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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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东去西来(2)

美国的建筑往往注重群落性,市政府、市议院、市图书馆、市歌剧院总是巍巍然组成--个建筑群,它堂皇富丽、敞阔大气,有权力庄重的象征,也有文化亲民的和谐内涵,市政府如此,州政府及至华盛顿的广宫、参议院也是。那天上午,我们的赠书仪式就在这样一个建筑群中的图书馆大厅举行。赠书者是黄运基、刘荒田、老南和我,接受者有市长威利布朗的代表、华裔市参事邓式美,市图书馆馆长,市图书馆中文部主任又纪市图书馆馆长,柏克莱大学图书馆中文部主任等。作家们捐赠的都是各由的新书,我则捐赠新出版的《浮生三影》。场面很热烈,日金山市的中、英文报纸都派汜者参加,第二天各报都以不小的篇幅刊发出照片和新闻。因为是华文作家举办的第一次这样的活动,传媒自然意识到它的新闻价值。

此后就出现了多米诺骨牌效应。《侨报》、《星岛日报》约我写专栏,《星岛日报》副刊主编刘阳先生且将我的专栏定为浮生三影。刘阳高大、健壮、豪气、果敢,一位十足的湖南汉子。他先在南开大学获得文学硕士、在北京青年政治学院执教一年多以后,又考取德国一所大学读社会学博士。毕业后移居澳大利亚,前后做几家中文报纸的总编辑,又受聘美同《星岛日报》副刊主编。他的精力旺盛,求新求异使他总不安分,他的渊博通达、才气豪气使他遍交天下朋友。时间不长我们成了好友,文章他篇接篇地要,酒也要时不时地喝。他住南湾,我住东湾,因为我不敢开车上高速路,他往往节假日开车接我去他家,夜深饮足尽兴后又开车送我回家。我说不行,按美国法律,酒后开车就是杀手,警察抓住要坐牢的。他说不怕,让他太太英文名。可坐到方向盘上他就不肯撒手,直到送我回家。前年我回北京的前儿天,北岛同世界诗人组织刚从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呼吁和平停止战争回来,又自戴维斯赶来送我,刘阳知道后又约去他家喝酒。三条汉孑你推杯我换盏,又饮又说好不痛快。渐渐地北岛就话稀。看看他,长长瘦瘦的身子已经半倒在沙发上,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皮再也抬不起来。刘阳说,他还天天喝、顿顿喝,也就这么个量。我笑笑:他是有瘾没量,我是有量没瘾……说什么呢?北岛插话,我一会儿就好。钟表已经指向夜点,我说该走了。刘阳说今晚就让他住这儿,我送你。我说只不在,就你一个人……他说汉去洛杉矶她的公司了,我送你没事,又不是第一次。我心里打鼓,可又没别的办法。我们悄悄出门,北岛已人梦乡。《侨报》副刊主编陈楚年又是另一种风格,他的身高可与纪弦相比,瘦则与北岛相若。自幼随父亲去台湾,拿到台大中文系硕士后又赴巴黎留学。在那里拿到文学硕士,即先返台后来美定居纽约,还曾任职何处我不清楚,20世纪90年代后就一直做《侨报》副刊主编。还在北京时我们见过一面,未料此后即成朋友。到旧金山后我一打电话,他就约稿。此后电话往还,寄稿不辍,他则有文必录,录后即称好。我知他是君子风兄长风,总还不至因他的谬奖而忘广自己有多重。不知什么原因,前年他竟去了阿拉斯加,那晚他来电话通报,我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他只说厌了纽约,这里清静。我问何以为生,他答退休了,吃退休金。我说你一人在那儿(他已离婚夏天还有人去,到了其他季节,处处冰川,人影寥落,何其寂寞!他说要的就是这个。我问写长篇吗,他说正在想。我想不出那里的真实情形,想不出他怎么过,但话语中倒听不出他的惆怅或落寞。

晶晶的婚礼订在1998年4月11口。美国观念是既然婚姻是自己的,婚礼的一切事宜都由自己拿主意。我又初来美国,一来人地生疏,二来语言不通,妻不善交际也不喜交际,更是一切只能由晶晶俩人商定。首先是婚礼地点,妻的家自祖父母起直到她直到晶晶曦曦都笃信天主,其祖母和母亲都曾获罗马教皇颁发的模范母亲奖状,按理,晶晶的婚礼应选一处天主教堂举行;可是他出生于以色列,虽不信犹太教却对此教情有独钟,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旧金山市的艺术宫。艺术宫位于旧金山湾畔的富人区,环抱它的是错落有致、色彩不同、式样各异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和大海的潮音潮韵。艺术宫是为第一次世界博览会建起的会址:绿茵茵的矮山包围着一片湖水。湖水明净,常有大群天鹅游弋起落。湖水旁即为艺术宫。艺术宫内并无艺术展品,指的就是它本身的建筑。它呈赭红色,是一座约三层楼高的巨大圆型建筑,拱顶四周雕塑着儿个面向圆心、手握火把的希腊女神……谁都想看看那女神的美貌,谁都想看看她眼睛的内蕴,可转遍艺术宫四周,无论从哪个方向,你看到的还是那一个个美妙难言的背。这背有宗教的圣洁,有凡尘的圆润,也有各人对各样美的追寻……建筑的主体是一根根浑圆的附着各样雕塑的圆柱,艺术宫后面就是宽大的展厅。

还是婚礼的前几天,大妹桂英即携其女丹丹从北京赶来;前一晚,他的母亲和他的生父、继父、妻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都从洛杉矶携家人赶来。为使住在湾区各市的亲友准时出席。这里也一样塞车婚礼订在上午11点。古时一到,湖前山畔已经聚满宾客二百多人。宾客们礼服飘动如春天的花,人人都笑意盈盈像春日的潮……婚礼由一位心理学教授先生主持,其太太陪伴在侧。这位老先生平时温和严整,今天却是幽默浪漫妙语连珠,随着他的贺词,哦哦一的叫声刚歇,欢呼的笑声又起。我和妻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做家长,只能受人恭贺,然后就是看着女儿、女婿欣然地笑。

婚礼结束,一串一串的轿车开进一处饭店。我们包了一个大厅,大厅里坐满了宾客。宴会中人们边吃边欣尝表演主演是一位阿拉伯女舞蹈家,她边歌边舞,舞到谁面前就将手中红绸带套在谁身卜…谁就要伴她跳舞。作为新娘的父亲,今天只能庄重,我深怕她到我近前。没想到,没舞儿圈,那红绸带就飘落到我的脖子上,我跳也不是,不跳又窘,人们喊着,吹起口哨,晶晶看我红了脸,就说爸你跳吧,你跳舞不比她差,我只好下场狂跳,又是一阵哦哦一。

婚宴结束,走到停车场,看到好几辆车的车窗上都用白粉笔写着姑―结婚),晶晶车上的字最大。我说不知谁写的,大姐说,他的爸,这老天真!

要是在国内,亲家老远赶来,饭后总要互相聊聊,可在这里,人这么多,住得又那么远,走出饭店谁也找不到谁,我的亲家们只同晶晶告别后就开上车赶路去了,以至初次见面彼此都没什么印象。

大约三年后,外孙女人饥一了已经快1岁的时候,我们才有了长谈的机会。前一天妻就告诉我,他的母亲来了,我们明晚请她吃饭吧。我问吃什么呢,妻说烙馅饼、八宝粥,她肯定爱吃。第二天傍晚太阳刚落,她就来了,进门就连笑带喊说出饿呀,饿呀……在喊声中我们拥抱,问好,女儿、女婿随后进门,八础也在晶晶的怀里又亲又跳,大厅里一下不热闹起来。

按中国人的习惯,客人进门时我们的各样菜肴已经热腾腾地摆上餐桌;按美国人的习惯,今晚做了不着痕迹的化妆打扮,显得随意又清丽。我们举起酒杯,我正在想一句英文祝酒辞,她已经抢在前面:

我们快意地应和,辨不清她是真诚的祝愿、美式的幽默还是以渲染的话语造气氛,我下意识问道广你高兴和中国人结亲吗?

她笑看肴我,眨眨眼说不高兴我能吃这么多吗?

噢,原来你高兴同中国人结亲,是为吃中国菜呀!女儿晶晶最喜欢同她婆婆开玩笑。

这自然是玩笑,她摸摸晶晶的头,不过,我早就预感到是要间-位中国女孩儿结婚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晶晶问得更紧。

我也说不清,她深沉地想着,只是一种感觉。

狀是个风趣得颇有品位的美国女人,想象得出,年轻时她定很罗曼蒂克并且我行我素,我让晶晶翻译出我的猜想,她瞪大眼睛笑望若我广你怎么知道?

也娃一种感觉。我重复她的话。

她说你的感觉一点不错,年轻时我对这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梦想,读哲学、读心理学、读宗教……什么都想知道,想看遍这个世界,于是梦想去各国旅行。那时候美国还很保守,我不能一个人到处游荡,必须有一个或几个旅伴,于是遇到我的前夫也就是丫如的生父。他当时英俊健美、狂放不羁、巧舌如簧,加之他在大学是学历史的,通古博今无所不晓。一个人狂热有时会累,两个人犴热就可以互相鼓劲,把梦做得更美,于是我们先信仰共产主义,在柏克莱不知参加过多少次游行示威,后就游历欧洲,德、意、英、法、瑞士,在欧洲游了个遍,回来后轮到他服兵役,他就进了美国第七舰队驻扎台湾海峡;复员后我们去了以色列,

-去5年在一个农庄同当地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就出生在那里。你问我们为什么喜欢去以色列种地?也是为了正义、为了理想。只要你看看地图就明白,以色列周围是六个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包围着它。一天,以色列人正在祈祷,周围六国就在黎巴嫩策动下对它发起进攻,打死打伤的大多是妇女儿童。这太不公平,从二战到那时,犹太人总是挨欺负。他们其实是个很优秀的民族,吃苦、奋争、善于创造,可没完没了的灾难还是老缠着它。为了支持他们,我和前夫就去了以色列,而且从信仰共产主义到信犹太教。我说我原以为你们是犹太人呢。她说哪里,我的血统是英国、法国、爱尔兰的混合体,我的祖父是天主教传教士,一直在夏威夷传教直到终老,现在在夏威夷还有关于他的纪念馆。也就是从祖父起我们的家族移居美国。

我说我敬佩他们那种执著和牺牲精神,人活在世上总该有点精神,否则只为居家过日子,生命的意义也就显得太促狭,可我不知道30年后再反观那段生活,你又做何感想?

她耸耸肩,摊开手说,我原以为一代又一代人的牺牲可以换来人类的成熟,可如今看来,不易。你看中东的战火仍是不断,流血越来越多,手段越来越野蛮,到底谁是谁非?谁说得清?哪一天人类真的成熟了、理性了,战争不打了,是非也就不争了,我等着这一天。没想到我们这家宴竟成对人类素质的分析与感叹,也使我知道了亲家和女婿的家族史和信仰。

八爪卜!的爷爷也从洛杉矶开车跑来,也是专为看孙女的。亲家翁到来,我要跑去看他。一见面,我们就紧紧拥抱,他的肚子紧顶我的肚子,他说他肚子又大了,我说大有气魄,不像我,总无发展;他又指指头顶说头发更少了,我说我也不比你多几根。我们大笑,笑得他的肚子直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