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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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春残秋清(2)

他把故事写在纸上,每星期寄出厚厚一沓。他等待她的回音。她那边却杳无消息。他继续写继续寄。她还是如入云中。他陷人孤独期待的荒野。可越孤独越想倾诉,于是他将他的倾慕思念期待更美更神化地融人他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寄到女孩儿手上。他哪里知道,那女孩儿离开校园去实习了。当她从工厂回到天津大学校园,读到那处处闪着人性、悲悯、霖人心魄的故事时,她似乎一下走人他的世界。她似乎不信那少尉是专门为她写的。不管怎样,她要去见他、谢他、祝贺他,或许还要发生她想不到的事情……眼看到了暑假,她坐上津浦线快车,一路朝青岛奔去……少尉接到她电报的时候,像是做了一场梦,一场朝思暮想又不敢想的梦。看看还有两个小时火车就要到站了。他请好假,急急忙忙跑向青岛火车站,他终于盼来向他倾慕的姑娘倾诉一切的机会,而这部《晚霞消失的时候》的初稿就成了他们爱情的信物。

谈着他的创作过程,带着他的全部完成稿,我们一路回到北京。几个月后,书出版了,初版就印了152000册,而且很快销售一空。据调查,在北京大学图出馆,《晚霞消失的时候》成了借阅率最高的一本书。不久,美国的夏志清教授在一次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上请香港文学评论家司马长风先生为其寻找这本书,并希望得知作者的详细背景资料。

又过了一段时间,国内7家报纸相继发表了8篇文章,集中火力批评《晚》书。我后来才知道,这其实是清除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前奏。

面对这欲来的风雨,编辑部作出分析,认为文革及至以前的事如此纷纭复杂,就更不能只用一种头脑、-种声音去评说。这是个解冻的时代,无论对历史对未来,凡有良知的人,都应该换一种头脑、换一种声音去想去说去面对。何况书中只是对文革进行了些反思,对宗教与人性进行了些思辨与拷问,我们以《青年文学》编辑部的名义,邀集在京文学界、评论界和北京大学部分师生召开了关于《晚霞消失的时候》一书的研讨会。作为会议主持人的我虽未发表任何导向性意见,与会者还是热情肯定了这部书的文学价值、审美价值及至对一些历史、哲学命题的可贵探索。之后,会议纪要就在《青年文学》刊出。未料,几个月后,中国作协机关报《文艺报》也以编辑部的名义在作协做了专题讨论。著名评论家、《文艺报》的当时主编在发言中明确指认《晚霞消失的时候》是一部有问题的小说,其批评机锋不光指向作者,也多次指向我这个应邀与会的责任编辑。而其他与会者,包括著名评论家、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冯牧却抑制不住地一再肯定作者的才华横溢。这样,会议就以批判始,以肯定作者的才华终。这本应是文艺批评的正常状况一百家争鸣,可几十年一贯制那种一边倒的批评现象却使我很久都不明白这个会是为什么而开。是《文艺报》有意要树立一种良家争鸣、融汇百川的风范,还是受人之命不得不开?更值得玩味的是,直到出书三年后的一天,当时一位中宣部领导的秘书将电话直接打到我的办公室,问丄此书作者背景如何?你们为什么要出版这本书?此书印行多少?书出版后反应怎样?当我一一照实回答后,也就再无消息。是作者根红苗正的背景帮了他的忙,还是种种政治因素的变化使之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在这一连串的折腾中,我和礼平的荣辱沉浮早已绑在一起,我们的友情也就日渐莫逆。我不禁劝他,中国青年出版社已经同你站在同一个战壕里,既然诘难者的无理批评都消磨不了你的才华,何不多写一些?他笑笑,并无强烈反应。不久,我去了非洲,9个月后,当我从非洲返回北京,他也早从部队复员回京。久别重逢,他邀我去他位于西单辟才胡同的家里做客。这是个十分考究的四合院。有门房,有穿军装的箐卫员和司机。他的将军父母住一连四间的北房,他大哥大嫂住东厢房,两位未婚的弟弟住南房,他和他的爱妻住西厢房。他为我介绍了他的全部家人,寒暄一阵后驱车往北海仿膳。不想,在仿膳刚坐定,他的新近改任北京军区政委的岳父大人也携其夫人赶到。这一家人的举动真让我受宠若惊。此时,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已经不告而终,礼平这位文坛新秀不但未被批倒,反而越批越红。我知道,他们此举自然是为感谢我、欢迎我,可又何尝不是为丫庆祝自己这个将门之家出了个爆红的作家!杯觥交错,情隆意盛,酒酣耳热之际我又谈起要他多写作品的旧话,其父母、岳父母自然给以审慎的支持,其妻却静静地坐其旁侧笑而不语。饭后,当我们又回到他的西厢房时,他交我一部4万多字的小说稿。这是一部以他的军旅生活为素材的作品。结构完整,时有感人片断,可通篇读来,却嫌平平,从作品看,谁也不会想到那是出自《晚霞消失的时候》的作者笔下。我还是签字刊登在由我兼任副主编的大型文学期刊《小说》上。但终因作品平平,刊后毫无反应。我于是一面玩笑,一面催他再写,警告他千万不要刘郎变江郎!他马上意识到,大笑说是啊,可千万别江郎才尽呐!

一年后,他又邀我去他的西厢房。香烟点燃,热茶在手,尽管那个下午正是北京的酷暑天气,可他新装了空调机的西屋却是一派清凉世界。我们一阵谈笑后,他刷地拉开遮了一面墙的草绿色布幔,呈人眼前的是一张巨型世界地图。

……怎么,你……真是将门之后,想不到,在他家就有我从没见过的这么大的军用地图,望着它,我陷人迷惘。

别急,他深吸了一口香烟,笑笑说,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他举起长长的木竿,从西伯利亚到日本海,到美国西海岸,他长长地画出一条弧线;然后成竹在胸如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般叙述起一个构思精密、规模恢宏的未来战争的故事。他思维机敏,口若悬河,白皙的瘦长脸上常因6己的某些得意构思而激起一片潮红。我认真听着。整个下午,我几经努力一心想进人他的故事,可却始终精神游移,难于投入。我只能如实以告,并声明,可能因为我不熟悉军事题材冰出现这种现象。我劝他别受我的影响,抓住这难得的创作冲动,成熟多少写多少。

几个月倏忽一瞬,当我再问他时,回答的却是一脸尴尬。他说他确实写了,而且写了不止一稿,可最后终因自己都不满意,已经撕得一个字也没剩。我懂得他的焦躁和苦恼,我不再催他,只装得没那么回事似的散淡说嗨,写不出就不写,等到憋得非倾泻不可的时候,你不想写也自然流出,那才是真品。

想不到,在自己的书中把个泰山岱顶的老方丈写得如闲云野鹤般放达超迈、把那场气势恢宏的淮海战役写得如历史老人般冷静客观的礼平,此时却怎么也散淡不起来。他深吸了…门香烟,苦笑说可能是日子过得太好了,我追求那么久的姑娘已经成了我的老婆,并且为我生了一个同样可爱的女儿。每天我回到家时,她们已经在等着我了……有她们在身边,我怎么也孤独不起来,才也就尽了……

那么,写《晚霞消失的时候》呢?我问。

你知道的。残酷,真的很残酷……他一脸苦笑。

你说什么?

我说我的创作,透过近视镜片,他睿智多感的眼睛望着我我要么走向孤独,进人创作,要么扔开那可恶的笔,享受一家欢乐……未必这么绝对吧?我真想安慰他,不少作家不都是既出作品,又过好日不吗?

真羡慕他们,好像我不行……他有些沮丧。

再试试,先不做结论。我说。

十儿年过去7,我们偶或通个电话,直到我移居旧金山,他似乎没再写出如意的作品。难道文学真的是孤独的骄子?难道作家真的是快乐的叛逆?这未免太不公平,可有什么办法?直到今天,仍有不少可怜的作家、诗人还在重复着这个上苍的命意。

家事国事天下事,风声雨声读书声。这副东林书院的楹联,竟能几年传诵不衰,自是因为它深刻透辟道出的人间哲理。我的家事也与国事相关,而往往走向极端,走向无奈。在社会趋于稳定,政策逐渐开放的潮流中,变化最大的是岳母家。禁锢了40年之久的国门打开后,首批归国探望儿孙的就是妻侨居悉尼几十年的70高龄的祖母。继而,在西非多哥经营进出口贸易的巨商、妻的八叔又归国省亲。悠悠数十载,生死天地间。合家团聚,其悲情其欢情其嘱托自可想见,唯可安慰的,第一,文革期间被视为特务窝的岳母家一个个在海外都有一份事业,没一个是特务;第二,几十年中,岳母及其8个子女所遭磨难终于有广可以倾诉、肯予安慰的亲人。受岳母之托,也是为尽亲族之道,八叔答应把妻的兄弟姐妹一律接到国外,以补赎他们的损失、开创他们的前程。果然,八叔返回多哥后,不足两年,妻8个兄弟姐妹中有全家有单身就7个!他们每走-家或一个,我们都为其祝愿,直到最后一个登机西去,我也没意识到终有一天也会轮到我们,因为我没想过,更没提出过要求,连我的妻也一样。

1980年一个深秋之夜。孩子们在他们自己的房间人睡了,妻和我也躺在床上。刚刚关了床灯,妻说:

兄弟姐妹都走了……

想他们?我知道他们手足情深不同一般,更知道妻向来寡言,悲喜都不形于肓表。

不是……我是想,我们怎么办……

我们留守啊我不假思索地说,妈妈还在国内,总得有人照顾啊。

妈妈也要走的。

越是都走我们越要坚守北京,全家人总得留条根吧!我坚定不移毫未他想,还是那话,每个走的人都该走:大哥在科学院工作虽不错,但他们已经离了婚,他对院里整他那些人又记忆犹新,也实在不好再呆了;大姐虽然做医生,可大姐夫在上海,她窝在山东聊城那穷地方,解决夫妻分居比出国都难,也该走;其他弟弟妹妹都已学业荒废,年轻又没专业,为了前程也该出国。唯独我们,身居北京,专业对口,新分的房子,是留在国内的最佳人选,你说呢?我从一般闲话到认真分析。

……我担心,要是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就该轮到我们了……而且,理由更充足。

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轻轻揽过她,长不大的孩子……怎么会呢?再那么发疯,国家也受不了啦!别胡思乱想了……我合卜眼,准备人睡。

有顷,妻推推我……八叔来信了……声音有些怯怯,似又含些惊喜。

八叔不是不爱写信吗?

他寄来了邀请我们出国的全部文件,还有多哥的人境签证……八叔的这份爱心真让人感动,我知道,当年,八叔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岳父供的;如今,为替他大哥尽责,竟相继把他的7个侄子侄女儿办出国,这份手足深情,可谓万金难买。何况办理出国不光手续繁杂费力,所花费用也十分可观,尽管他是西非富商我们也万万不能再增加老人的负担了别想了,明天我给他写封信,我们不能再让他费心费力了……

……先别,我们还是再想想……

还想什么?我已经想得够透了。

妻还想说些什么,终觉有些口讷,于是转过身去,一夜无话。

本来睡意浓浓的我却困乏全消。出国他游是我从未想过的,妻也从未以此为然。没想到八叔的一纸书信和签证却使妻如此震动……设身处地想想,也难怪,儿十年的风雨、几十年的经历,以致现在虽然已调回北京,以她单薄纤弱的身体,每天还要早6点起床,急匆匆乘上工地的敞篷卡车跑到通县的建筑工地现场施工,虽说是助理工程师,还不是和工人一起码砖和泥!我当即想起一位在某部人事局工作的朋友,决意求他帮忙,把妻调往此部的建筑设计院去,说不定工作轻闲些,又有了自己的设计项目,她会打消这些出国的念头。因为从出生到现在,妻几乎没受过信任、没受过重用,以致在上小学入少先队的年龄她都没有入队的资格,在内蒙古传达林彪事件她都没资格听,她怎么会不想离开这片土地,尽管她从来不说!

许是因为各处百废待举,各处需要人才,不到半个月,我的朋友专程来到出版社,说欢迎我妻子去他们部的设计院,她可以马上向原单位提出申请,办理调动手续。并随手交我一纸盖有此部人事局大红公章的商调函。

那晚下班回家,我兴冲冲亮出商调函,说了事情的原委,要妻明天就抓紧办。不料,她却十分冷漠,既不说话,也不接不看这商调函,我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怎么,不想调?我因一番好心却受到冷遇而有些激动。

这是我的事,你连商量都没有就擅自去办……迟疑之后,她说。

这么说,我是多管闲事了?我的心急剧跳动,我感到委屈压抑不被理解,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不解人意以至不可理喻……

……你自己去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