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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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春残秋清(3)

从X光室到胸片室,经过一番检查,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医生终于作出沉重的结论:由于在狱中任其感冒发烧的蔓延,转为胸膜炎;又由于胸膜炎的长久不治,现已胸腔积液,即化脓。说着,他指给我们看胸片,胸腔里已经脓液满满。接着,他把针头插人长及半尺的玻璃管子为其抽液,待抽完后已经满满一管。

张扬喘着气,脸色苍白,疲惫地坐在长椅上。

医生对我说广你们真的做了件好事。他忧虑又后怕地说按他的病情,要是再在监狱里蹲一个月,也就性命难保了。

听了他的话,我的手心沁出一层冷汗,我打断他,说医生,留他住院治疗吧……

很抱歉,他摊开手他的病带传染性,本院不能留住……

那去哪里呀?总不能……我有些激动。

去安定门外,结核病医院,他见我激动,拍拍我的肩说,那里对这种病更有经验。

我们走出北京医院时,已是薄暮时分。我只好先送张扬回出版社为其安排的招待所,然后回家。

父亲母亲正带领一家老小准备除夕夜的年饭。有的在包饺子,有的准备酒菜,见我除夕前能从湖南赶回家过年更是喜出望外。我简单说了一下湖南之行的交涉结果及张扬的病情,父亲马上说请张扬回家来过年吧,真是死里逃生,我们应该为他祝贺……父亲遭遇过类似的坐监之灾,对于灾难中人总有种特殊的同情。

他病得很重,我犹豫着,刚从医院回招待所,再来家里,恐怕太累了……

那,你就给他送些饺子去,母亲说,蹲了那么长的监狱,出来了,总算过个好年呐……母亲特殊的母爱常常荫及一切相识和不相识的受难者,何况张扬这个与她儿子结下特殊缘分的受难人!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里已充满了泪水。

我依母亲的话办了。为了给张扬增加些除夕的喜庆与温馨,我特意邀妻子和刚满8岁的女儿同往。当我们带着刚煮熟的水饺走出家门时早已夜幕四合,大街小巷孩子们提着五颜六色的灯笼走上街,笑语嬉闹声中,不间断地传来远远近近的鞭炮声……

第二天虽是大年初一,我还是很早起来接张扬去了安定门外北京市结核病医院。那串。的医牛护十与北京医院的医护人员一样,谁都知道手抄本《第二次握手》,谁都看过关于张扬冤狱的报道,虽是春节期间,人们的心都系在过年的假日上,可每当值班的医护人员听到张扬的名字都路绿灯。我们很快进行了初步检查,很快办了住院手续。因为那时张扬病情沉重,编辑部全体同仁自愿排班,轮流日夜陪床,一切医疗费用全部由出版社财务处代付。

张扬住进医院以后,出版社领导不同意我参加轮流陪护,只安排我每个周末带些水果点心探视,并借此研究切磋联手同长沙市政府各部门交涉解决冤案的遗留问题,和审读能找到的《第二次握手》的所有手抄本,然后拿出修改意见,着手编辑工作。

张扬的治疗顺利进行,从1979年2月到7月,他的胸腔积液从每周抽出两管到半管。这期间,在湖南省文联和作协的协同下,他的未了问题也一步步澄清解决:先是经文联去河南外调,其生父乃是追求进步追随革命的知识分子,他所任教的中学即是他以家财资助创办的,他教导学生爱国抗日才被黑暗势力暗杀。此事了结,为张案平反设置障碍者再无口实可借,只好一步步同意我的三点要求。更让人高兴的是,在解决遗留问题过程中,湖南省文联越来越主动,当前两个问题解决后,文联主动提出,将张扬安排在省作协编制内,为职业作家。

与此同时,能搜集到的所有《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我又仔细审读了一遍。张扬说,还是他在长沙家里时,因为感于舅舅(其舅父乃齐鲁大学药学系毕业,解放后任中国药物研究所副研究员,195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山西农村)几十年来爱情与事业的悲剧,就写了《第二次握手》的初稿,仅1万多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风潮中他插队到湖南浏阳县,那时他的创作冲动更强烈,写了第二稿3万多字。之后,手稿被传抄,被追剿;越是追剿风烈,传抄者的兴味越浓,于是形成循环往复你剿我抄的大循环。在这大循环的年代里,张扬东躲西藏,手稿全部丢失,丢掉一稿,他就再写一稿。故事框架虽大体相同,但人物常有增删,情节详略不等,有的妙笔在此,有的华章在彼,这就形成了多种手抄本多种状态的现象。到底哪个版本是最后的较完善者,张扬自己也说不清。限于张扬的病情,医生绝对不允许他工作。由于媒体的连篇报道,过去偷着读手抄本者又人数众多,读者与社会呼吁出书的声浪日高,上门求购者每天络绎不绝,电影厂、电视台要求改编电影和电视剧者踏破门坎,为了满足社会与读者的要求,这个审读梳理所有(七八种)手抄本,之后取舍联缀,形成一个完整长篇小说初稿的任务就落在我头上。从1979年的3月到8月,我这个责任编辑除了与湖南省文联携手交涉。结张扬的案件,其余时间就是整理编辑《第二次握手》的初稿。大约是8月末,张扬的身体口渐好转,经请求,医生同意他每天卧床工作几个小时。这时,我的完整初稿也已整理告罄,于是交张扬最后修改补充完成定稿。这期间,我每周一两次夫医院与张扬晤谈切磋。过去冤案的乌云渐渐散去,文学与审美的追求浮起我们更深的友谊之舟。

如果说爱情娃文学的永恒主题,那么文学也给至善至爱的追求者插上天使的翅膀。随着张扬和《第二次握手》的轰动,不知是出于同情、崇敬,还是别的什么因素,写信或求见的女孩儿越来越多,有勇敢者甚至直截了当地求爱。一天,我尊敬的曹冰峰兄的太太就向我直陈,希望我搭起鹊桥,将她外甥女介绍给张扬认识。这女孩儿我见过,皮肤白皙得几近透明,修长的身材像芭蕾舞演员,性情清纯活泼,可惜母亲早亡,父亲在天津,她就长年住在北京姨母家(即冰峰太太家)。她与张扬各有各的不幸广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遭际应该是可以互补互解、永结终生的伴侣,何况从见张扬第一面起,我就慨叹他若不是因写作遭难,已该是娶妻生?的年龄广,我答应愿促成这桩好事。

一个秋阳暖照的下午,在北京市结核病医院的花园里,看着他日渐红晕的面孔,我向张扬说起此事。听完我的介绍,他笑笑说承蒙你做月老,我1然不愿辜负此心了……缘分二字是中国人最信赖的。道理虽然很难说清,可往往的,山回路转中,它就等在月下花荫处。不出几个月,他们竟意迷情浓,到1980年初夏,当张扬身体复原后,他们已喜结连理。如今,他们的儿子已经是一位高高大大的大学生,此为后话。

在爱情与医疗的变奏中,张扬文思如缕,修改润色的进度很快。1979年秋末完成定稿,出版印刷日夜兼程,到这年年底,头版170多万册《第二次握手》已经面世。接着,各方抢购,供不应求,为飨读者,各省出版社纷纷来中青社租赁纸型在当地印刷。两年后统计,全国各地印刷发行已达1700多万册。同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长篇连播,北京电影制片厂也以此书为据,邀各路明星加盟,改编拍摄成大型故事片《第二次握手》。那几年,中国大陆真可说是万人空巷,人人读此书、谈此书、看这部电影。今天想来,这绝不止因为张扬个人或《第二次握手》的魅力所使然,透过这一现象,我们却可以揣摸到特殊年代的特殊状况,特殊年代中国人的特殊心态。

今天,张扬已经是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后来听说,他们出现了婚变。多年不见,不知事情的原委。各家有各家的复杂、苦楚,别人又岂能说得清楚!只是心里有些遗憾和歉疚,因为这结果不是我的初衷。

或许因为我这第二道考题做得不错,出版社决定正式调我。可是以中国的户籍制度,把一个人从外省调入北京谈何容易!加之当时正在拨乱反正,干部更替,今天张三正手握大权,明天李四又身居要职,若不抓住时机,或许已经说好的事情,过几天就变成明日黄花。为不误时机,老社长朱语今(曾经是重庆《新华日报》的报人,后做过团中央宣传部部长,西北局宣传部长)先生竟以他的资望,亲自给团中央写报告。此举很灵,1979年夏末,我正式调人中青社。几个月后,妻也从河北沧州调入北京市化工局。

真是一损俱损,一荣倶荣。这有时是因为权势的涨落地位的浮沉,有时是因为运气的好坏,我家无权势,自然只能归功于运气。1979年仲秋,我家运气正好:父亲的问题已经作了结论,政策落实,恢复原来的工作。弟弟妹妹在风风雨雨中已经长大,虽大多学业荒废,经自己的奋斗,也都有了适当的工作。在母亲呕心沥血的抚育下,我的一双儿女各个健康活泼,已经成了两个神气活现的小学生。父亲最喜孙儿辈,高兴起来,不是引着一双孙子孙女上街散步买零食,就是坐在家里的老榕树下与孙尸对弈,有时甚至为孙了抓只蜻蜓,为孙女掐一支自种自栽的花草……

我喜欢北京的秋天,无论它的金黄与萧瑟,无论它的丰收与落寞,都曾留给我那么多美好与无奈,那么多甜蜜与伤感……但它是我的。之后,每有余暇,我骑上自行车东南西北乱跑,或往访老友一叙衷肠,或小酌一杯抚今思昔,或为重访某条胡同体验个中意味,或毫无目的地踩着满地飘洒的落叶听它酥酥的回应……

1980年初夏,出版社在东四北大街盖的宿舍大楼竣工。为照顾我一家四口挤住在父亲家的困难,分配给我一套三室的楼房。那些天,文弱沉静的妻十分兴奋。她找来单位基建:工程处的七八名建筑工人,刷墙壁、洗地板、搬家具……一切就绪后,就跟母亲商量来新居住几天。母亲家里事多不能多住,她还是用自行车推着母亲住了一天。那天,妻特意请广假,买了些鱼肉蔬菜,坚持一切自己操做,说妈太辛苦,就让我伺候您一天,享享清福,好吗?婆媳俩都不善言表,只是你看着我笑笑,我看着你笑笑。母亲惦记着父亲和弟弟妹妹们的饮食起居,第二天非要回到老家,说我看到你们这儿这么好,就放心了。母亲坚持要走,孙子孙女牵着衣角送到楼下仍不肯放手,妻只好又用自行车推着母亲、引着儿女,回到老家。

……怎么,刚去一天,又把他们都领回来了?父亲笑望着他们。我们要跟奶奶住一起嘛!孙女抿起嘴。

哈哈,还是奶奶有人缘儿,那爷爷呢?父亲逗他们。

爷爷明天不上班,上我们那儿住。孙子要求说。

曦曦说得对,爸身体不好,就提前退吧。妻附合说。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父亲开朗幽默,可对儿媳从不开玩笑,可我觉得我并没老,还得千几年,否则,心里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