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寒山寺,是天下闻名的宝刹。
这一日,几乘小轿来到山门前停下,轿中下来一个小姐,和她的丫头,嬷嬷。那小姐头上遮着印着白梅花的黑色轻纱,一身雪白罗衣,裙脚绣着一枝淡淡墨梅。看身段还未成年,大约十二三岁。
门口知客僧跟她很熟悉,忙请她们进去。那小姐道:“员外还是那样?”
知客僧点点头,道:“这样下去员外身子吃不消的,姑娘进去劝劝吧。”那小姐道:“你不用跟着,我自己进去就行。”说罢,快步进了大殿。
大殿里方丈陪着一对中年夫妇,正是林如海夫妇。那少女摘下纱帽,露出一张清妙无比的脸儿来。她俯身凑到爹爹耳边低言了几句,林如海听罢两眼发直,咕咚一声跌倒在地,黛玉因去扶父亲,也摔倒了。
贾敏慌忙扶住丈夫,掐他的人中。半天,林如海才缓过气来。贾敏询问的目光转向女儿,黛玉的话证实了她的猜疑,女皇驾崩,太子即位。
前几个月女皇病重,来信不让林如海进京探视,怕他今后没有清静日子过。林如海虽然不说什么,可是表面的淡漠怎能掩盖住天生的母子情深?他和妻子住进寒山寺,日夜诵经,祈祷母亲康复,家务事都交给黛玉打理。这几****更是心神不定,吃不下,睡不安,想不到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贾敏本是个天性纯真之人,就欲全家披麻戴孝。林如海忍住悲痛道:“不必如此张扬,孝心在心里就行,倒是黛儿的打扮很得体。”于是举家穿白,在寺中为老人诵经超度。
到了十天头上,寒山寺来了两个人,是北静王父子,带来先女皇的嘱托。北静王不知道林如海身世,女皇只说她将贾敏当女儿看待,看平日的情形,北静王不疑有它。
北静王道:“先皇临终前说你们夫妻心实不会掩饰,让我来劝你们节哀。如今新皇登基,太悲伤了反被有心人嚼舌。”
林如海明白他一片苦心,又道:“新皇登基,你这做弟弟的怎么好不在京?”
北静王笑道:“不妨事的,登基大典已毕,我正好在江南有些公务。”回头看见黛玉,道:“这就是当年抓周时抓到笔的小才女吗?一晃都成大姑娘了。”
黛玉落落大方和北静王寒暄几句。王爷的世子水溶道:“当初你画了我一脸的胭脂,还认识我吗?”
贾敏不禁被他逗笑了:“她当时才周岁,哪里就记事了?我记得小世子那时也只是几岁的光景,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水溶笑道:“还不是父王、叔王他们,老是拿这件事来嘲笑我,一来二去就忘不掉了。”
那水溶今年十七岁,长挑身材,英俊不凡。贾敏道:“小世子好相貌,比王爷少年时还好。不知道那家的闺女有福呢?”
北静王笑道:“这小子牛性大着呢,仗着他皇祖母的疼爱(女皇是北静王的嫡母),去年就求了一道他自行择妻的圣旨。他的婚事我和他母妃反倒管不着了。当今皇上也把他当成个宝贝,越发惯得他无法无天。”
贾敏听了,赞叹道:“这孩子的想法合我心意。当初我若不是为了自主命运,考什么劳什子探花?”
林如海听他们说说笑笑,稍微减轻了些悲痛。凑趣道:“你不考那个劳什子探花,我岂不是要孤独一生了?”
贾敏笑着啐了一口。
黛玉听他们说的这些事,自己女儿家听着不雅,便悄悄躲到院子里来。
水溶也跟了出来,道:“妹妹年纪虽小,看你也是个聪慧之人。平日多劝劝林伯父,我瞧他苍老了不少。”
黛玉道:“多谢世子雅意,黛玉记下了。”
水溶道:“妹妹自己也要多保重。”
黛玉点头答应。
水溶见她秀眉似蹙非蹙,颜面隐隐似有忧愁,越发可怜。便想逗她开心,因笑道:“妹妹小时候的气魄哪儿去了?想当初手舞狼毫,指点万物,八面威风啊。”
黛玉见他取笑,睁着清盈盈的秋水目瞪他一眼,水溶心里不由得一颤。忽见黛玉头上玉簪的凤头竟然轻飘飘飞舞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柳叶大小的青绿色小鸟,翘冠修身,灵巧可爱,绕着水溶飞了一圈,落在他的扇子上。
水溶又惊又喜,惊的是鸟儿不畏自己,喜的是鸟儿机敏漂亮。忙问黛玉:“这是什么鸟儿?”
黛玉嫣然一笑:“这叫桐花幺凤,喜驻女子钗头。平日里见到人极会藏拙,像一根木头,今天抽的什么风,这等轻狂!”
那只桐花幺凤听了,急急地啾啾鸣叫,似乎在抗议黛玉的责骂。
水溶奇道:“这么稀罕的东西,一直住在你钗上吗?”
黛玉道:“它也不常来,只我父母见过,有时好几只,有时一两只。人一来就飞走了,实在是躲不及,就在钗头装傻。我爹爹说不可让外人知道,省得以讹传讹,让人说出怪诞不羁的话来。”
水溶点头道:“林伯父所虑极是。说起鸟儿,我倒想起一个典故:有一个人极喜欢鸟儿,每到水边,那些鸥鹭都和他亲近。有一天,他父亲想吃鸟肉,他再到水边,那些鸥鹭都远远的飞走了。这鸟儿是极懂人心思的,难得它对我信任,许是缘分吧。”
那只幺凤像个唱戏的,听到有人爱鸟,便作出温顺幸福的样子,听见有人害鸟,便支煞翅膀作愤怒状,听水溶说它懂人心思,便得意地绕着水溶飞舞鸣叫,逗得黛玉水溶哈哈大笑。
北静王出来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那鸟儿一眨眼早飞进树林,水溶道:“和妹妹说了个笑话。”
林如海道:“黛儿是个爱笑的,从小就很少哭,这一生都要这样快乐才好。”
北静王道:“这孩子招人喜欢,在父母跟前自不必说,就是将来出了门子,那公公婆婆也舍不得给她气受。林兄只管放心吧。”
黛玉听见出门二字,只装作没听见。水溶一想起黛玉要长大嫁人,心里就不自在。
林如海陪北静王进殿去了。黛玉道:“多谢世子隐瞒幺凤的事。”
水溶皱眉道:“我一直叫你妹妹,你就不能叫一声哥哥?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黛玉脸一红,道:“胡说,你才比我大几岁?”
水溶道:“那年我六岁,站在桌子边上看你抓周。你爬过来,半个身子探出去,我就那么半托半抱着你,还被你画了个花脸。不信你去问伯父伯母。”
黛玉眼珠儿转了转,淘气地说:“我今天还想画你个花脸,你让不让?”
水溶道:“你若肯叫哥哥,但画无妨。”
黛玉道:“你要顶着花脸在王爷和我爹爹面前走一遭,可敢吗?”
水溶道:“只要妹妹高兴。”
黛玉叫了一声:“雪雁”,从厢房跑出一个小丫头,眉目俊俏,嘴上抹着红艳艳的胭脂。那黛玉拉住她,用食指在她嘴上一擦,指尖上就沾了红色,她得意的看着水溶道:“你真个让我画?可不许擦掉哦。”
水溶上前一步站到黛玉跟前。林黛玉觉得一种压迫感,吓得后退了一步,忽然看到水溶眼睛里的嘲讽,到底是争胜心切,壮着胆子在水溶额头画了一个圈儿,也不敢看画上颜色了没有,转身跑进大殿,一边忍不住笑起来。
北静王眼光直直地看着水溶的脸,问:“脸上是什么?”
水溶笑道:“和人打赌输了,被小丫头画的。”一脸坦荡,似乎是天底下最正常的事情。
北静王见儿子出丑,气道:“还不快去擦了?你一向正派,不和丫头们耍笑,今天这般浮荡!”
水溶道:“大丈夫一诺千金,答应了不擦掉,怎敢反悔?”
北静王气得直摇头。
贾敏见女儿笑得坏坏的,便问:“黛儿,是不是你淘气捉弄涵之?”
黛玉吐了吐舌头,笑着跑了出去。
那个红红的圈儿,画在水溶的额头。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个圈儿会圈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