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天众龙众·伏地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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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胡贾

哈斯奴带着宁空一路前行,时而翻山越岭,时而越陌度阡。茫茫西北,地广人稀,宁空怕惊吓路人,有意避开主道,哈斯奴的胆子也小,稍有风吹草动便钻地入穴,所以走了一天也没人发现,但一路上也见不到金山军和夕名带领的那群地龙,更无从得知妙颜的消息。

宁空想起那日夕名看着妙颜的淫邪眼神,不知此时妙颜在受什么折磨,便心焦如焚,恨不得早日赶到敦煌。但转念一想,他一个凡僧,除了念经打坐什么也不会,纵然赶到敦煌,又怎么能救出妙颜来?但若说舍妙颜而去,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当日夜间,一人一蟒找到一处废弃的古烽燧台安歇,哈斯奴自去附近觅食,宁空想起一事,从竹箱中拿出妙颜给他的舍利子来端详,但却始终参详不透。若说此物有灵,这一路磕磕绊绊,几至殒命,似乎毫无灵效,若说此物无用,看上去却又光华内蕴,想必自有其奥妙,只是自己不知。

他一直想不明白,正在出神,忽听背后声响,正是哈斯奴回来了。回身一看,哈斯奴嘴里还叼着什么东西,猛然抛到他面前,却是血淋淋的一个死人。宁空大骇,再看那人,高鼻深目,生了一副大胡子,头戴花形小帽,是西域商人的装束,只是双目圆睁,已经死去多时了,身上也已是血肉模糊。

哈斯奴俯下头来,将那死人往宁空面前一推,宁空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你……你杀了他?”哈斯奴这几日也没见如何饮食,想是饿得紧了。它本是战龙,咬死一个人来吃,毫不奇怪,而将这死人带到自己面前,大概是以为自己也吃人,所以要献给主人吧?

“你怎么能这样!”宁空惊怒交加,大声道,“我救了你性命,可不是让你杀人的!”

哈斯奴一缩,虽然不明白他为何发火,却极是惶恐,缩到了一边。宁空更怒,骂道:“畜生就是畜生!你竟然……竟然……真后悔救了你,不但害得妙颜被擒,还……还害了一条无辜的性命!你给我……你给我走!我不要再看到你!”

哈斯奴看了他两眼,扭头游走到了一边,找了个地缝钻下去不见了。宁空心乱如麻。又看到那个胡商兀自睁大眼睛,死不瞑目,心下凄恻,想到这胡人也不知是哪一国的,他家乡的妻儿老母还不知如何渴盼他回来,孰料他已死在万里之外的中土了。虽然自己不能帮他做什么,但总要让他入土为安才好。

想到这里,他便将那舍利子放在一边。在周围挖掘起来,想要挖出一个可以放人的墓穴。方当初春,夜里还很寒冷,四周的土地坚硬如铁,宁空又无趁手工具,挖起来很是麻烦。挖了小半个时辰,还是只有表层不到一尺厚的浮土。

他干得疲累难当,心想当年玄奘法师有猴行者相伴,怎么自己身边只有这条蟒蛇?不,蟒蛇也不见了……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喘息声,心头一颤,回头看去,除了那胡人尸首却无旁人,连哈斯奴也不知到何处去了。

莫非有鬼?

宁空正在猜疑,又听到喘息声更重了,还伴随着一声声的咳嗽,却是从地下发出来的,是那个胡商!

宁空大骇,还没仔细查看,地下那胡商竟然坐了起来。

宁空更是心惊,远远跳开,端详着那胡商,见他打量着自己,也满是惊惧之色。他瞪着眼珠子,用胡语问了一句什么,见到宁空显然是汉人,又用别扭的汉话叫道:“我怎么会这里在的?谁是你?”

“你没有死?”宁空略感欢喜,再仔细看胡商,虽然仍有血污,但方才脸上身上的伤口却仿佛已经愈合,血肉模糊之处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宁空忽然想到一事,福至心灵,向方才放在胡商身边的舍利子看去,那物果然大吐光华。莫非是它的神效?

“你是我救的……不,我是救你的……不,我是你救的吗?”那胡商颠三倒四地道。

宁空只道:“施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胡商忽然想起什么,跳将起来,四下乱看,随后身子颤抖,大哭起来:“没有啦,什么都没有啦!”

“没有什么?”

胡商哭道:“我的货!丝绸、瓷器、茶叶,还有骆驼……没有都啦!”

胡商号哭良久,方道出原委,他词不达意,说了好久才有个大概。原来他是西域梵衍那国的商贾,叫作纳尔丁,千辛万苦来到中土,虽然在战乱中,也贩了不少货物,不料这一日在甘凉道上,遇到一群妖娆女子,说是道路饥渴,向他讨些食物,却又十分风骚,抛媚眼勾搭他入港,纳尔丁正在快活,忽然被她们当头一刀砍下。

“你说什么?”宁空惊问道。

“她们,在我身上好几刀砍了的,我以为死了的,想不到你却被救了。”纳尔丁道,虽然词序颠倒,但也可明白大意。

“原来如此……”宁空沉吟道。既然纳尔丁本来已经被女盗砍死,那么绝非被哈斯奴所杀,倒是冤枉它了。

“大师。”纳尔丁问道,“你如何能救活我的是?”

宁空挠头道:“这个……我也……”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地下装着舍利子的匣子。

纳尔丁也甚狡黠,见状问道:“莫非是大师用什么宝物的?这个什么东西的是?”

宁空也不便打诳语,稍一犹疑道:“此乃……舍利子,或许有活人之力。”

纳尔丁惊道:“舍利子?大师是高僧的?神通广大的?”

宁空摇头道:“什么神通?贫僧只是一介凡人,这舍利子也是……也是友人所赠。”想到妙颜此时不知在何处遭受折磨,不由心下酸楚。

纳尔丁赞叹良久,宁空见他刚刚痊愈,似乎仍然虚弱,又分了些饼子与他。纳尔丁连连称谢,道东土果然是佛国,路上的僧人都如此有菩萨心肠。

宁空与他攀谈几句,问起西方的佛法,果然纳尔丁连连摇头,道西域佛法早灭,如今的人都信了天方教。梵衍那国本来佛法昌盛,此时的佛寺不是被毁,就是改作天方寺院,西域另外几十个国家也都大同小异。纳尔丁家中原来也是信佛的,不过也不敢再信了。宁空说自己意欲去西方求佛,纳尔丁道:“不行的,你要去,和尚,杀头!去敦煌就好的。”

宁空又问了几句,果然与他人所说的大致相同,敦煌佛事极盛,据说弥勒菩萨驻跸敦煌,为未来佛祖,万方佛子都来朝拜。宁空本欲往敦煌一行,此时更坚定了决心。纳尔丁拍胸脯道:“大师是我的救命的恩人,这条商路我也走过三四趟的,不如同行,我带路的,打尖、找水的方便。”宁空答应了。心想,自己这一路虽然坎坎坷坷,但居然一直有人相伴而行,也算是上天庇佑。

纳尔丁又问起宁空的来历,宁空也大略说了。只是妙颜的事不便相告,只说是中土的朋友相赠舍利子,说能保他平安。纳尔丁道,此物若是能够供奉在敦煌的千佛窟中,定然增色不少。

二人谈谈说说,宁空心中还记挂哈斯奴,但它一直不返,想必已经远去不回头了,心中颇感歉疚。夜深了,纳尔丁先靠着石头,和衣睡下,不久便发出微微的鼾声。宁空心中思绪起伏,念了几遍“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经文才朦胧睡去。

睡梦中,自己仿佛又和妙颜在一起上路,忽然遇到一群回鹘强盗,妙颜失手被擒,宁空大步追赶着,但一名骑手从马背上抛出一个绳圈,将他身子套住,越套越紧,越套越——

紧!

宁空感到身上紧缚,动弹不得,不由猛烈挣扎起来,同时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确实被一根绳子捆绑起来,手脚都挣扎不开。有人在他背后,要转身也难。但他心中忽然明白,是纳尔丁。

“纳尔丁,你……为什么……松开……快松开我!”

纳尔丁在他背后一言不发,只是继续扎紧绳索,宁空喝问道:“我救了你,你……你怎么恩将仇报!”

纳尔丁阴恻恻地道:“大师也莫怪我,你们中土有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这趟连本带利都赔得干干净净,大师却怀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奇宝,我也只好出此下策,大师切莫怪责。”

宁空听他满嘴胡言,正待斥责,却想到一事,大奇道:“你……你的华语……”

纳尔丁呵呵笑道:“你还真当我不会说中土的言语?我从三岁起就开始学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那你为什么……”

“哼,装作不懂华语的商人,别人只觉得你傻乎乎的,想占你便宜,自然就没有人认真防着你了。大师,你老实说出此宝的来历和妙用,我只取了宝贝,定不害你。”

宁空苦笑道:“我已说与你知,是一个朋友相赠,这宝物有何妙用,我是半点不知的,只是误打误撞才救了你。”

纳尔丁冷笑道:“什么朋友?我看你支支吾吾,必有伪诈!若想活命,便老实说来!”

宁空道:“好,我告诉你,我那朋友,乃是八部众中天人之裔,黑天之神的女儿,神通广大,你若不放了我,她如得知,千里之外也可取你首级。”

纳尔丁反而笑了起来:“嘿嘿,我只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看来也是满嘴胡说八道。你不说是么?好!我先削你一个耳朵下来……”说着,弯腰从靴子里摸出一把三寸长的匕首来。原来他身上竟还藏有武器。

纳尔丁果然是心狠手辣之人,决意先割下宁空一只耳朵示威,也不多说,明晃晃的匕首便从他头顶划下。宁空心中大骇,为了求生,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居然直起身子,向后猛然顶去,纳尔丁手中匕首高举,胸前正是个空门,被他撞击之下,背心正撞在古烽燧台的土堆上,那烽燧台也不知是汉朝还是晋代的,数百年下来早已风化残破,被他这一撞动,大量的沙土和碎石扑扑落下,将纳尔丁半个身子埋住。

宁空也不及多看,转身便逃,他手足还无法自由,只能一蹦一蹦,蹦得十几下,也才逃出数丈,再回头看去,纳尔丁满头鲜血,却已经从沙下挣扎而出。宁空只盼他拿到舍利子便去了,但纳尔丁岂肯放过他,大步追了上来,只片刻间,便抓住了他。

“你他妈妈的!”纳尔丁带着一身的沙土,凶相毕露,骂出许多胡语来,一刀便向宁空胸前斩落。宁空竭力躲闪,仍然被刺中了小腹,出现了血淋淋的一个大口子。

纳尔丁在他身上连戳了十来刀,又大骂了良久,眼看宁空是活不成了,这才悻悻停手。宁空一时未死,还在地下呻吟惨呼。纳尔丁也不去理会,便从他包裹中取出那舍利子来,拿在手中赏玩,心道此番虽然货物全失,但得了这件宝贝,便胜过十次行商了。

正在得意,忽然觉得大地微微颤动,方抬起头,便看到面前大地骤然裂开,一条赤色巨蟒从中伸出半个身子,宛如巨人般立在自己面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边垂死的宁空,似乎不知发生了什么。终于目光停驻在纳尔丁的身上。

纳尔丁根本不知道当初就是这条巨蟒把他带来此处,只觉得惊骇无伦,转身想逃走,却已经被蟒口叼住,提到空中,他竭力挣扎,手中的舍利子也掉落在地下,却哪里能摆脱面前的巨怪?哈斯奴轻轻一甩,将他甩上半天,张开满是尖牙的巨吻,咔嚓一声,已经咬成两半,又咀嚼了几下,吞了下去。

宁空躺在地下的血泊里,奄奄一息,眼睁睁地看着纳尔丁殒命,却说不出话来。那舍利子从空中跌落,滚到离他数丈之外的地方,仍然光华熠熠,宁空知道这是唯一能救他性命的东西,也不顾身上剧痛,挣扎着便向舍利子的方向爬去。但他已衰弱之极,爬了十几步,便又动弹不得。那舍利子还在几尺开外,却怎么也拿不到了。

哈斯奴将纳尔丁的尸身囫囵吞了下去,又将脑袋伸到宁空身边,轻轻摩挲着。宁空忍痛道:“哈斯奴,舍利子……拿给我……我……”哈斯奴也不知是听不到还是听不懂,舔了他几下,却无动作。

宁空欲待再说,却实在没有了气力,但觉头脑中意识纷乱,又渐渐模糊,如同暗夜中一盏灯将要熄灭。记得当年逃荒时,饿得晕厥过去,也是这般……但这次,大概真的逃不过去了。

那妙颜会怎么样?

他忽的一个激灵,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三分力气,在地上一滚,终于将舍利子拿在了手中。他腹部裂开一个大口子,疼痛无比,当下不假思索,将舍利子塞到肚子里,想要减少一点疼痛。

果然,疼痛渐轻,但宁空也已经快要流干鲜血,再也无力多想,心中万念纷纷凋谢,妙颜的形象也固定在那日在山洞中现出女儿身的那一刻,宛如刀光剑影中的一朵梨花……

又凋谢在无边的黑暗中……

暖暖的阳光照在他眼睑上,有什么东西在舔着自己,宁空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仿佛酣畅淋漓地睡了一大觉后醒来,但心念仍然不甚清晰。

那东西仍然在舔着自己,一股熟悉的腥臭之气直冲鼻端。宁空又睁开眼睛,果然看到哈斯奴亲热地将脑袋搁在自己面前,头顶已是艳阳高照。

“哈斯奴?我这是……这是……”

昨晚的记忆一一回来,宁空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看自己全身上下,虽然仍有血污,被斩了那么多刀的伤口却半点也没留下,浑身舒泰,似乎充满了用不完的力量一般。

“我居然没事了?我没事了!”宁空喜极而呼,在荒野上大叫大跳起来,一时早已忘了自己出家人的谨严身份,恨不得在地上翻两个筋斗,才能抒发自己的欢悦。

宁空欢欣蹦跳良久,才又想到:我怎会如此?莫非真是佛祖庇佑不成?仔细回想,最后那一幕似幻似真,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便知是那舍利子之功,原来此宝果有奇效!然则那舍利子,现在竟然在自己的身体里么?

想到这里,宁空心头一震,不知是惊是喜。他抚摸自己的小腹,果然觉得有些异样。试探着走了两步,只觉脚下轻快异常,轻飘飘的,宛若御风而行般惬意。

宁空喜出望外,当即跪拜,顶礼西方,叩谢佛祖庇佑。又想到自己冤枉了哈斯奴,却被它不计前嫌搭救,心中感激。拍着它的头道:“哈斯奴,多谢你啦,你这可救了我性命。不过昨日可……可真是对不起。”哈斯奴摇头摆尾,显然甚是欢悦。

宁空又道:“不过不管怎么说,吃人也是不该……”想到纳尔丁居心不轨,终于因果循环,自食果报,心下微感凄恻,但他既已膏于蟒腹,便要安葬也不可得。

哈斯奴低眉顺目地看着他,宁空心中一软,也不计较了,道:“咱们还要搭救妙颜,赶快上路吧。”于是一人一蟒,继续西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