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江南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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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后记

赔我一个苏州

我并不是太喜欢江南,无论是词,还是物,都有点软,有点粉。江南是奢侈的。许多地方都超出了我的理解力--一个在江南长大的苏州人的理解力。

我眼中的江南很小,我常常把江南看成苏州。苏州是江南的大于整体的局部。它占有江南不多的美,但患有江南不少的病。从人性上谈论苏州,大概如此。

软和粉,其实也不错。只是江南的软和粉,是有点软有点粉,还到不了极致。就不好玩了。软但不是水性,粉但不是铅华,小家子气,风土人情都缺乏大手笔。江南的小家子气,不是说江南的山水,说的是江南的文人--江南是被江南的文人搞小的。尤其是近这几十年。

“一星如月看多时”的黄景仁,北上京师,除了谋生,更是求活--以求大一点的文化空间,文化空间大了,个人才好找活路。谋生像是物质保证,求活像是精神需要。后来的郁达夫对黄景仁情有独钟,看来不仅仅是隔代知己,还是在地理上的逃脱。精神需要往往是从地理上的逃脱开始的。隋朝开皇年间,大英雄杨素把苏州从伍子胥圈定的城池中逃脱了出去,在七子山下建了个新城,这不能光认为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杨素的艺术气质箭在弦上,到了他的子孙杨凝式手上终于射了出来。百步穿杨的时候,就是洛阳纸贵。杨凝式在洛阳书壁,恰好五代--江南也就是在五代之际发迹从而名声大振的。俗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就是五代人的发明。

只是我在苏州生活,却从没有身居天堂的感觉。我一直寻找着这种感觉,结果是别人的天堂,他们的城市。我在苏州是这种感觉,现在离开了,还是这种感觉。我已难以和苏州达成谅解。尽管应该把苏州和苏州人区别对待。可以这样说,迄今为至,我受到的全部滋养来自苏州,我受到的全部伤害来自苏州人。对具体的人事耿耿于怀未免斤斤计较,想一笑了之,真能一笑了之的话,我又觉得自己不是在韬光养晦,就是在装孙子了。这可能是一回事。韬光养晦在坊间的说法就是装孙子。于是困难的问题是装孙子的到底是老子在装呢还是儿子在装--这是装小;还是曾孙子在装呢还是末代孙子在装--这是装大。既不能装孙子,又不想对具体的人事耿耿于怀,就只得把一口恶气吐在苏州身上了。我是因为苏州人才不谅解苏州的。这话听上去很自负。我当然是很自负的,否则也就难以求活。自负是山穷水尽时的精神需要。与途穷而哭一样。我的宗教是艺术,我的信仰是自负。

苏州已被有知识没文化有客套没教养的空气污染了。

我一写到苏州,就会心态失衡语无伦次。

也正因为如此,苏州让我保持了现实感:你还将受到侮辱,你还将受到损害,你还将受到不公正,只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正因为如此,我要感谢苏州--它让我尽可能地一意孤行独来独往。

我现在生活在一个远离苏州的地方,感觉日子安逸了,就会回苏州。苏州至今倒还不失那样的能力,可以把我搞得乱七八糟。在中国,我看非传统安全因素文学作品在狭隘的小城出现,它的发生方式似乎更可靠些(2001/9/17/2:30)。

以上的文字断断续续,像是一个提纲。写到凌晨,撑不住了,就睡。现在起床续写,想补充、发挥,兴致却没有了。就说说这本书。

这是一本写江南的书。在接受写这本书之前,我已写了许多。后来着手写书了,就有点郑重其事,反而成了个负担。就不免勉强。为了完成这本书,我回苏州住了近两个月,去苏州前,拟了二十余个题目,结果只写出有关评弹的一篇。另外完成的三五篇都是在二十余个题目之外的。如果我不回苏州,可能都完成了。一回苏州,就忍不住为周围的人事生气,以至失了写散文的心境--

赔我一个苏州!

苏州被搞成这么个样子,哪里还有一点古城的味道?

赔我一个苏州!

人不能死而复活,城市也是如此。杜牧之的江南,范石湖的苏州,在前三十年还依稀可见,在近十年被破坏得比任何时期都要厉害。现代化的代价如此之大,盲目、急功近利、割断记忆……最后必将得不偿失。其实这不是现代化的问题,普遍的浮躁、当事人和决策者的草率、市民的麻木、地方名流的心怀叵测的顺从,用偷梁换柱的现代化覆盖不能再生的文物性。江南的一些城市具有文物性……

这段文字也应该是在2001年9月17日写的,写了一半,中间有点事,没有完成,以致终不能完成了。作为后记,我想意思已到了。是为后记。

2001年10月20日于双城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