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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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荒原晓月(1)

以后的事你自然可以想见了,她声音低低的,十分艰难地吐着一个个字句,那蘸满酸涩的字,像诉说、像饮泣,可她并没有眼泪,妈妈带着我们兄弟姐妹8个,最大的11岁最小的2岁,一半靠她的工资,一半靠折卖家产过日子。

妈妈做什么工作?

她是教会办的上海护校毕业的,后来跟着爸爸在自己的医院里做护士长。

后来呢?

医院被没收,她仍被允许留在医院工作,这也是照顾呢。

现在呢?

现在,她停顿片刻,一双大眼睛亮亮地注满愁苦,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自己的院子被没收,妈妈被遣送回上海老家了……哥哥在科学院工作,先是被批斗,后又送往干校;姐姐在北京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山东聊城;妹妹在海南岛农场,是知青;大弟弟在黑龙江,被劳改;三弟在北京当工人;两个小弟弟跟着妈妈在上海……

叔叔伯伯们呢,不帮帮?

她踟蹰有许,像是犹豫了一阵后才说广对他们我已印象不深了。妈妈说,奶奶还在,与一个叔叔一个姑姑在悉尼,另一个姑姑在韶关监狱……对不起广她十分激动,我实在不愿跟别人谈这些,有人说,我们家是特务窝……所以,我从没跟任何人谈起这一切……她更加激动,脸色苍白,秀美的肩有些抖动,抖得孱弱抖得悲哀。

一阵酸楚涌满我的心,我后悔不该引出这话题,我不愿看到美的悲哀弱的颜抖,我禁不住抚住那对秀美的肩,我想给她支撑给她温暖:不要听那些胡说八道,什么特务窝!这是历史造成的,而且叔叔姑姑们是什么职业连你都不知道,怎么能断定凡在海外者就一律是特务!这个可怕的年代……

她先是听我说,后来,当感觉到我抚着她的肩的时候,她一阵惊惶,像受惊的小鹿般倏地躲闪着,别,我……她脸红了,既怕伤害我又怕伤害她自己。

我难堪地缩着手站在她面前。

……对不起,我实在是……她看着我,又羞涩地低头紧绞着双手,我没交过朋友,我怕……

霎时间,我决定向她求婚,她应该是我的妻子,她纯净如水,她惹人怜爱,她会是贤妻良母,她需要我的支撑护卫……我倏然攥紧她的双手: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可我想娶你……

她似乎一阵瘫软,轻轻坐到我的床上,脸背向我,久久不语。

我不知她在哭还是在生气,又被僵在那里,我站起来,脑子一阵空……对不起,我一点都没思想准备,我还没想过……倒是她打破了这可怕的沉寂。

那你就想想,想好后回答我,好吗?我这才接续上原来的思路,意识到我刚才提出过的要求是这样的结果,我不知是吉是凶。

一连几天,见不到她人也听不到一点讯息。这里的电话形同虚设,一是实在不好叫,二是在当时大家都不上班,叫通也没人接。我又不能去找她,因为她说过千万别来,我怕同学知道后笑我。我像等待宣判,日夜难熬,只好跟方舟说了这一切。

太好了,我全力支持。方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含蓄深沉不多言表,可一旦需要探讨的问题深人下去,他往往思路深邃善抓本质,表述起自己意见就口若悬河十分雄辩,我把他当做自己的精神支柱。

你这样看?我恍惚旋迷的心落人坚实的大地。

我早就这么想,还是从我们第一次吃饺子时起就这么想,而且,小巩也这么看。他释然地笑。

小巩也已经意识到?

说实话,这是我们策划好久的一件事。他笑得更加坦率。

噢,让我怎么说呢……你们为我……我实在不好意思,实在感激他们的良苦用心,吋现在……

这并不是结果,他点起一支烟,小莫的性格就像她的样子,纯净圣洁,像个圣女,可她特别是她的家庭又有那么多灾难和不幸,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能这么快回答你?

一个礼拜了,她连面都不露……

别急,他吸了一门烟,这样,让小巩去找她,请她今晚来这儿。

她要不来呢?

她不会不来。他似乎稳操胜券。

晚上,她果然来了,在方舟夫妇的陪同下。

先是敲门声,待我跑去开门时,站在门前的只有小巩一人,且装出一股失望状。

就你一个人?

是啊,她……她本想把戏做到家,可刚说了个她字,先自控制不住地笑了。

我们在这儿哪黑暗的走廊里接着探出方舟的头。

哈……一阵哄笑。

我知道这肯定是小巩的主意,她总有一副童心,最善造气氛,我感激她的童心与创造,这就一下子解除了此时此景的尴尬。在松弛自如中我们谈天论地。在松弛自如中方舟夫妇已不知不觉地先自告退。

剰下我们俩时,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在尴尬中僵滞了。我兴奋又气愤,欣慰又灼痛,我觉得她剌伤了我的自尊,我觉得她对我不够尊重,倏忽间我想到我的初恋,我感到她们虽然形貌不同性格不同表现方式也不尽相同,可却同样地对我漠视对我一番真情并不珍惜。我想质问我想发作,可当我看到她苍白的前额低垂的大眼睛和紧绞着的纤纤双手时,我抑制了自己:

……要不是小巩去找你,你可能不会想到来找我?我尽量语意平和。

……可能是……她还是不抬头。

为什么?

我怕,她嗫嚅着同学知道了,会笑我……

真的?我不禁笑出声来,我不信她会幼稚到如此地步,我不信。

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她终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似乎想以此证实她的真诚。

道理不通。

怎么不通?

你都大学毕业了,已经26岁。你有你自己完整的人格、自我的权利,难道仅仅为怕别人笑,就自甘剥夺自己恋爱的权利?这岂不是天方夜谭?为说明问题,为我的不解,我有些激动。

要是他们拿我开玩笑,我怎么去上班,怎么走进那个建筑公司的院子?她跟我证实她的忧虑与障碍。

堂堂正正地上班,自豪自得地走进皖子!除非你不爱我,除非你觉得我不配你!我更加激动。

不不,我觉得,我不配你……话出口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直露,她连忙低下头,一脸通红。

我忽地抱住她怪念头,为什么会这么想?

……像你说的,我太幼稚,你那么成熟……她攥住我的手。我观察了很多夫妻,相反才能相成。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正好互相弥补。拥着她,我的心一阵安恬。

……你,原来的女朋友那么好,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学生……什么都不懂……

希望你以后别再提这些,我的心一阵疼痛一阵沉落,没想到我的恋爱史的剖白竟成了她走近我的障碍,早知如此,我何必……我承认她好,可经过这几年的验证,我明白了,她并不爱我,否则她不会那么折磨我,不会不告而别一去无消息……不过,她也教会我很多,她让我尝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让我明白了我应该要的是什么,那,就是贤妻良母,就是你……

你对我希望得太高……我还不懂贤妻良母怎么做……还有我的出身,我的家庭,会拖累你的……她哭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眼泪,那么清亮,那么滞重。

别想这些,别想这些,我更紧地抱住她,你知道,我们那天在大沙漠中照相时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她怪怪地问。

生命本来自空中的尘埃,我们死后不过还是变成几粒渺小的沙尘,人生几十年的旅程,短暂得很,渺小得很,人们要死要活追逐的权利和财富也一样,都不过是尘埃的尘埃,我不想要,我只要爱……

还有真,和善,和美……

对对,还有真、善、美……哎,你怎么……

嗯,别忘了,我信天主教,从小就信。

噢,是上帝把你送给我的……

我们抱得更紧,我们舒缓地轻轻地笑。

就在这年年末的一个上午,天气不太好,虽然没有风,太阳一会儿穿出瓦灰色的云层,一会儿又久久地藏在云中不肯露面。我们来到这个边陲小镇的办事处。按规定,我们回答了工作人员例行公事的问题,于是,她打开橱柜,从成摞的纸张中抽出一张质地低劣印有两面红旗的结婚证,填上我们的名字,盖上办事处的公章,她眉眼不抬面目平板地递给我们就自顾看她的报纸了。

我们走出这间临街的办公室,街上人烟寥落,儿峰秃瘠的骆驼慢悠悠地走来,又慢悠悠地走去,空气中留下一股尘土与毛皮交揉一起的气味。她看着我,羞红的脸立即垂到胸前。我则感到一阵空落,没想到原先从电影里小说中看到的那么多使人九曲回肠的婚姻大事轮到我们却是这么平淡这么寂寞……我们站在街头,不知到哪里去。她不说话,我也不知说什么好。那张印有两面红旗的证书告诉我,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妻子了,从今往后,不管我们命运如何境遇如何,我们都应该形影相随、互不离弃……可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呢?我们没有家,我们的家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去我的或她的宿舍吗?两间砖土构筑的房间一样地简陋一样地落寞,此刻总该有点喜庆有点气氛吧!

去方舟家吧迟疑了一会儿后我提议,他正等我们的消息呢。后一句权作解释。

好的。

-进方舟的家门,厨房里就飘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怎么样,顺利吗?方舟急切地问。

很简单,问了几句话,就给了这张纸。我把证书亮给他看。

我看看,系着围裙的小巩窜出厨房极其认真地看着,且不抬头不转眼地朗声念道恭祝李硕儒、莫逢娜二同忐新婚之喜。

哪儿跟哪儿啊,结婚证上会印这样的话!方舟笑着敲了一下她的头。

它没印我印!她一下抱住莫逢娜,小莫,祝贺你!

小莫也咯咯地笑,你就会起哄。说罢羞红了脸。

还害羞,马卜-就成新娘子,她又抱住她。俩人笑呵呵滚到床上。

别尽顾高兴了,上菜一一方舟又拍了下小巩。菜还不少:糖醋凉拌胡萝卜丝、素炒土豆丝、大葱爆羊肉、自腌韭菜花、当时少见的炸花生米……

方舟打开,瓶河套白酒,又开了一瓶葡萄酒:来,我们喝白的,你俩喝红的。

你不是不能喝白酒吗?我知道方舟不胜酒力,喝一口白酒就成了赤面关公。

今天不同往常,不能喝也得喝!

呀,我从没喝过酒……小莫看着放在她面前的葡萄酒先内怕了。

今人你当然得喝。方舟把杯子递到她手里,为了你们的幸福和甜蜜!

史为了你们白头偕老!小巩紧补一句。

随着话音,四人当当碰杯,一饮而尽。

我们举杯祝贺,说着喜庆祝愿的话。

关于婚礼,你们打算怎么办?方舟已经满脸红潮。

我们的家风你是知道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回家,比父母高兴。我说。

小莫的意见呢?方舟笑望着她。

我,她也满脸潮红,不知是害羞还是酒力,话更难启齿了。她想了半天才看看我说,我听他的……

真是夫唱妇随呀,来,干杯!小巩嚷着。

看你……小莫推了她一把,急急低下头,脸更红了。

我赞美这夫唱妇随,她比金子还珍贵!干杯,干杯!方舟也叫起来,大家响亮地碰了一下杯。

快到新年了,反正报社事情也不多,我看你们明天就走,让伯父伯母高兴高兴,这假我就批了。方舟利用副总编的职权,为我们大开了方便之门。人有时是很怜很容易满足的。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社会氛围中,不管别人如何漠视这两个生命,只要两人获得了相爱的权利,得到了哪怕仅止两个真诚朋友的祝愿,也就心满意足了,因为我们意识到,此后我们毕竟有了自己的世界,在这世界里有了自己的狭小的空间。

于是我们收拾行装,凑集旅费。那时,我和她的工资一般多,每人每月46元。我们又都弟弟妹妹多,她妈妈带着两个小弟弟被遣返到上海老家,我父亲因为历史问题,也正在机关里劳动受审,母亲没工作,下面的弟弟妹妹都在上学,两个家庭都十分拮据,谁也没有积存,俩人的口袋都掏空了才凑了72元,看着这可怜的数目我们笑了:哈……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没关系,除了到北京的两张火车票钱,我们还有48元的富余!够阔了!我调侃着。那时的车票真够便宜,何况我算的当然是两张硬座票的价钱。

正说着,传来儿声笃笃的敲门声,门打开,是方舟。

正在准缶行装?他看看狼藉遍地的我的宿舍。

这便当,我提了提两个旅行袋,今晚就去车站买票。

哎,跟你说件事,他把我叫到一边。见状,小莫有意背过身去拣拾旅行袋里的东西。

他掏出一只鼓鼓的信封怕你钱不够,这是200元钱,你们先用。这……我困惑又迟疑。此生我是第一次见人借钱给我,这么大的数目,又何时能还清……

快装起来,他悄悄塞给我,又向小莫那边挤挤眼,这是小巩和我商童好的。

我眼睛热热的,喉咙里像堵满了东西,又酸又涩……我知道方舟的友情和细心。他怕我们办婚礼时拮据,他又怕剌激即将同我结婚的小莫。

方舟,我们的钱足够了,我们有。没想到,背转身的她什么都听到看到了,这也用不了多少钱。她转过身,是那么泰然那么纯净,倒弄得方舟和我卜分尴尬。

我知道你们两家都在遭难,方舟十分真诚,你们又要去北京,又要去上海,多带点钱也让老人高兴高兴。

方舟夫妇的苦心怎能不领?何况我们真的没钱,我接过来,我觉得我同时也接过了妻的贤淑与简朴、纯洁与脱俗。

我没发电报也没写信,是为了带给爸爸妈妈一份意外的他们朝思暮想的惊喜。在火车硬座上晃了整整24小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凌晨1点了。

大门没锁,我们轻轻走进院子。父亲来开房门的时候一下愣住了:怎么还省一个人?

她就是您总催着我要找的人。

爸爸。逢娜站在父亲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啊,啊,是一父亲如梦初醒,瘦削的已渐苍老的脸上倏忽漾出一脸笑容。这笑是如此深切、如此丰饶、如此慈爱,以致今天想来还使我迷醉不已。我立即接上说:

是逢娜。

啊,好,好……父亲竟有些手足无措。快进来,这么冷的天。于是全家纷纷从床上爬起来,母亲见过逢娜就进厨房做饭,妹妹们为我们收拾房间。

爸我走近父亲,悄悄叫了一声,您满意吗?

他先点着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说出乎意料地满意。我知道这话是真的,因为父亲总是一激动就先吸烟,没想到,在内蒙古你还能找到这样的女孩儿……

她是刚从北工大分配去的,家在上海。

噢,难怪。父亲更高兴了。你们结婚了吗?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这年月还要什么仪式!反正已经领了结婚证。

那今晚就住在一起。

住一起倒也可以。父亲踟蹰着,听你们的,仪式也可简化,可饭还是要请亲戚朋友们吃一顿的,不然--

我知道父亲的心情:欣喜而沉重。欣喜的是,他盼了这么多年的我的婚事终于来了,儿媳又那么使他满意;沉重的是他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回到家里他是人人敬畏的父亲;一到机关他还要劈柴扫院子,时不时地接受批斗,他强烈的自尊找不到平衡,经济的拮据又难以表述他浓浓的慈爱……

请吃饭也就在家里,把大舅和几个知心朋友请来就可以了。那,就照你说的办。日子就定在12月31日,只是一父亲同意了,我看得出他的内疚,父亲式的内疚。

睡觉的时候,已经是26日的凌晨3点多了。我不知道这应不应该算我们的洞房之夜?因为我们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却既无古老的红烛红帐,也无当时新潮的新家具、新被褥和毛主席像。我们在火车上坐了一天一夜已经疲劳不堪,父母那在沉重的政治压力下面对我们的婚事想笑又笑不起来的尴尬更使我压抑……

刚刚平躺床上,我就有些昏昏然荡荡然,一些杂乱的意象与印象就要推我人梦,身旁的妻却在轻轻翻身,鼻息的歙动声也有些异样:还没睡着?我下意识地问道。

她不语,鼻息的声音有些疾促。

在想什么?意识到为人夫的责任,不能自顾去睡,我把她揽入怀里。

她还是不语。

觉得不幸福?还是,对这个家不满意?我不能不警觉起来,睡意全消。

她摇头,更深地扎在我的怀里,抑制不住难以控制的呜咽。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抚着她的头,轻轻吻她浓密的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