

“我目前住在大夫邸。”香华说,“我把那间屋子放弃了。你应该回来看看你的小院落。”

“你明知道不可能。我不能回去。家里怎么样?”

“照样那么空虚、阴沉,烦闷。祖仁死后,老人家心情很不好。他年纪大了,没法照顾生意。吃饭的时候从没看过他笑过。我婆婆靠佛教来逃避现实,常常召尼姑到房里去。你会以为我们家遭到了什么诅咒。五月我就要走了。”

她起身告辞,如水说要陪她走。他们走后,柔安对范文博说:“如水似乎比以前更静了。”

“可真苦了他。”文博答道,“他亲自将遏云的棺木运回来,葬在城外。”

柔安想问一句话,又忍住了。文博说:“这些日子他常和香华见面。同病相怜嘛。我鼓励如水去找她。整天坐在家里闷闷不乐,对他也不好。”

“香华觉得怎么样?”

“我想她对他颇有好感。他们似乎很配。年龄相当,志趣也很相投。祖仁的死,她好像不太伤心。”

“她并不怎么爱他。她告诉我的。”

“最好两人都忘掉过去。”文博简短地说。

他站起来告辞。他说她若需要什么,随时可以找他。

家人准备了简单丰盛的便餐。柔安看到桌上有酒杯。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恰当。”母亲说,“这是你到我们家当儿媳妇的第一餐,我备了一点酒应应景。等飞儿回来再好好庆祝。”

“妈,”柔安叫得好顺口,“回家我就很高兴了。”她庆幸桌上只有母亲、端儿和孩子。她早就知道会这样,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家人,母亲慈祥,孩子又带来温暖、轻松的气氛。

母亲举杯说:“来,我敬你,也预祝飞儿回来。”然后她又说,“我会提醒飞儿永远记得你对他的好处。”

端儿笑笑:“飞儿才不需要别人提醒呢!”

“我不会说话。不过我就是这个意思。他必须永远记在心底。”

柔安说:“我只是照内心的愿望去做。”

“很高兴他找到了你这样的女孩子。你对李飞有很大的帮助,母亲心里也很高兴。至于别人的批评嘛,我会告诉他们,你们是先在兰州结婚,他才出远门的。”

饭后,三个小孩说要再看娃娃一眼,才肯上床睡觉。两个大的站在一旁静静看,小淘对小弟弟兴趣很浓,大人拖了半天他才走开。婆婆问柔安奶水够不够。柔安说:“还够。”

“那很好。我们会煮些当归来给你补奶。”

柔安不想学一般中国式的母亲,当着全家人面前给婴儿喂奶。这是她来的第一夜,她觉得不好意思,她一直坐到婆婆走开才喂他。

那天晚上她睡李飞的床铺,觉得自己是一个已婚的妇人了,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等李平和唐妈回到西安,柔安已经住惯了,和他同桌吃饭也不觉得难为情。而且,他们到家前一天,柔安收到三十六师办事处转来的一封电报,日期已过了好几天。

“随蛋子离吐鲁番。不难抵哈密。或能由哈密发讯,或不能。与哈金联络,问候全家。”

是李飞亲自署名的!

这道消息使全家欢欣鼓舞,也引起不少猜测。哈密在哪里?蛋子是谁?哈金是谁?家人都不晓得其中的关系。提到蛋子,柔安特别高兴,因为她知道蛋子和哈金的关系很密切,可见李飞会得到三十六师的帮助,乘他们的工具回来。

柔安回来的第二天下午,春梅来看她。不是空手来的,她带了一个小玉坠给娃娃。

“叔叔知不知道我回来?”柔安问她。

“知道,我告诉他了。”春梅没有说下去,柔安明白叔叔还没有原谅她。春梅又说:“他慢慢会忘掉这些的。”

“我并不惋惜什么。”柔安傲然说。

“我告诉你,你走后,你父亲的坟墓造好了。当然你要去看看,清明快到了。我们把你的名字刻在墓碑上,女婿位子空着,以后再补。”

“我知道香华现在搬进府了。”

“是的。她住在你的前院。她常叫人把饭送到房里吃,她觉得那样比较自由,餐桌上大家都闷声不响。老头子多半不吭声。家里很沉闷,她打算回南方去。只有我不能走。我尽力而为,吃我的饭,管我的家务事。香华对家务不感兴趣,可以说她心不在家里。老头子气她穿白孝服连一年都穿不满。她不在乎。三个月就脱掉了,说现代妇女不重视这些习俗了。当然啦,我觉得她对她丈夫没有什么情感。”

“她不是常和蓝如水见面吗?”

春梅笑笑:“你回来一天就有不少新发现嘛。这是情感的问题。如果她要再嫁,谁也拦不住她。我的看法是,年轻的寡妇想要改变生活,有自决的权利。就是古代,皇帝老子也不能逼寡妇守寡呀。必须是自愿的,所以才受到推崇。二弟也不是秀才或粗人,他受过外国教育。我想香华再嫁,他在天之灵也不会生气才对。你看这个家已经四分五裂了,二弟连一个继承香火的后代都没有。要是老一辈去世,你想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叔叔为什么那么消沉呢?”

“事情不太顺利。祖仁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生意由员工照管,没有一个人靠得住。去年除夕我听说很多账都收不回来。我找了经理来问话,但也只能暗示他不要太过分。我是年轻的女子,总不能到办公厅去查询每一件事情呀。老头子最担心的是三岔驿的局面。”

“怎么啦?”柔安关心地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