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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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春残秋清(3)

因为去西非必须要在巴黎转机,第二天早7时许,我们经戴高乐机场2号卫星场往4号卫星场开去。奇怪的是,巴黎与北京玮度相同又都是初冬时候,在北京已经是黄土初冻、光秃秃地了无生机,而巴黎机场四周却是处处茵茵绿草,路旁树木也绿叶婆娑,偶或还有点点红花在树间飘动。4号卫星场是通向欧、美、亚、非的空中交通枢纽,一道道电梯交错传送着飞往世界各地的各种肤色的旅人。令人赞服的是不管哪种语言哪种服饰哪种肤色的旅人,都一样地洒脱大方,轻言细语,看不见慌乱挤跑,听不到高声喧叫。机场服务人员除警察、海关外,大多是年轻小姐,效率高而不乱,她们的笑容似乎总在告诉你广先生,需要什么帮助吗?一串串法语从她们嘴里说出来,总是轻轻脆脆的、低缓而富弹性……这不能不使人想到法国的历史和文化,罗浮宫、埃菲尔铁塔、香榭利舍大街、一个个街头咖啡馆,和一群群曾在这里居住创作过的大师们……要是可以,真希望能在巴黎参观几日,去拜谒,去观赏,去流连……八叔说,我们是转机,没有法国的旅行签证是不能出机场的。我们只能望窗兴叹。

转机时间很长,要等二十多个小时。

午夜时分,机场的各家商店已经关门,我们要了最后一道夜餐,坐在空旷的餐室沙发上用饭。进门处,走来一位蒙黑头纱、着黑白格长裙的少妇。她推着一辆小车,车上坐着一女孩儿,身旁还跟着另一位大些的女孩儿。这女孩儿迳直朝我走来,她朝我笑笑,张开一只小手,嘴里咕哝着什么。因为不懂语言,我也朝她笑笑,顺手递给她一块刚切下的蛋糕。女孩儿正伸手要接,那妈妈紧走几步笑着谢绝了。八叔悄声提醒我,外国人情是,未经家长允许给孩子吃食属于不尊重人家。听了这话,我慌忙将伸出的手缩回来。那少妇同八叔聊起来,一样纯熟的英语。她来自沙特阿拉伯,不用问,从她小巧、庄重和那份娴雅的美也可以断定出自上层社会。是她在华盛顿留学的丈夫来信要她带两个女儿去团聚,她才登机前往。也是因为签证不全,才被挡在机场,不准登机去美国,也不准进人巴黎市区。她看看两个女儿,说大的不到两岁,小的才7个月,她摇摇头,苦笑着。八叔一向乐善好施,安慰她,问她需要什么帮助。比如钱够不够用?她回报深深的感谢,说这倒不用,已给丈夫打过电话,他正在那边补办签证手续,嘱她一小时打一次电话询问情况。她接着笑笑说:他很能干,一切都会好的……不知是在安慰我们,还是安慰自己。

望着她推着孩子走去的背影,妻儿的面目倏然来到面前:要是他们碰到这种遭遇呢?悠悠两年,类似的境遇总会有的,可他们从没说过,信上也没有。爱不光要有情,还需要实力。她需要实力去支撑,实力又需要爱去滋养。

翌晨,我们一路搭法航朝西非飞去。未久,八叔提醒我下面飞临的正是阿尔卑斯山。阿尔卑斯,当年拿破仑率军远征非洲翻过的这座山是何等冰冷峻厉!我隔窗俯瞰,只见它白亮亮的逶迤蜿蜒,不过是一片躺在脚下的冰川,那峻厉那险恶那异峰突起,也就像冰川上翻起的一些冻结了的浪花而已……噢,鬼斧天工的大自然,伟大雄奇的大自然,神秘莫测的大自然,有时你会觉得它是那样的不可抗拒;可换个角度换个时间,它也会透出它的脆弱、无奈和叹息。

又过一会儿,凭窗下望,只见到处黄灿灿金灼灼,杳杳漫漫。再细看,杳杳漫漫中像有波浪翻涌,缓缓的,默默的,到处交叠着黄色的曲线曲面,又有的地方弧波缓起,蜿蜓交叠,似海非海,似山非山……我痴迷着,困惑着。邻座的旅人感叹道:

这撒哈拉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从语言得知,他也是华人。这就是撒哈拉大沙漠?我问。

他点点头,像回答我的提问,更像继续他的感叹,几千年来,不知有多少人葬身这沙海,却从来没探出它的瑰宝。近几年人们好像疯了,特别是欧洲人已经不再把这里看成魔鬼世界,而是把穿越撒哈拉大沙漠当作迷人的度假……

危险吗?我想到在内蒙古见到的乌兰布和大沙漠的风沙,我是说万一迷路……

怎么能没风险,可欧洲人跟我们不同,他们往往把乐趣和冒险列为一体,仅有乐趣而无冒险就不够刺激,有刺激而无乐趣也不可为。接着,他讲了一个遭遇撒哈拉的真实故事:一年冬天,一位法国医生一家四口计划着休假的事。妻和小女儿都到了休假期,大女儿的科研项目还需一两天做完,她突发奇想,提议一家人开车横越撒哈拉,然后去西非的大西洋岸边避寒。爸爸非常欣赏这个计划,说他们先整理行装,等她的研究项目一完就开拔。大女儿则说,她车开得快,要爸爸妈妈和妹妹先行,就在他们前次横越沙漠时扎营的地方会师。爸爸接受了大女儿的提议。一家三门从容而行,开到约定地点就扎下营等待大女儿,可一连三天也不见她的踪影。爸爸急了,开起车子四处寻找,未料,-个晚上狂虐的风沙骤起,刮得他晕头转向到处乱撞,从此再无去向。第四天,当大女儿到达营地时,妈妈和妹妹也已经变成两具干尸下面,灿黄的世界还是那么安详,不知它是在沉默、在思索,还是又憋着什么罪恶的或惬意的主意?

约略7小时的飞行,我们到达多哥首都洛美。

多哥东临大西洋,北靠贝宁,南接加纳,在西非是个狭长的小国。它原是法属殖民地,独立后政局稳定,既不像贝宁那样搞极端的社会主义,也不像加纳般今天政变明天倒阁,相比之下,就显得平静富足。加之濒临大西洋,有吞吐量不小的海港码头,气候相对温润,故有非洲日内瓦之称,是欧洲人旅游避寒之地,或许也是八叔选择此地做转口贸易的理由。

两部轿车、一辆面包车从机场接我们回家。跟着八叔这一家之长,我也显得尊贵起来。八叔的家有两处住宅:路北是一座带小小花园的两层楼房,楼下是八叔开的中华楼中餐馆,楼上是他的公司和部分家人的住室;更多的人住在对面院落的西式平房里。八叔的中华楼餐馆并不赚钱,开设的目的是为了接待客户、宴请官员、友人和全家人吃饭方便;八叔没子女,比他小二十几岁的八婶长年定居香港,一大群家人全是近年从国内移民、探亲的他的侄子侄女亲戚等。他乐善好施,一般都有求就应自然是对亲人家人。

西非的热带风情自有它独到的诱惑,原以为也同游香港一样,住上一半个月就可以转赴美国,与家人团聚了。八叔说没那么简单,要先拿到多哥绿卡,然后才可以去美国领事馆签证。我问要多久才能拿多哥绿卡,他说至少3个月到半年。半年?无所事事地在这里住半年?旅行的快意,西非的新奇诱惑一下子被这半年的等待浇灭了……我半晌不语。

我的亲戚们则不以为然,八叔从来四海为家,自然更不以为意;有吃有喝有零用钱,或许正是一些人闹着要出国的本意。既来之则安之,我只好按住那興思念和焦躁,随众,等待。

妻的家人个个喜欢旅行,自然也是为让我了解并且爱上多哥,能安心地在这儿长住,第三天凌晨,内弟就发动起他的逼鸠旅行车,带上八叔和其他家人开出洛美。我问去哪里,他说横穿多哥。要走几天?当天来回。我愣住了,以为内弟又在胡侃。他笑笑说,你以为是在中国!这个国家长不过700公里、宽不过27公里,一天之内就南北变通途!

我们一路向北:无际无涯的黄褐色原野,香蕉、棕榈、椰林、茅草点点丛丛……照得人睁不开眼的骄阳,三五成群赤裸着上身头顶大筐大瓮的非洲女人……炙热而绿荫点点,沉闷而朝气不减。看着她们头卜的东丙,我从心底感到一种重压,可她们却边走边唱,边唱边舞,那挺直的肩背、丰腴圆润的乳房都随着歌舞的节奏轻快地抖动……我自语,难道她们是在表演给路人看?难道她们不累?八叔笑笑说,这就是她们的生活,永远有歌舞,永远有欢笑,无论是喜悦是悲伤是愤怒,都用歌舞表达……这也是种活法。生命本来短暂,悲叹也是活,欢乐也是活,何必郁郁寡欢,让人沉重,也让自己沉重!八叔仍在介绍:古希腊把女人称作男人的影子,这里的一些部落其实正相反,男人成了女人的影子。因为男少女多,一个男人可以娶几个甚至几十个女人。女人或种田或经商或做手工业,生下孩子由她们养,男人就挨家行走挨家地住,一个老婆家住几天几月,又去另一个老婆家。他们不吵架没矛盾?既然成了风俗,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正是这样,生产资料大多在女人手里。你在市场上走走,百分之八九十的货摊老板是女人,多哥这才出现市场女人这个称谓。前几年,洛美的十大富商曾组团赴香港旅游参观,其中一半以上是女老板……财富与权利理应由创造者所有,无论是男人是女人,位荦还是位显。只是由于社会的延伸才出现了种种变异。变异失公道事小,因此而抑制了人们的劳作和创造,则是人类的悲剧。

9时许,眼见黄褐色的原野尽头出现一片树林,穿过树林,茵茵绿草间矗立着一座法兰西式的庄园--座两层乳白色的楼房,楼前泳池中碧水荡漾,十几个白人男女正在游泳;岸上,同样是一些白人男女赤裸上身只着窄窄的泳裤躺在白色躺椅上享受着日光浴。蓦地,一对十来岁的中国男孩儿掠过我的眼角。身在异乡,偶见中国孩子,心里惊奇又亲切。或许八叔察觉了我的情绪变化,说,是陈先生的两个孩子,他们可能在酒吧。刚进酒吧,一对华人夫妇就笑着招手。陈先生已经两鬓添霜,开朗的面孔呈黧黑色,伸给我的大手粗硬有力。原来,他曾是台湾当局派来的农耕队员,期满之后他爱上西非,去美国攻读完农学后又回到这里办了自己的农场,真是天涯何处无芳草!

一阵悠远的钟声传来,我莫知所以地看看八叔。他会意,拍拍我的肩,领我走出酒吧。循声望去,绿树深处掩映着一座尖顶教堂。钟声中,穿着盛装的村民们正向教堂走去,之后,管风琴声伴着圣歌涌出堂外……我这才意识到今天是星期日,教徒们正在礼拜。八叔说,这是多哥前外交部长的庄园。他早年在巴黎留学,笃信天主,因为他的影响,他的雇员、农工和周遭村民都信了天主教。多哥人大多信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拜物教……拜物教是他们的原始宗教,信徒最多;天主教是法国殖民者带来的,居统治地位,他们的当今总统埃亚德玛也是天主教徒。

宗教,伴着人类文明而生。开始,或许是对一些不可解现象的盲目膜拜,后来,就把那些对命运对神灵的期望追求升华入哲学和神学,成为人类灵魂寄寓的圣殿,它劝人良善、劝人平和,鼓舞人追求不辍,这或许就是宗教精神遍布世界的道理?

中午时分,到达中部城市帕利梅市。从市场女人那里买来面包、椰油炸木轉块和炸火鸡屁股,我们长驱直上,沿高而陡的山路疾行。远远地便见一条白练从天而降,那就是闻名西非的多哥瀑布。车越开越近,炎炎赤日中,瀑声哗哗,白亮的水花激溅,真的是沙漠见清泉,谁能不雀跃欢呼!我们奔下汽车,在瀑布旁的山林野餐,似乎空气中也飘来一股甜润。我嚼着热而面的炸木薯,虽有微苦,却透出满嘴清香。又咬了一口炸火鸡屁股,虽香,却肥而腻,心理上出现了一丝反感。八叔却吃得津津有味,说这是非洲的美味,美国人尤爱此物,说着他往山上扔了一块,说一会儿就热闹了。话犹未了,一群大大小小的猴子从天而降,我们忙收起食物饮料躲进车中。猴子们跳着叫着爬上车顶,还不停地敲车顶抓车窗朝我们挤眉弄眼……我有些紧张,八叔却很从容,他轻轻摇开车窗,朝车顶扔了一块火鸡屁股。上面那只猴子正贪婪地四处张望,一见飞来尤物,正好吞人嘴里,它还俯身向下,向我们作揖致谢。见此情景,我们一个个摇开车窗,炸木薯、炸火鸡屁股轮番扔出,逗得猴子们急如星火出尽怪相,人与猴子也就融为一体……本来同根,要是没有威胁、没有伤害、没有利益纷争且能互相给予,距离自然消除,人也一样。可惜,我们的相争相不太多,这才筑起一道道人为的壁垒。

自瀑布卜行,一路窄而清幽。行至林边水草旁,一群洁白羽毛的大鸟腾空飞起。是白天鹅吗?我问。

八叔兴致更浓不,这是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野鸟,栖息水边,只等牛吃草时,它们就爬上牛背,专吃叮在牛身上的牛虻和蠓虫。牛看它是朋友,它肴牛是食品车,两者相伴相生。

正说话间,眼见身长足有两寸的黑蚂蚁浩浩荡荡列阵横穿马路,刹那间,那三四十米宽的马路竟被黑压压的蚁群布成一条蜿蜒摆动的宽带!我们悚然而立,一时惊奇得莫知所以,可几分钟后,那支整肃的队伍已经消失得踪影皆无。八叔见我们看得出奇,问我见过蚁山吗?蚁山?我尚在疑问,他已把我们领到一座座状如太湖石的蚁山旁。它们高者一两米,矮者则高低不等,形状奇特,有的异峰突起,有的圆润玲珑,我用力扳下一小块,内中蚁窝、沟壑密如蛛网,可硬度却不弱于矜石。原来,这就是蚂蚁们用自己的唾液加黏土筑成的蚁山,是以此做自己的住宅,还是标榜自己的丰碑?八叔也说不清。总会有所寄寓,任何生命的劳作都会有其独特的价值。人们啊,尊重生命吧,更要尊重每一个生命的价值,哪管是一只鸟雀、一只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