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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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春残秋清(1)

一位姑娘坐到我的身边。她讲英语请问,您是中国人吗,先生?在这种场合,我不愿说出我的真实国籍,讷讷地反问请问,你是哪国人?

俄国。她答。

我立即转用俄语,开玩笑说娜达莎,还是卡婕琳娜,同志?

她开心地笑了,搂着我的肩说都不是。我叫达尼娅,就叫我达霞吧。

我知道,这是达尼娅的爱称。你肯定是中国人,因为只有中国人,才大多学过俄语。她停了-下,拂去她职业性的浮浪的笑,见到中国人总感到特别亲切。也许因为我们是近邻,也许因为二十几年前,我们曾经是兄弟……可现在……

或许因为远离家乡、自身漂泊的感触,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在我心里油然生起。听着她的话语,看着她有些哀戚的眼波,我对她不禁产生了同情那么你怎么到了这里,来干这个职业?

她眼睛暗淡下来,沉吟良久,才缓缓地说我本来是学机械制造的。在大学里同一位阿拉伯留学生相爱了。他是个巨商子弟,还没毕业,就把我带到北非。开始还好,我们生了两个孩子……可后来……他和一位法国姑娘同居了,我被赶出家门……

她碧蓝的眼睛汪满了泪水,像一个春汛欲来的湖……她停顿了一下,可能为了平复自己的心潮,说我想回国,可一怕说不清这么多年的遭遇;二怕家人和同学耻笑;我想找工作,可这里没什么工业,更何谈机械制造!再说,当了多年的家庭主妇,学的专业也大都忘了,没办法,只有干这个……

两汪湖水闭上了,两行清泪流下腮。我心被掀动,人哪,有时彼此的距离是那么远,有时又是那么近。青年爱幻想,这幻想如扎根于大地,他会脚踏实地,创造出前人所没有的业绩;要是飘游于云空,他也会如云烟般被撕裂、被毁灭,直至粉身碎骨,形骸难聚。在我们的祖国,不是也有不少青年,用玫瑰色的梦想编织着外部世界的美景,并且孜孜以求,甚至不惜用达尼娅的方法谋求出国吗?但愿他们别重复达尼娅的路!

我想劝她鼓起勇气,别在沉沦的路上走得太远太久,我想鼓励她重返故土,用自食其力的办法,理直气壮地做人……可是,我这蹩脚的外语,却难以表达心迹。为了变换气氛,我提议:我们唱歌吧。

她同意地点点头。于是,我们唱起俄罗斯民歌,唱《三套车》、唱《小路》、唱《茫茫大草原》……随着歌声,我的心也飞向了遥远的过去啊,多么亲切!在祖国,那火热的青年时代,我们曾伴着理想和这些歌声长人……可如今,远了,远远地逝去了。我已两鬓添霜,却跑到了这个地方……

我忍受不了这抓心的忧伤,和内弟一起站起来说达霞,对不起,我们该走了。

带我一起走吧,好吗?她幽幽地说。

非常抱歉,太太在家等我。一这是来前内弟告诉我的最好的托词。他说,只要你说出这个理由,她们都不会来缠你一果然,此法很灵,她只惋惜地说好吧,先生,那么明天……

我急急地走出红磨坊,后面,那强烈、刺激的舞曲毫未停歇。

八叔从香港办商务回来没几天,就是旧历除夕了,晚饭桌上对我们说今天是旧历除夕了,从前在北京,每到这一天,胡同里就鞭炮不断,孩子们打着灯笼串街,家里灯烛辉煌,包饺子,分压岁钱,吃完饺子围在方桌旁打麻将……看着他湿润的、已现浑浊的双眸,爬满银丝的两鬂,听着他神往的、带有几分凄楚的讲叙,我知道,老人也陷入了怀乡怀旧的思绪……总是过年嘛,今晚,咱们去卡西诺玩玩。卡西诺就是法语的赌场。听到这个去处,心里不禁一惊。

这里的卡西诺玩什么牌?

主要是轮盘赌。

轮盘赌?倏然间,美国影片《猎鹿人》中,那两个越南人各雇一名美军战俘,两个战俘各执一只轮盘,手枪对准自己太阳穴的恐怖阴森画面呈现在眼前。我不禁脱口说没有危险吗?

老人笑笑说你去过卡西诺?

没有,可在电影里看过。

他笑得更厉害了你看的是《猎鹿人》吧?那是夸张。我们现在就去看看真的。

我们驱车去萨拉戛瓦大酒店。走上二楼,进入门上挂有法文书写的卡西诺招牌的大厅。大厅里,灯光柔和,四壁上,错落有致地悬挂着巨幅现代派画幅。

绿色地毯,绿丝绒装潢的阔大长方形台案上镀金轮盘明光晃眼,轮盘下方是一个圆形宽大的凹槽,槽周围刻满1至36的圆孔,孔旁标有号码。位黑人服务员黑色西装笔挺,面庞整洁庄重,手法灵活地掷着一粒镀金金属圆球。这圆球的转向与轮盘的转向相反,一旦球与轮盘停歇,圆球即落人1至36的某个圆孔。如果你的筹码正好押在落球的孔中,你即可贏得七倍于你钱数的款子。

在我们进人这间大厅时,赌局已经开场。一位姿容俏丽、神情庄重、着意打扮过的妙龄女郎坐在一张沙发上。八叔介绍说,这是每个赌场必有的,职务名称叫侍赌女郎,也叫监场。她有双重责任,一是靠她的美艳招徕顾客,二是防止服务人员和赌客作弊,收入颇丰。而经常在她周围盘旋的就是卡西诺的老板。

八叔刚刚拣就一个空位坐定,一位白人夫人就伸手给他说广啊,密斯特莫,久违了,这些天你到哪儿去了?

刚从香港回来,为了一桩生意。

他们互要了一杯咖啡,给我们陪去的人每人要了一杯朱古力,就像办公一样严肃地赌了起来。赌场上全用法语,我听不懂,只见那金色的轮盘和金色的圆球飞旋流转,台上金钱大叠大叠地流去流来……不到20分钟,那位夫人不停地从鳄鱼皮包里掏了十几次崭新的西非法郎。一会儿她站起来,与侍赌女郎握握手,和八叔打个招呼,款款走出大厅。

未久,八叔也站起来,领我们走进酒吧,对我说刚才那位是黎巴嫩一家大财团的小姐,她叔叔曾参加过总统竞选。她在这个城市开了三四家公司,很有钱,就是嗜赌成性,每天都来,她丈夫受不了,最近离婚了……

她怎么一会儿就走了?我问。

输光了。不到20分钟,她输了60万西非法郎。

这么大的数目,看她满不在乎呢!

到这里来的人,要么是巨商富贾,要么是失业游民,反正钱走得容易,来得也容易,几十万、几百万的输贏谁也不在乎的;再说,游乐场就是花钱的地方,花钱还讲究花出身份来。即使心疼,外表也还是洒脱自如。

您跟这位黎巴嫩女人很熟悉呢!

自然,我们是老赌友了。

20世纪60年代,在他初来非洲时,无家无口,孑然一身,深感孤独寂寞,就到赌场去消遣。他不光在洛美赌,还经常去科特迪瓦最大城市(原首都)阿比让、加纳首都阿克拉赌。后来,在阿克拉开了一家餐馆,生意颇赚钱。可加纳政局不稳,加纳币无法兑换外币,他主要生意在洛美,连在加纳赚的钱都不能拿回多哥投资。于是,就每周开车去一次加纳,而去的内容,除了看看饭店的业务,就是坐赌场。

他总结说那些年真是昏昏懵懵,糊里糊涂混日子;直到后来,国家与多哥建立了外交关系,派驻了使馆、商务参赞,他们鼓励我搞进出口贸易,这才开展事业,有了今天……言语间大有迷途为未晚,感今是而昨非的意味。

随着一阵缓慢而有节奏的笃、笃声,一位架着拐杖的中年男子走到我们面前。他一头深褐色的卷发,四周剪得短短地梳向脑后。长方形的脸上刻满线条刚硬的皱纹,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高而直的鼻梁上。背有点驼,延及脖颈似乎也短了些,手上拄着一根木质银头拐杖。他和八叔热情握手:

啊,密斯特莫,近来很少在这种场合见到您了。

是的,生意忙,不常在洛美。八叔笑容可掏。之后,他们用法语亲热地交谈起来。谈些什么,我一点听不懂,直到最后,当八叔介绍我和另一位画家亲戚时,那位先生才恭敬而礼貌地和我们握手。

八叔介绍说,他是法国人,叫弗朗索瓦,是这家大酒店的经理部主任。他很懂艺术,也兼做画商。因为画家亲戚想去这个大酒店举办个人画展,他想从中谋利,才现出这超乎寻常的热情。

他把我们引向另一间大厅中的一幅巨画前让我们看画。这是-张纯现代派绘画,赭红色衬底,全部黑线勾画,只见上面画满似牛似羊的石头,满地黄砂,中间两只类似女人的腿……他问画家亲戚印象如何。

画家答这是一幅岩壁画,画的是撒哈拉大沙漠的生命,很富历史感……

弗朗索瓦立即激动地翘起大拇指,口中连称。他说明天下午,我去看你的画。你很有造诣,如果我能看中,可在萨拉戛瓦举办你的画展。

第二天下午,他果然如约前来,把画家亲戚的四十几幅画一一评审,并希望订下合同,举办画展,但有一个条件:这些画都由他经营,所卖款子四六分成一一画家六成,他分四成。

画家婉词谢绝了弗朗索瓦的提议。

望着他拄着拐杖悻悻上车的身影,我不解地问:怎么没达成协议?

八叔说这个人的确头脑机敏,也很有学问。但是个出名的赌徒。赌徒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只要他输红了眼。

他也是赌徒?联想他的风姿、他对艺术的见解,我不禁一惊。

在巴黎,他是个有钱的家族。十几年前,他年富力强,风度翩翩,来到西非开了好几家工厂。事业正发达,他却沾上了赌博的嗜好。开头赌运亨通,连连得胜。用贏的钱又开了两家工厂,直到使一家卡西诺老板破了产……

可有句话叫十赌九输。为什么?因为赌徒的心理一是贪得无厌,二是胆大妄为。输者不服气,总要捞本;贏者骄妄自大,总想越贏越多。他也一样,越贏越赌得发狂,到了一定的极限,赌运一转,摧枯拉朽,他的工厂全部输光!消息传遍西非。

人情淡薄,在这个世界要比我们国家厉害得多。在他有钱的时候,他在一家常去的酒吧里立账饮酒,不是每次付款,而是一月一算。而且每当他有暇光顾,老板娘和吧女都笑脸相迎。他破产的消息一传开,人们就刮目相看了。一天,他刚坐人酒吧,老板娘就走过来说:

弗朗索瓦先生,鄙店立新规矩:无论亲友,概不赊欠,要现钱。

弗朗索瓦一听,如同被打了脸。他瞪视着老板娘说广听说我破产了,怕我付不起酒钱吗?他掏出钱包,啪地扔在桌上,然后大声宣布:今天酒吧里的所有顾客,我都请了,大家点吧!说罢,他挨次询问你喝什么?你喝什么?果然,那一天他坐到最晚,直到所有顾客都喝完,他一一付了款,才踉踉跄跄走出酒吧……

可第二天,又传出他的新闻:当夜,他因为极度颓丧,跳了楼。经过抢救,活过来了,可腿摔瘸了,至今还拄着拐杖;脊骨摔断,至今胸前背后穿着钢制的背心不然,他是直不起腰的。病好之后,他一无所有,才在萨拉戛瓦大酒店做了经理部主任。这样的人,怎么能与他共事呢!而这几十张画一旦卖掉,会成为一笔巨资的!

我这才知道,什么叫赌博,什么叫赌徒。赌者如斯,谁又不想远避!可从另一面说,人们又或轻或重无不怀有一丝赌博心理一无论对政治、对战争、对事业、对爱情……这或许就是赌博屡禁不止、赌业总能发达赚钱的原因。发明赌博的人是聪明的,因为他懂得研究人的心理,懂得利用人的心理贏利,尽管他并不善良。八叔终生未能脱赌。他贏过,那天他三十多分钟就贏7四十多万,开起车说,今天卡西诺老板请客,你们说去哪儿玩?路上他津津乐道,称自己是老赌徒,输是失手,贏是凭技术,而不是靠运气。说他还贏过更多,手中这辆奔斯就是一次贏的钱买的……可终归,除商战失利外,他还是输在赌上,此是后话。

半生匆忙,从来没感觉过日子也会过得这么慢,像是光阴凝滞,就是不肯前行。

终于一天,我的绿卡办成了。八叔为确保我的赴美签证更有保证,专程请美国驻多哥大使夫妇来饭店吃饭,由我做陪。席间八叔专门介绍了我,说我是一位中国作家。谁都知道,作家是要读万卷书,走万里路,尽量开阔视野,才能洞悉世事、写出好作品的。这届奥运会将于下个月在洛杉矶举办,他很想去观赏一下那时,我的妻儿尚无美国绿卡,若申请探亲,绝对拒签,这才想了这么一个理由在外部世界,这种旅游观光的活动十分正常。我如今又已成多哥居民(有绿卡拿到签证是顺理成章的事。大使听后十分热情,说他很荣幸认识了一位中国作家,他欢迎我观赏完奥运会后再往美国各处观光,那会是很愉快的事,并且说,他将同领事打个招呼,我明天就可以去办签证。

八叔颇兴奋,送走大使夫妇就跟我说你明天就可以拿到签证,下星期就可以见到逢娜和孩子们。

那一晚,虽一再想早些人睡,以便第二天同领事谈话时头脑清晰,可越这么想越难入睡,眼前全是与妻儿团聚的情景和他们的情态状貌……

第二天上午10点,八叔亲自驾驶他的奔斯,带我来到美国领事馆。

领事高瘦,蓄一把黑硬卷曲的大胡子,金丝边镜框后面的眼睛深深的,总在审视着走到他面前的一切人和事。八叔为我填了申漭表格,寒暄后陪我等待他的问话。他礼貌又疏远,随意又威严,这自然代表了他的国家的尊严,可又何尝不是权力执行者矜持的宣示!

他审看着我的申请,半晌不语。我想起八叔昨天的话和大使的许诺……有大使的款通,有八叔在这个国家的身份和声望,总该……他还是不语,我的心脏不禁狂跳……

在北京,你申请过去美签证吗?他头也不抬。

没有,我从来没申请过去美国。

他突然抬起头,盯着我笑笑说:据我所知,中国正在清除精神污染,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我怀疑,你一位中国作家此时此刻去美国,还会不会回来……

八叔翻澤的这一长串问话,是我始未料到的。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当然要间来,因为我有很重要的工作。

他笑了,摇着头这事我今天不能定,我要给北京打电话,还要请示华盛顿……

我也笑了,为他的小题大作,为他这么抬举我。

他握握我们的手:我们三天后见,三天以后我再答复你。

坐回八叔的奔斯,老人也很沮丧,说我忘了告诉你,大使已经届满,这几天就要启程回国……看来领事已不买他的账,何况领事权是独立的……

三天后的结果会怎样?我六神无主,只想求八叔再想想办法。

我们家已经从这里去美国十几口,从来没遇到过困难。我再想想、再想想……

我不便再说什么,只随口闲话:这领事怎么这么了解中国?奇怪。他原是驻泰国领事,一个中国通!

为我的签证,八叔已经了解了美国使领馆的全部情况,真不知怎么感谢他的良苦用心。我抚抚他驾车的手谢谢八叔。不知为什么,我眼睛发热,声音竟抖动起来。

他转脸看了我一下说逢娜是我的子侄中最老实勤勉的,也是最不容易的,又不爱讲话……

我明白,他是为了我,更是为我们一家。

总算捱过了这三天,第四天还是那个时间那辆奔斯,八叔又陪我来见领事。

领事一见我们,立刻像老朋友一样站起来说两个电话我都打过了。北京领事馆证明你没申请过签证,我证实了你的诚实。

他的热情或许是为了这点?我心里立即升起一丝希望华盛顿的电话呢?我急问:

华盛顿让我自己拿主意。

领事先生的主意呢?八叔问。

我决定不给你签证。他笑得从容。

为什么?八叔接着问。

因为我看重我这顶乌纱帽。他幽默得带几分滑稽地在头上比了比,后一句话是用走了调的中文说的。

我有那么電要吗?我声调高起来,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脸色什么样。

你很重要。他仍然笑着。

我意识到在人屋檐下,便缓和了一下声调说:领事先生,我可不可以问问什么时候,我可以再来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