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的日记本的第四页写道:8月是个疯狂的季节。
高三的学生上天的上天入地的入地,剩下一个空荡荡的人间给我。我在天地中间翩翩起舞,可是越舞越凄凉。《荷塘月色》里的朱自清说:“热闹的是他们,我什么都没有。”其实我挺热闹的,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
除了浮躁。8月让我浮躁。
我开始浪费大量的时间行走于这个城市森林的夹缝,看满城的灯火摇曳车水马龙,看一个接一个的街道路牌,看妆容无懈可击的女子行走时打电话的样子,看8月天空中罕见的风筝,它们在天空上俯视着这个世界,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它们忘记了那根握在别人手中的线,它们看起来开心得不得了。
空气在热度的炙烤下变得扭曲起来,自己的脚印刚刚留下便被身后的人群重新踩过,覆盖,消失,仿佛我从来没有路过一样。什么“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可我已经飞过”,真是见鬼。而这一切的一切像是8月对我的一种暗示,我开始逐渐听懂季节的语言。
我开始放弃速溶咖啡而选择磨咖啡豆,尽管这样会浪费掉父母眼中如黄金一样的时间。一寸光阴一寸金,一个小时不仅等同于60克金子还等同于一篇规矩的800字作文50个英文单词10个陌生的化学方程式和3道有难度的数学题。我看着自己制造出来的咖啡常常很有成就感,于是我也明白了为什么父母那么喜欢自己的孩子,他们制造出了精密复杂而且对他们言听计从的小孩,他们理所当然地更加具有成就感。但我更多的是悲壮感——我想没有哪个父母看见自己的孩子会觉得悲壮吧。
我开始白日做梦地设想自己将来挥金如土的生活。我的朋友飞鸢曾经说过她也想过宝马香车的生活不过一切要以“假如我中了百万彩票”为前提。梦中的梦中,梦中人的梦中,也许一切都会美丽一点。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它在远方等我,可是我怎么去?地铁?飞机?火车?轮渡?还是像我一样慢慢地走过去?抑或是像爱丽斯漫游?
我开始对自己的前途失去信心且摇摆不定。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可是却不希望违背父母的愿望,他们希望我成为一个优秀的理工科人才,他们把这种愿望赤裸裸地写在脸上。我想放弃学了两年的理科而投奔文科只为了能上一上中文系。但这个念头也在三秒钟之后被我自己无情地否定了。
朋友飞鸢说:“就连罗伯特·弗罗斯特这样的智者都会在鱼和熊掌之间犹豫不决,何况摆在区区在下我面前的同时还有鲍鱼和大闸蟹。”我想我的问题还要严重一点,我面前摆着满汉全席。
对于以上种种我妈说我浮躁,我觉得她一针见血堪称语言大师。王菲的浮躁有三个寂寞的音节:LA JA BO,而我的浮躁无声无息,像一个闷起来的罐头。喧嚣注定离我很远,可我不知道我拥有的是安静还是寂静。小A说得对:有时候寂静比喧嚣更为张扬,比如我们总是在飞机起飞时庞大的噪音下面麻木地低头行走,不会停留,却会在一只鸟飞过天空的时候驻足抬头张望,哪怕“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
其实我还是有过很多的计划与目标的。比如我很早就下过决心要在高三来临前的那个8月1日开始全面进入高三冲刺阶段,晚睡早起,天天向上,身体健康,勇往直前。我甚至连写字台对面的墙壁上要贴的标语都想好了:我要和白炽灯一起散发顽强的生命力!比如我从暑假一开始就决定了我要去参加C大的英语夏令营,我要成为集语法、听力、口语三位—体的强大上帝。可是最终一切宣告破灭,我的理想和泡沫经济一起灿烂地诞生然后又轰轰烈烈地消失。8月10日的时候我还是每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才起床刷牙洗脸戴隐形眼镜,偶尔运气不佳走动中还会碰翻几张凳子。
英语夏令营最终被数学补课取代——我没办法和数学撕破脸,因为我还要靠它搀扶着进大学,所以我对它百般谄媚卑躬屈膝且机关算尽毫不手软,尽管我知道和一帮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每天鸡同鸭讲会让我活得比较有趣,但我还是果断地放弃了C大的夏令营。
对于“晚睡早起”的目标,我的完成情况是虎头蛇尾,“早起”没有达成,但“晚睡”却完成得保质保量,白炽灯和我一起在黑夜中垂死坚持。可是60瓦的灯光下面却是五本很厚的《古龙全集》。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让我在初中时极度着迷的作者。十天之后我发现了“天妒英才”的内涵,同时感叹惋惜古龙的英年早逝。那些大侠们总是闯进我的梦里来,梦里他们手拿《巧用立体几何辅助线》和《化学方程式全集》,他们用暗器银针搅拌着蒸发皿里的溶液。
那天做梦的时候我见到了花满楼,那个风度翩翩的瞎子张开双手对我说:我有万花满楼。于是我也很肉麻地张开双手深情款款地说:我有万卷满柜。并且将那些有着各种分数的试卷拿给他看,完全不考虑一个武侠世界的人如何面对英文的虚拟语气和化学平衡,况且他根本就看不见。醒过来之后我觉得这真是个好笑话于是就打电话讲给小A听,结果他说我脑子烧掉了。
其实我一直很崇拜那个花先生,温柔、善良、生机勃勃且充满感恩,古龙让他看不见东西也许是最明智的举动。而我,一个在现代科技镜片支撑下看得见花花世界的红旗下的像头驴一样欢快蹦跶着年轻生命的新青年却百无聊赖,我怎么不羞愧得要去死呢?
是生存还是死亡,这是全天下的事情。
有时候人的思维可以产生爆炸性的突变,所有细胞自由思考然后产生让人莫名惊诧的决定。所以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所以老子告诉我们“天地不仁”。“不仁”就是不思考、不负责、不主动、不干涉,一视同仁,关我屁事。
2002年的8月12日我的思维爆炸性突变,我穿越大半个城市只为去吃一碗牛肉面,天气预报说今天阴到多云,可是太阳却前所未有地毒。我想起小A说的话:这世界上除了天气预报之外没什么不可相信。我当时还被这个奇怪的逻辑给绕住了。我思考了很久,分析了句子结构,才确定了他想表达的意思。我走在太阳下面,浑身淌水冒蒸汽,像一个行动的电水壶。我突然想起上海戏剧学院的那个MM说过的话:看谁更毒,看谁先弄死谁。我觉得这样下去可能太阳会被我先热死也说不定。
牛肉面很辣,太阳很毒。我旁边一个小女生一边吃面一边把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进碗里。我想可能她的男朋友以前常带她来这里,而现在物是人非了。看见她快要吃完的时候,我对她说;小姐,其实失恋没什么的。她白了我一眼说:我倒情愿是失恋呢,别招惹我,我刚落榜烦着呢。于是我恍然大悟,同时我也想起一个笑话:两个女生打架打得死去活来,老师问她们为什么,其中一个很有理地指着另一个女生说,她说她做梦都要诅咒我高考落榜。我不知道该把笑话讲给身边的哪个人听,于是我只好自己笑了笑。
在我吃完牛肉面之后我的思维恢复正常,所以我没有傻到想要重新走回去。11路的大巴很空旷,因为现在不是下班时间。我有过在下班时间乘车的经历,那一刻我觉得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挤公车。而现在我和我的背包一人占一个座位坐得相当心安理得。高背整洁的木椅,窗外是春深似海的香樟,而我,由城市的西南角向东北方向穿行,闭目养神,满心喜悦,没有方向,不知道未来的轮廓,也看不清此刻的边缘。
离开学还有几天的时候我开始不停地翻看2002年的高考指南,尽管它已经过期。王家卫说:沙丁鱼会过期,凤梨罐头会过期,连爱情也会过期,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会过期。我知道,也许高考永远不会过期。那天看到一个宽带的广告:宽阔的桥面,可能有一百条车道,成千上万的汽车在上面轻松地跑,于是我就想如果高考的独木桥变成那个样子该有多好,大家一起手牵手一路小跑进大学,不用抢车道,不用轰油门,甚至大家可以彼此谦虚地踩一踩刹车也不一定。
但我知道这就像比约克唱的那样:It"s just a dream。梦人人会做,能占梦的有几个,而最终将梦实现的一个也没有。梦之所以称之为梦就在于它的不可实现。很残酷,可是也很有道理。我记得谁曾经说过,当一个孩子开始学着去讲道理的时候他就长大了。我想我还是不可避免地长大了,可我不知道我是从幼虫变成了一个封闭的茧还是从一个封闭的茧破裂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我想也许可能会是后者,不然不会那么痛。
补课日渐逼近,我知道开学和“一模”匍匐在后,“二、三、四模”渐次埋伏,最终BOSS高考先生等在最后,一切像是国际象棋。我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拿着铁枪的小小士兵。
这个8月最终还是被我浪费掉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要么上天要么入地,总之不会在天地间悬着,想浮躁都已是不可能,而这也是我早就知道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