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作曲家美丽其格以一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得名,这支歌也一直传唱久远,以致成了今天的民歌经典。无论在它之前之后,说到蓝天,后面接着的肯定就是白云,似乎不管天如何的蓝,白云总要跟在它的身边。旧金山的天就不同,往往是泾渭分明,不肯含糊,要么灰云滚滚,一脸肃煞;要么漫天湿雾,连金门桥也隐在虚无缥渺间;要么一天碧蓝,不见一丝云彩。有时想,这或许就是旧金山的天的性格:阴天雾天时,那云那雾拼命吸吮云的丝云的絮,吸得云与雾一样饱满;晴天时,天空就没一丝杂物一天纯净。唯其如此,天上的飞行物就特别亮、特别清楚,飞机自然银光闪闪,鸟雀在空中亮出清晰的五色斑斓,连飞机喷出的尾烟都那么神气:白天,它能拉出一条好久不散的内色光带;夜晚,就造出一湾长长的银河。
胡适先生说了句美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推想这大概也一半是感慨,一半是调侃,却被批了几十年。说真话,旧金山的月亮的确比北京的亮得多、圆得多,星星也是。其实这没什么奥妙,也无任何立场问题,完全是环境保护不同的结果最难忘,儿时母亲带着我,坐在月下自家天井里,边剥玉米边讲故事的情形。母亲话不多,故事却讲得好,语意常带感情。现在想,这大体是与思念远在城市里奔波的父亲相关。要是母亲还在,要是她也能坐在旧金山的月下,不知又会讲出多少好听的故事,我的心、我的文字也就不会这么千涩……又难忘,我被发落内蒙古的第一个初秋,是旧历七月十五,祭鬼的日子,因为看着月亮那么好,飘零的心无处寄存,就望着一天皓月,自饮自酌,神游四海,酒泪纵流,直到一瓶高粱白酒喝匕还吟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然后昏昏睡去。今天,面对比以往更圆更亮的月亮,诗酒没了,悲情没了,思绪也淡淡远远,是被月光照得一切都退了色?还是娇好的月已经融合了一切的神魂和黯淡?
有人说,巴黎的空气都充满灵感。走在旧金山的街头,我想说,旧金山也是。无论它的建筑、风情、颜色、树的摇曳、花的笑靥、空气的味道……一切一切,处处都有灵感的飘动。来到杰克逊区:在太平洋、商业、科尼和桑瑟姆街之间溜达,顺着一幢幢比肩跻踵的金融大楼朝上望去,你会惊讶这金元帝国的财富已经挤向天空,挤得天都窄窄的,惊骇得只剩眨眼睛;可假若你偶尔瞥见蹲在摩天大楼旁的一两座红砖砌垒的寒碜的小屋,那站在通衢大道的街门瑟缩着双手乞讨的无家可归者,你会立即从肓目中惊醒,原来旧金山也不是黄金满地,人人富得流油;要是你沿着西海岸线延展的蒙哥马利街朝前走去,你就不能不频频回首,看看著名作家马克吐温、哈特和诺顿是不是正从你身后走来,因为他们曾在这里居住、写作和交友;要是望着标高260公尺的全美金字塔大厦,谁也不能不想到从猴子楼到全美(印第安人的)尖帐篷里面发生的报人、作家、艺术家与风尘女子们的一个个浪漫又典雅的缱绻故事。
由百老汇、斯托克顿、布希和科尼等街区组成的唐人街(中国城)正好延伸在金融区摩天大楼的脚下。尽管这个街区的起点格兰大道路口竖着号称龙门的牌楼,有国父孙中山的手迹题匾天下为公,有石狮,有绿硫璃瓦垒成的弯形鱼飞檐,可从街区的气势到建筑的格局,这龙还是飞不起来。虽然大大小小的街道上店堂林立,货源充足,可金融冈的净洁堂皇总照出唐人街的杂乱阴湿,摩天大楼的丰饶又映出唐人街家庭作坊式的寒碜。我曾从花园角出发,沿着一条条狭窄的街道走遍各个宗亲会馆,从它们丰饶的匾额、多姿的门楣已能读出涂着各种颜色的历史。我也常常下意识地辨识着,大清朝第一位驻旧金山总领事,著名学者黄遵宪是不是在这个街角散过步?清朝武官谭锦镛是不是就是在这条街上与美国聱察发生龃龉后被关进警察局而含辱自尽?康有为、梁启超是否曾在这个会馆演讲?孙中山先生亲笔题匾时是否坐的就是这把雕花木椅……抚着这历史的旧痕,我不能不发出五味杂陈的叹怠,不能不流出悲喜交集的泪水……但不管怎么说,这里确实是亚洲以外最大最完整的华人聚居冈,这里有太多华人的屈辱与辉煌。我和我的朋友们总愿意走在这些街道上,听听乡音,买些蔬果,喝些清茶,温习温习祖先的历史。
如果说唐人街太东方,那么北岸区则处处欧陆风情,极致的西方风味。旧金山的下午,往往从太平洋上飘来遮天盖地的白色雾幛,霎那间就盖满了这个城市的上空。似乎有个契约,这雾再张狂、再贪欲,一般也不越过俄罗斯山的尖坡。这样,北岸就得天独厚,总是沐浴在亮丽的加州阳光中,极像意大利的里维埃拉。19世纪初,这里还是大片沙滩,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那些废渣泥石就填进北角湾的沙滩上。1880年,自弗朗西斯科街到杰佛逊街这大片街区就建起在这沙石废渣的湾角上。最早落脚在这个街区的是智利妓女。未久,爱尔兰人、墨西哥人随着锯木厂、纱厂及塞尔比铅矿冶炼厂等早期工业的建立闯进这个街区,又之后,火车站和轮船码头也挤进这里。这个未来的风水宝地一下子被人所共知的大气派、大手笔的商人梅格看中,他斥资数万全数买下北滩并建起梅格码头。于是,各种各样的旅馆、酒吧、妓院也雀跃而起,这里就成了昔日旧金山人的消遣游荡之地。
许是闪为潇洒风流的氛围,面对大海又阳光满天的环境,与意大利里维埃拉极其相似的风情,往往勾起意大利移民的种种怀乡之情,1860年后,一批批意大利人拉家带口来这里买房落户,逐渐形成了如今的小意大利。既为小意大利,意大利人那种乐观热情、放荡不羁的风情就随着海风到处飘荡。
这海风飘荡到20世纪50至60年代,就从无形到有形,飘出广美国、也是诅界敲打的一代或称垮掉的一代的奠基人和他们的故乡。在托斯卡咖啡屋、维苏威火山酒吧和城市之光书店,那抨后来成为先锋派诗人和艺术家的以巴勒斯、凯鲁亚克、金斯堡为代表人物,蓄着满脸胡子,身着黑衣,头戴贝雷帽的诗人、作家、音乐家、画家和各类名流和疯狂又迷惘地追寻着他自己也弄不清什么是理想的青年男女聚集一起,谈时的政治与世界与文化,议人类的生命和理想,他们渴望狂热、性爱和吸毒,他们的观念终下打破了美国社会与艺术的传统,从时导致了1965至1970年间的嬉皮狂潮。这狂潮与同一时期中国出现的红卫兵、欧洲出现的崩等年轻的狂热思潮不谋而合,形成了一个时代性的青年现象。一天,我同一位长我几岁、少年时就来旧金山定居的黄运基兄来北岸散步,他触景生情说,当年他就是他们中的-员。说起那段岁月他仍然感慨良多,说当时也是鱼龙混杂、泥沙倶下,有放荡的驱使,有颓废的沉溺,有破坏的呐喊,更多的是理想的鼓荡,迷惘的探索……他说他们受着巴黎公社理论和实验的影响,把他们聚居活动的小屋多数都称为XX公社。在这里,他邂逅过不少奇人、奇事、奇女子,也是在这里,他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热恋,流下过酣畅淋漓的泪水……我还想问下去,他说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狂潮》,要想知道更多,还是等着到那里去看吧……看着他如今斑白的两髴和安详的神态,我想,这就是人生。一块土地酿制出一种人生,一种人生建造出一块土地。再看看马路两旁今天的一代街头画家、街头艺术家、无家可归者,为各种不相识的旅人両着画像,为漫步海风中的游客弹唱着或忧伤或欢快的音乐……他们执著潇洒地忙碌着,各人有各人的长长的背景,各人有各人绚烂的追求,他们追求的是什么呢?
有趣的是,这些年越来越多有钱的华人买下了这个街区的房子,成了街区的主人。意大利的薰风仍在,可主人却在悄悄过渡。一次,一位早年仟职旧金山的中国总领事与当年的意大利总领事相逢,后者玩笑说:你们在慢慢挤走我们。中国总领事莞尔一笑说:不是挤走,是和平共处。
无论是来自印第安语的百万富翁,还是来自英语的高贵,这个被华人音译为诺布山的街区,顾名思义,都是富有和高贵的地方。果然,这里真的是富人区,从它出世那天起,就成了美国人心目中最神往的传奇之地。在这里远眺,旧金山的著名风景金门大桥、海湾大桥、渔人码头、俄罗斯山、电报山、金融区的摩天大楼,一切都一览无余,尽收眼底。也是因为这得天独厚的地势和风景,富人们纷纷投资建起了大片的贵族山庄、星级酒店、豪华的教堂、名目繁多的富人俱乐部和大片的街心花园;而俄罗斯山和太平洋高地也不甘人后,似乎是要与诺布山媲美,那些闻名于世的维多利业式住宅、意大利式的花园别墅,时髦的院校和各国领事馆也随着城市的发展雨后春笋般在这个街区落成。如果说诺布山区从地底都溢出一股贵族的豪华,那么这个街区的一花一木、一楼一榭都飘出典雅温馨的姿影。
琴南兄和大姐一家就住在这个区北部的沿海处。为一解多年不见的思念,那些天,我们夫妇就应邀在他家小住。那些日子,我每天清晨都穿过他家门前的街心花园沿着大海一路长跑,跑完坐在绿草地上看我的联襟舒展出他那套徐缓的太极就禁不住联想翩翩:文革时,因为出身不好和海外关系,他几乎被整得九死一生。可即使那时,他也总是微笑着叙说他经受的一切。我佩服他的智慧、执著和乐观。他微笑着渡过了苦难,微笑着来到美国,经过执著又智慧的奋斗,他开了自己的牙医诊所,买下了这幢富人区的四层洋房。他有资格打这套太极,应该打这套太极,因为诺布山区的主人们大概每个人都是打着自己的人生太极在这里兴家立业的。想到这里,小禁心有所感,于是赠诗日:
春风春雨满春城,海市蜃楼万劫宁;
笑望鹞鹰冲天劲,地阔天高慰平生。
旧金山的街区妙就妙在个性鲜明,各显千秋,如号称艺术家区的苏马是凼家、咅乐家、摄影家和建筑师的聚居区。这里到处娃他们的阁楼和工作室,加之形形色色的前卫派戏院,时髦的酒吧,风味独具的餐馆、俱乐部,构成了它独特的风景。
卡斯楚民,这个几十年前天主教最神圣的赎罪教区的领地,如今已成为闻名遐迩的世界同件恋者的圣地和大本营。这里有一系列不同于异性恋区的酒吧、房尾装修店、时装专卖店、健身房、洗衣店、药房和教堂,最显眼的是每扇窗前都飘着七彩长虹的旗帜一这是同性恋者的旗帜,它的七彩长虹已经告诉了你一切。请别紧张,别用怀疑的目光盯视他们,他们其实很热爱生活、很钟情、很忠实,而且大多富有独到的艺术采赋。
此外,还有在棕榈树、仙人掌掩映下独极南美风情的拉丁区;处处是口式建筑,日式商店、日式花园的日本区。只要你有心寻访,走在旧金山街头,哪方来客都能找到自己的家园。
融通四海,彰显五洲,旧金山的街区建设和都市风情就是旧金山文化的大字标牌,难怪苏格兰作家史蒂文森说这儿的城镇本质上既不是盎格鲁-撒克逊的,更不是美国的。美国佬和英国人都会觉得他们是生活在异邦的土地上。无论你是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这个城市对你来说都是异邦的城市,到处是充满生气的异邦语言和异国情调,而人人又都生活得那么坦然自在。他只说对了一半,我想补充和纠正的是:各个国家的移民都感觉到旧金山不是自己的本邦,可各国移民又都扎扎实实地感觉到她已经是你新的家园。因为她可以有你的房屋土地一只要你有钱有胆去买,因为她有你的节日、你的氛围和你的语言空间。这一点,在各国各民族的货,纪念日最明显。
这是个节庆日最多的城市。每年1月至2月,从唐人街到市政广场,中国年的气氛就醺醺而来,贴春联、买年历、挂红灯、摆年货……直到过年那天,就满街的舞龙舞狮,满街的烟花鞭炮。尔后4时许,春节大游行的队伍就齐集各通衢要道,夜幕降临,那些由《西游记》、《白蛇传》等传奇故事中的人物组成的花车、早船、高跷,那些华洋杂处的来自公司、银行、报社、电视台、柏克莱大学、旧金山州立大学、旧金山术学院、斯坦福大学和各中小学的鼓乐队、舞蹈队、武术队就缤纷无限,风骚各领,浩浩荡荡地从四面八方来到唐人街。自然,高潮总是一年一度华埠小姐的香车的到来。此时,各家电视台都开足了摄像机,用华语、英语、两班牙语轮番解说,无论黑人、白人、黄种人都扶老携幼,翘首欢呼,谁也没想过这是别人的节日而不是我的节日,而是大家欢庆,大家过年,大家互道恭喜发财无论白人、黑人、旧金山人大都学会了这句中文。身处这欢庆的海洋,我总不由地想到北京的厂甸和地坛庙会,总有种不似故乡,更似故乡之感。
1月份的第三个星期一是美国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纪念日,每到这一天,报纸、电台、电视台都要发表纪念文章,播放纪念他的各种音乐,黑人们用各种方式在种种场合举行纪念活动,美国全国(自然包括旧金山)放假一天,人们在纪念金博士的同时,也享受了-个长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