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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小人书

现在已有“孔乙己上大人”们在收藏连环画了。那时,我们叫小人书。

我是很晚才知道小人书的“学名”是连环画。小人书像是巷里的孩子--即使玩熟了,也只知道绰号,不知道学名。

我很喜欢小人书这个叫法,有种亲切感,有种神秘感。有种亲切的神秘。当初觉得它之所以叫小人书,就因为把人画得小小的缘故吧。但我从没有发现过把人画得大大的的大人书。为此,我的童年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一本大人书。我在父亲的书桌抽屉里找到过一套,但把人画得大大的却也只有开头几页。父亲见了,连忙把这一套书藏起,他说这是大人看的书。他没有说这是大人书。看来的确没有大人书。于是,对小人书我越发地感到神秘了。

小人书,并不是儿童读物的俗称,它专指连环画。它可以说是连环画的俗称、民间叫法。而我更愿意把小人书看成是连环画的绰号。有了绰号,就想起了童年--找到帽子,头也在附近了。

我最早读到的小人书,是《西游记》,却只有一页。他一脸坏笑地拿给我看,上面是十几个小女人,竟然光着身子,手一律捂住按鲁迅的说法是“脐下三寸”,直挺挺地望着我。鲁迅劝告人们要“离开脐下三寸”,那时候,我真离不开。她们捂得越紧,我也就越想看。我想从她们的指缝里看出些什么,但小女人的两只手是交叉着叠在一起的,仿佛巷口的粉墙上,刚贴了条标语,又迅速地被另一条标语给盖住了。浆糊的气息,湿热的,浆糊的气息很好闻。那时,我常去巷口、大街上读标语、大字报、最高指示,把不认识的字默记在心里,回家请教大人。我的字就这么认多的。他那时大约是初中生,姓蔡,名字我都忘了。在黑暗的陪弄里,他碰见我,就神秘兮兮地说,他有件好东西,我肯定没看见过。陪弄在白天,也是黑暗的,像关闭的电影院。他就把我带到水井边,那口水井已坏了,就是说长年没淘过,水浊浊的,打一桶水上来,还有一些小虫在里面游。这口水井已被废弃了,打水,都到我家的天井里来。天井,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是这么解释的:“宅院中房子和房子或房子和围墙所围成的露天空地;院落。”在我们那里,天井与院子有所区分,虽然界限模糊,但有过苏州生活经验的人,决不会把院子说成天井把天井说成院子的。一般来说,天井比院子要小得多。我家的天井里有一口井,青石的井栏,我常趴在上面看井中:一张脸,和衬托着这一张脸的圆圆的一块蓝天。一只铅桶在水面上抖动几下,发出噗嗵的声响,听这声响,就能分辨出这人会不会打水。不会打水的,铅桶老扎不进井水,只会在水面上跳来跳去,噗嗵噗嗵噗嗵噗嗵,不会打水的着急,铅桶更着急,井边的闲人也着急,因为井水就这样被搅浑了,须过片刻才能澄清。有些打井水的高手,自始至终无声无息,像黑猫在地毯上高贵地走过。有一阵子,我祖母老夸李家的新媳妇好,我妈我婶不服气,祖母就说:“怎么不好?打水没声。”李家的新媳妇没有噗嗵噗嗵,不打水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吴方言里,“打水”说成“吊水”,更有人风雅地认为应该是“钓水”,装得像是钓雪的柳宗元的孙子。噗嗵,铅桶一头扎进清澈的井水,倾斜着,仿佛垂帘在春雨暗晦之中,仿佛乐师演奏结束行屈膝礼,井水如春雨如掌声一层层地挤进铅桶,涌进铅桶,铅桶就满满地下沉了,铅桶就一声不吭地下沉了。而这时打水人手中的绳子,猛地一紧,倒像是憋住嗓门尖叫了起来。打水人离开了井台,我再趴在井栏上面看井中:一张脸,和衬托着这一张脸的圆圆的一块蓝天,融化在一起,只有在这一刻我才能看到井中的井水。他把我带到废弃的水井边,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人会到这里来了,一间破房子,水井在前面,后面有块地,扑克大小,种满了薄荷。绿的薄荷,绿的墨。如果是夏天的话。但他给我看那“十几个小女人”的时候,我已忘了是不是夏天了。因为那“十几个小女人,竟然光着身子”,所以在我记忆里,就是夏天了。冬天光身,不是太冷了吗?她们又不是三岛由纪夫。三岛由纪夫冬天光身在户外转圈,他说,这样夏天就不用去海滨了。很奇怪的想法。

后来我才知道,这十几个小女人是盘丝洞里的妖精。我是很喜欢妖精的,因为很少有平庸的妖精,妖精通常都具有异乎寻常的想象力。而想象力的本质,就是“异端邪说”。这十几个小女人能从肚脐眼里吐出丝来,还有什么比这更鼓舞人心的呢?余生也晚,没有机会被这些千丈柔丝缠住裹住了。我想那是幸福的。即使不幸福,也是美丽的。美丽得要死--从十几个小女人的肚脐眼里吐出了一条想象力的丝绸之路。但随即我就为这十几个妖精的命运担忧了,她们两只手交叉叠在一起,紧捂住“脐下三寸”,很害羞的样子。在不乏淫威的所谓的道德之下的害羞,在我看来是人的弱点,她们已学到手了。

他给我看了几眼后,匆忙收起,并要我向毛主席保证,不对别人讲。我是很怀疑他的那一页《西游记》,是从土堂巷偷来的。

有一天,我叔叔兴奋地跑回来,说:

“抄家了,抄家了,土堂巷里抄家了!”

我就去看。那时候,看抄家什么的,像现在的孩子看卡通片。常常是一个门堂子里的孩子相邀而去,口头禅是“不出铜钿看白戏”。后来常常是不出铜钿看白戏,结果是比出了铜钿看黑戏还难捱。那时候大一点的工厂都组织宣传队,排演样板戏,挨着在开明大戏院演出,只要不是四类分子,谁都可以去看戏。四类分子也不敢去看戏。只是进去得了,出来不得。四五个工作人员,有戴红臂章的,有拿长电筒的,坐在打开的玻璃门背后抽烟,有人戏没看完想走,他们就站起身给挡回去,那人还想争辩几句,他们中的一个会慢吞吞地说,你自己想想,你对革命样板戏是什么态度?那人就噤若寒蝉地回到“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中的一行柳树上的一条柳枝上去了。祖母家就住它旁边,有一次捉迷藏,我和几个孩子看没地方可躲,就躲进了戏院,估算游戏快结束了,往门外走,却被工作人员赶回戏厅,强迫我们在高大的座位上坐下。

等我跑到土堂巷,抄家已近尾声,只剩一辆平板车。卡车开走了。几个人或站或蹲地在用麻绳捆着,我看呆了,竟是一板车小人书。在这之前,我还没看到过小人书。但我一眼就知道,似乎是某种天赋--这就是小人书。也就是连环画。这一辆平板车,停在清白的高墙下,有点刺目。两扇黑漆沉沉的门,大敞着。两扇门黑漆沉沉,是常常闭关的。偶尔打开的时候,我碰巧在它门前玩,就能望到这一棵枇杷树的阴绿,和阴绿之上朱色的栏杆。一位少妇从门里走出,拿着铜盆,其实是用两根手指捏着铜盆盆沿,像拎着鸡脖子。这位少妇在我那时的心中,显得很神秘,她显得很神秘的原因是大人之间流传着这位少妇的脖子上有颗喉结。她拍拍铜盆,对抄家的人说:

“这个也给你们吧。”

后来,我在北局的新华书店里发现了小人书。

后来,我父亲给我买了一本小人书,只要几分钱,名《海岛民兵》,讲的是一对兄弟的故事。这是我的第一本藏书。兄弟的故事现在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其中的一个画面,哥哥还是弟弟抓着山藤,从一块大石头上爬下来。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把祖母的裤带系在蚊帐杆上,往下爬,“啪”,断了,不知裤带断了还是蚊帐杆断了,结果都一样,我在地上。反正我就想爬到地上,只是速度快了点。

后来,我就上小学了,暑假在父母家,父亲拿出一套来历不明的小人书给我看,悄悄地,纸页都发黄了,是《三国演义》。这一套小人书我不时地借给邻居、同学,悄悄地,也就借丢了。

我记得曾被住在宫巷的姓汪的同学借去几本,不还,我去他家要,他还是不还。我在他家第一次看到了油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苏州,市中心,还有人家点油灯,这让我感到好奇。我求他把油灯点上给我看看,他说把小人书送他,他才肯点油灯。我答应了。我的头在油灯前摇来晃去,火苗像一根手指翘了起来。一回家,祖母让我做功课,我拍拍胸脯,得意地说:

“我油灯都看过点了。”

那骄傲的样子,很像十几年前从国外转了一圈回来,很像二十几年前家里买了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很像三十几年前逃过上山下乡进了工厂。

小人书,就是连环画。小人书即使不是连环画,我也很喜欢小人书这个叫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君子横行的年头,倒也不失为消遣。现在已有“孔乙己上大人”们在收藏小人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