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红魔房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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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阿克拉夜话

L:

我总说,你最了解我。有时,甚至在我意识中瞬息即逝的一点感受,你都揣摩得到。这封信又是这样,你问我出国半年有什么感受?是不是感到孤独?这无异于掀动我的心扉,我不能不敞开心腑,把我的和我遇到的海外华侨的感受和际遇写给你。

说真的,初出国门的一两个月中,我是兴奋而激动的,内心的弦总被新奇和喜悦的神经牵动着,不管走到哪里,都被异国的建筑、风光、人种、习俗、情调吸引着人,天性爱新奇,也就天性爱旅游,何况因多年的闭关锁国,从未踏出过国门的我呢!可是,久了,新奇的神经疲惫了,一切复归习以为常,思乡的情绪控制了全部神经,这时,才深深体味到“独在异乡的游客”的飘零感。这个时候,想起祖国,北京,即使是我们以前诅咒过的她的缺点和不是,也是那么亲切,可爱,令人怀念。

因为是闲住,我在这里的生活是优裕而轻松的,可这优裕使我厌倦,轻松更使我无聊得难耐。这时,我就追恋在北京时,每天早晨,挤在拥塞的自行车流里,匆匆上班的情景。记得吧,我曾跟你说,我最怕北京冬天黄昏的阳光?每到这个时刻,我独坐斗室,看着墙壁上反照的那种冬季残阳的淡红,会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也许因为这个城市紧连大西洋,每到黄昏,海雾上升,迷迷蒙蒙,夕阳、残照,都被吞没了。这时,我是那样怀念;北京的斜阳残照,怀念那淡淡的红色。我觉得,那残照引起的忧伤是甜蜜的……自然,最令人难忘的,还是北京深秋的香山。记得吧,临则前,我们同登香山,看着漫山遍野簇簇拥拥红得醉人的红叶?那时我说:“只求你一件事:每到深秋,请替我去一次香山,看看满山红叶,写给我……”如今想来,这似乎是一个梦,一个飘渺而再难回还的梦……呵,L,你能想到我此时的心情吗?

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每条河都有它的源头,流向和归宿;每颗心都是一个海,每个海中都波涛翻滚,浪花激溅。其实,有我这种心情者何止我一人,在我遇到的海外华人中,又有几人没有绵绵乡愁、缕缕飘、零感?在多哥首都洛美市,我亲戚的家中,一天晚上,一辆崭新的灰色奔驰小轿车停在门口。车门开处,走下一个四口之家的全部成员。这是一个中国家庭,王先生身材适中,宽宽的前额,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王太太虽到中年,除了腰部有些发胖,风韵翩翩,几许犹存;一儿一女健美挺秀,大概都是中学生了。我的亲戚笑容可掬,站在客厅门口迎接。一会儿,他们在圆桌上铺上绿色的毛毯,玩起麻将牌来。四圈过后,王太太换下了王先生。王先生走到我的面前:

“听说,您刚从北京来?”

“是的,您府上何处?”

沉默。一种落寞的感情掠过他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睛。有顷,他才感叹说;

“我没有家。”

我骇然了。这是一个多么美满的家庭,他又何出此言呢?

可能察觉了我的疑惑,王先生款款而谈:

在北京外语学院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法文,是讲师;我太太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后在北京女六中教语文。因为家在香港,一九七七年,我们一家网口去了香港。可香港人多工作少,我既无资本,又没后台,只好什么都干,仍然收入寥寥。去年,西非华侨首富朱老先生去香港招收懂法语的人来当职员,为了多赚些钱,我一家又来这里。

“我为什么说我没有家呢?因为在我的观念中,家的含意首先是要有一座房子。可我们离开北京后,北京的房子不属于我了。在香港的五年中,收入菲薄,买不起房子。如今来到多哥,租赁香港的房子退掉了。在这里老板给一幢宿舍楼,可非洲不是久居之地,一旦离开此地,我去向哪里?哪里又有我的房?请想想,我岂不是没有家!……”

听了他的话,我也感到一阵茫然。好象一块石头压在心上,那原本鲜活跳动的心脏几乎被压抑得难于起跳,那原本轻畅流淌的血液也似乎涩然凝固了……半晌,他才挥了挥手,吸起一支三五烟,整个面孔陷在缭绕的烟雾中。L,你能想象这个晚上我们是怎么度过的吗?

上个星期,我来到加纳首部阿克拉。一天晚上,闲来无事,我一个人走到一家高级夜总会的酒吧闲坐。周围坐满了黑人和白人,男人和女人。他们有的喁喁私语,有的愉悦地谈笑,就我懂得的那点可怜的英语,是很难听懂人家在说些什么的。我守着一杯可口可乐,又一次感到一个人侨居异国的孤独。此刻,一位身材高大魁伟,可举止风度又带几分书卷气的东方人走到我的面前。

“你好,先生。请问,您是中国人吗?”他用英语,打招呼说。

“我是,先生。您呢?”

“我也是,从上海来。”

乡情,乡音,一下于使我们亲近起来。他挪近我,坐定说:“先生,喝一杯金冠咔吧--这是一种淡酒,我请客。”

“谢谢。”我说。吧女恭敬地端来一杯红酒。

借洒交谈,更容易沟通感情。很快,我知道他姓萧,今年五十三岁,三年前,举家来到非洲,先在尼日利亚,后又定居加纳。当他得知我是从事文学工作,来此短期探亲时,一抹黯然神伤的神色爬上他的眉宇、我不知底细,信口问道:“萧先生做什么生意?”

他的情绪由默然到沮丧,沉默良久,才颓丧地说:“我总是做违心的事,”

我愕然了。

“您住在哪里?”他语无伦次地问。

“大北京饭店。”我茫无头绪地答。

“明天下午我来接您,去我家谈谈,可以吗?”

他不待我回答,竟自付了潘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给我系了个阿克拉之谜。

第二天中午,萧先生果然驾驶一辆淡绿色的“菲亚特”小轿车来接我了。我们沿着花园城市阿克拉的一座座街心公园,开到一座花园楼房的院落,下了车,他引我进了他的客厅。这厅颇敞亮,绿色地毯,两排宽大的皮沙发,冷气机发出低低的沉闷的响声……与一般侨商的会客厅不同的是,大厅一侧摆满一排锃亮的书柜,里面装满中,英文精装书籍。

刚刚坐定,从楼上走下一位体态婀娜、皮肤白晰、具有东方女人特有的温文纤细的年轻太太。

“昨晚我先生回来非常高兴,悦他三年来第一次遇到一位知音,非要请您来谈淡不可。”她操着带上海音的普通话说,声音温婉而清丽。

“您昨晚为什么说,总在做着违心的事呢?”与女主人寒暄了几句后,我转向萧先生说。

他啜了一口啤酒,看着我说:

我家和我前一个太太的家原都是美国华侨,也比较有钱。三十多年前,两家的老人为了让我们学好祖国的文化,把我们送到香港上中学。中学毕业后,正是祖国解放初期。那时,我们的祖国天翻地覆,蒸蒸日上,每一个有良知的海外华人,特别是青年,都怀着满腔的故国深情,希望回到祖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于是,我和我前一个太太(不,那时还仅仅是同窗好友)没和家里商量,俩人毅然回国,双双考取了上海复旦大学英国文学系。那时,我们这两颗年轻的心是滚烫的。两颗滚烫的心使我们结合到一起。毕业那年,就结了婚,决心并肩携手,把我们学得的知识贡献给祖国。

“不料,因为是华侨,又有海外关系,我们都被分去教中学。不久,碰上了三年困难时期。我太太吃不了那饿肚子的苦,要求去美国探亲。这时,我在美国的家遭了火灾,又加已有两个儿子,我不愿离开。她一个人先走了,一去两年,她不想回来了,要我和儿子申请去美国。我提出申请,不获批准。”

“转眼到了文化大革命,我成了里通外国的特务,劳改五年。大儿子带着小儿子,他们是怎么过来的?我总觉得是个谜,是个奇迹。后来才晓得,是街坊邻里的善良帮助,是逆境中孩子的特殊毅力,使他们生存了下来……”

萧先生沉吟良久,让他涌出的泪渗入眼底,让他堵塞的喉咙稍得顺畅。

获释后,我先在里弄工厂劳动,后又教小学。直到尼克松访华后,我太太才来信说,她因为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活在人世间,已经与别人结婚。说她对不起我,对不起孩子……我回信说,事情既已过去,就不用评什么是非了,我只愿她过得好。

“半年后,她又来信说,她已不能再生孩子,可她特别想念儿子,要求我把老大给她。一九八0年,老大去了,可是没几个月,我太太却离开了人世……如今,只老大一人寄居美国……”

他有些泣不成声,点了支烟,他的新太太又给他端来一杯桔子水。

一九八一年,我同我这位太太结了婚,接着获准来非洲。家兄在尼日利亚经商,他先后两次给我出本钱,先做服装生意,赔了不少;后开电器行,还是赔钱;去年来到阿克拉,想开中国饭馆,大概也难赚钱……

“为什么?因为我不是经商的料子。我学的是文学,整天想的也是文学。可在国内,我三十几年来空有抱负,始终没能从事文学工作。到了非洲这个地方,又没有文学工作可做,为了维持一家的生计,只好做我不愿做的生意,这岂不是一直做着违心的事!更可悲的是,人家做生意赚钱,我做生意又总是赔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哈……”

他笑了,不停地笑。笑得如此凄凉,如此恐怖。此刻,我宁愿听到他的哭。有顷,他冷静下来,认真地说:

“听说,现在国内好厂,知识分子政策,华侨政策都在落实,吸引人哪!如果再混不下去,我想回去了。你说,我要回去,能做文学工作吗?”

我热情回答:“国内正搞四化,百废待举,各个领域都需要人才,特别是学有专长的人才。我敢说,你若回去,肯定能从事你的专业!尤其是外国文学、我们的研究人员是很缺的。”

他举起酒杯,和我“当”地碰了一下,神情顿然昂奋起来:“好的,李先生,我们在国内文坛上再相会,我希望这个日子越快越好!”

当我从萧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十点了。我没让他送我回饭店,而请他送我到离饭店不远的大西洋畔。

他的车走了,亮着一闪一闪的尾灯。我一个人在海滩漫步,望着茫茫的大西洋,望着祖国的方向……我似乎看到了静夜中敞亮而静谧的长安街,似乎看到了我斗室中明亮的台灯下那一撂撂稿纸……呵,祖国,你知道吗,在海外,有多少颗儿子的心在想念你这慈祥的母亲?L,你知道吗,你踯躅在大西洋的朋友在怎样呼唤着你?

R于阿克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