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没有高山,只有小草。
湖光山色自然是十分壮丽的,但,倘若湖畔和山上连小草也没有一根,那就显得寂寞而单调了,也不会有生机盎然的姿态。至于沙漠中的旅行者,假如有一天突然发现了一丛嫩绿而孤零的小草,那种欣喜大概真是笔墨难以形容的。因为,这小草预示着:沙漠将要到尽头了,不远处就是草原或平川。那里的水淙淙地流着,那里的花随意地幵着……
可见,小草是不应该被忽视的,在大千世界中,也自有它的位置,而不管人们好恶如何。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伟大的人,伟大的事物,也难免有渺小的一面;而渺小的人,渺小的事物,也总会有伟大的一面。
小草比起青松,要矮得多--这是外形,也没有松枝凌空的气势磅礴的景象。所以拍照的人一般都愿意找名山,并且每每站在松树下,那气势也是非凡的。有愿意去荒野,在小草丛中拍照的吗?好像不多,但,鲁迅是去过的。先生在厦门大学任教期间拍过一张照,坐在坟堆上,身边是小草,前面是一丛剑麻。
热爱小草的鲁迅,莫不是也把自己只看作一根小草呢?他说过:我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他还说过:我自爱我的野草……
小草不是栋梁之材,却也有它的用途。
我认识故乡的很多小草,也还有很多我不认识、或者别人也还没有认识的小草。
有一些小草开着很好看的花--在大城市的公园里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花。而且,大概是自由自在地生长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得到了更多的阳光、雨露的缘故,长得自然,美得天真,仿佛是天地的精灵。
春天,故乡到处都是苜蓿--我们习惯地称为“草头”--种碧绿的、叶片又小又嫩的草,一律地开红花或黄花。它可以做菜吃,农妇们都会给稀客炒一只“拌草头”,油亮晶晶的,满碗都是绿色。它还口!以跟糯米粉搅和在一起,做成“草头烧饼”,春忙日长当小点心吃。但,草头的真正用途却既不是开花给人看,也并非专做人们的食料,而是上好的绿肥。农民把草籽播下的那一天起,也就准备着将它们重新埋在地里。而到了明年照样又如此。年复一年,生长了消亡,消亡后又生长,只是为了让土地肥沃,让果实饱满。
我曾经土里土气地想过:在公园里辟出一块地来,种草头不好吗?--它有那么好看的花!但,我想,易地之后,或许它是很难生长的--要知道,我故乡的泥土是多么的厚实!更何况它的使命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为了肥田。
但,它总是一朵花,不管开放在哪里!还有的小草是专门供农民食用的儿时,为了填饱饥肠,我常常在割羊草的时候,顺便也拣一些野菜回来吃。这些野菜中,有一种叫挥菜的,我们则惯于称它为“江剪刀”。不知是因为总长在江边河旁的缘故呢,还是叶子的形状细而长很像剪刀?它总是和各色各样的小草长在一起,不熟悉的人几乎很难一下子就辨别出来。我不知道,我们的祖先是怎样识别它的。那炒过以后的一口清香,真教人难忘。用乡下农民的俗话说,是打巴掌也不会放下的。
野生的小草,有时是有更多的香味的。
“江剪刀”这种野菜现在已经很少见了。不是农民在生活富足以后忘记了它们,而是因为原有的沟河都已几经疏通,大概被连根挖了。但,还有一种叫做“荠菜”的野菜,却依旧到处可见。这种野菜长得更普通些,无论沟边地头,有别的小草的地方就有它。它要比别的小草更矮些,叶子几乎贴着地面,也并不显得娇嫩。农谚云:三月戴荠花,桃李羞繁华。可见,我们的祖先还把荠菜花作为装饰品的--那当然不是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而是农家女。
荠菜的特点是鲜美而不是芳香。用来做汤或馅,味儿更佳。
在我的故乡,倘使至亲好友来访,是一定要包馄饨的。并且每每出动几个姑娘或小孩提一只小篮去挖荠菜作馅,不一会儿便满载而归。我离家以后每一次回乡,都要吃几次荠菜馄饨的,仿佛不吃就不算回到故乡似的。
但,我又很感慨于自己的傲慢--吃完馄饨,走在归路上的时候,是很少想到路边或地头还有荠菜在的。可是,它却张望着,用小小的花,为每一个远离家乡的人送行……
有供人食用的草,还有能让顽童娱乐的草。
我自己的童年,几乎是在草堆里滚过来的--割羊草,挑野菜,拾柴火……无一能离开草。就连农村小孩最喜爱的一种娱乐活动--斗蟋蟀,也离不开草。有一种草,名叫蟋蟀草,细长细长的,叶分三杈。折下后,就用这草尖尖挑逗捕获的两只蟋繂,片刻,蟋蚌兴起,“嚯喂”地叫着,总有一只先发起攻击。于是,使一攻一守互相厮杀,直到尽兴而罢。
在草丛中捉“织布娘娘”也是很有意思的。“织布娘娘”是一种能一跳很髙、很远的小虫,还有两个翅膀。每到夏天,星光月色一铺上海岛的土地,它们便叫了起来,那叫声跟织布的声音一模一样。“织布娘娘”浑身嫩绿--连脚和翅膀也是绿色的。母亲说,那是:为了不易被人辨认出来。
但,那时我却天真地胡乱想过:或许,“织布娘娘”是青草生下来的。倘不,为什么和育草形影不离,并且都是一样的绿色?
我还想起了另外一种并不美观,也不能吃的草--马斑草。这种草盘根错节,有很长的茎,茎上也生根须,叶片很小,生命力格外顽强。庄稼地里是万万容不得这种草的,一有便得花很大的气力连根挖除。否则,这种草就会从四面八方把庄稼包围,把地里的营养抢走。
然而,就连这种草也有它的用途--足球场上的草皮便是马斑草的一种--精心培育一块草皮是要花很多钱、很多力气的。足球运动是观众很多、也是最能激动人心的运动。运动员飞奔而来,飞奔而去,好不威风。一旦获胜,球迷们是会把运动员抛到天上去的。但,到了那个时刻,却很少有人想到这些小草。散场以后,灯光熄灭了,人流散去了,小草们用深夜的露水洗刷着自己的伤口,到了天亮时,依旧是一片绿色,而晚上又是另一场比赛。
在海绵或地毯上是不能踢足球的。
一万年以后,足球也离不开草坪。
这是一种被人践踏而无法毁灭的草!相传,我们的祖先中有发明耕种的神农氏,也有发明房屋的有巢氏。但,这两位祖先都无名无姓,无从查考了。而对于草的研究的大权威,毫无疑问是确有其人的李时珍了。这是一个充满着爱的人--爱自然,爱耕种的奴隶,爱那些生命危在旦夕的垂危者。爱的力量是巨大的,他尝了很多的野草,为了给别人治病。探索总是有危险的,尝野草是一种更为实在因而也更为危险的探索。这使我想起我所吃过的荠菜等等,都是被人尝过而且证明非但无毒还有香味或鲜味的草。可是,又有谁知道,为了辨别这些小草,我们有多少祖先曾经付出了生命?--后来者总是幸运的!李时珍毕生都与草打交道,因而才有《本草纲目》,记载了1892种草药的用途,成为人类的无价之宝。
小草与伟人是这样和谐地统一着。
郭沫若为李时珍墓所颗碑文的最后一句是这样的:伟哉夫子,将随民族生命永生!在现在还不知名的小草中,还有没有能作食用的草?还有没有能作药物的草?答案是:肯定会有的。但,在找到这些草之前,必须得先有80年代的李时珍才行。自然,李时珍也是很难做的--因为,人们总是习惯于奉承大的,赞赏高的,而忘却小的--忘却了对小草的识别和培植,也忘却了凡是大都由小变成的道理。
难道不是吗?在人参和灵芝没有被人发现其珍贵之前,不也是身居荒山密林中,和其它的小草一起生长着的吗?后来,才有了对人参和灵芝的研究,并且还有了人工种植的人参和灵芝,然而其珍贵却远远不如野生的。
我十分地钦佩人参和灵芝的发现者--虽然我们谁也不知其人,也不见经传。但,大概也是在深山密林中时时与小草为伴的山民或樵夫,而决然不会是大口地吃人参或灵芝,企望长生不老的皇亲国戚!面对着这些发现者,我总是感到惭愧。因为,倘若现在把我放到有人参的山林中去,依然辨别不出人参和其它小草的。
我不是李时珍,我只是热切地希望着有更多的李时珍。
小草是无处不在的--在高山,在森林,在平原,在我们海岛……
小草是生机旺盛的--在百花开放之前,在万木爆青之前,它已无声无息地从泥土中冒将出来,吐出一点不为人注意的春天的绿色……
小草是顽强不屈的--因为它的小也就容易被欺凌、被忽视甚或被践踏。然而,又是因为它的小,它才从不低头弯腰,也没有凌空折断的危险,所以连大风暴也不惧怕的。
它们只是生长着,甘于寂寞,庄敬自强。并不因为没有人发现它而唉声叹气,或自暴自弃。无论如何,能为可爱的祖国增一点绿色,添一朵小花,也是一件乐事,也是一种内心的安慰。
春风正从远方吹来。
春天正从远方走来。
在这80年代的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我真想大声疾呼--你早呵,有生命的小草!你好呵,有希望的小草!1979年12月于崇明岛上西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