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你、我妈、我姨都有笑容,并且都有笑声,我当然高兴得过年似的,一会儿扳姨的脖子一会儿搂妈妈的腰,所以连那天饺子的馅儿我都记住了,韭菜馅儿的,窗台上还有一盆月季花。爸爸,我至今弄不明白你在妈妈面前为什么总没笑脸却只有那次笑了。天长日久从妈妈嘴里片片断断地知道了一些你的经历。妈说你虽然念大书没干过地里活儿,但念书时也挺苦,吃的穿的也很不像样子。能在国高念书的绝大多数是地主富农和官绅们的子弟,爷爷奶奶是靠十二分的省吃俭用供了你念书的。日本人办的学校,军事化要求,可严酷了。冬天叫你们去野外大雪里围猎兔子,你没有好鞋穿脚冻化了脓。不管怎么苦,读了书就开始与父母有隔膜,读得越多隔膜越大越互相不好理解。
也不知你在外边有没有心上人,也不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爷爷奶奶在家给你包办了妈妈这门亲事。妈妈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妈妈,你很少回家来看看妈妈,妈妈在家等着你毕业好结婚。刚要毕业那年日本鬼子投降了,学校一时乱作一团没人管理,你拿了两箱子学校没人管的书回家,匆匆把书埋在园中也没和妈妈结婚就与一帮同学跑到当时的敌占区也就是“国统区”长春,你说当时的目的是继续上学。
待了一个月没上成又回到家乡,爷爷奶奶忙着硬把你的婚事办了。婚后你脾气变得坏了,我妈妈一个字不识,你和她没话说,常常跑到赌场去耍钱。那一段时间你还没参加工作,年轻轻有的是精力没处用,有的是想法没人说,赌场便成了你的发泄所。妈妈不敢去叫你让奶奶去叫,你不敢违抗我奶奶的意志,离开了赌场却把一厚沓钱撕得粉碎粉碎,以至妈妈和奶奶共同往起粘都没法子。你肯定是不喜欢妈妈,不然为啥总是没有笑容总是脾气暴躁哇。后来家乡办学校,你就从事起教育工作,先是在小学后来又到中学。学校的老师有男有女,有说有笑,妈妈多羡慕,妈妈多难过,怎么在学校高高兴兴的一来家就没好脸子,是因为自己不识字吧?妈妈就开始买看图识字书,妈妈就开始带着我和妹妹去上夜校。妈妈有了两个孩子,妈妈还有许多家务活儿,生活也不富裕,妈妈又得做家务以外的不少劳动如侍弄菜园,拣柴等等,所以妈妈就没法坚持识字了,因而最终,还是个睁眼瞎,还是没法和你知道的一样多,还是和你没共同语言,还是没法使你脸上有笑容。天长日久妈妈就开始恨你,嫌你,不关心你。你便更加脸色不好,更加暴躁,为一点小事就大发脾气,你不愿见她,她不想看你,盼你到学校去值宿,盼你外出开会,我们当然是感情用事站在妈妈一边。我们和妈妈不能从你那儿得到爱,你也无法从家里得到温暖。你喝酒,你抽烟,你欠债,你穿破衣烂衫,你和妈妈就越加无法和睦。
你气她,她气你,气是有毒的,天天在伤害着你们的五脏六腑和心灵,你们便日渐多病,日见苍老,每个人都比实际年龄老上二十岁,三十多岁都银丝缕缕啦。你们用一支支恨的刀、气的箭在互相射杀,伤得好惨。你们惨伤后不能相互照顾,祸水便流向了儿女。我们在感情上都站在妈妈一边,行动上又不能不把大部分精力和时间消耗在你身上。你经常犯病,一犯病我们就得像对付既敏锐得惊人又勇敢得惊人的敌人那样同你斗智斗勇。你智勇双全,奈何不得你时就得借用外界力量镇压你。妈妈坐家看斗,只是含糊不清地叨叨些什么,脸上毫无喜怒之情。你们的婚姻生活恶劣到这种程度,怨你还是怨我妈,还是怨我爷爷奶奶,还是怨别的什么我不得而知,只知你俩生前在一起是那么不幸,是妈妈的早死才使你们得以分离和安宁,如今你死了又要给你们合坟,我恨不能就地将那合坟扒开分成两座。
你们互相射杀了一生难道还要关进一个死牢里再互相射杀下一辈子吗?爸爸,你我都无能为力将这合坟分开了,既然分不开,你和我妈就和好吧,你们能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幸福,等我们也到那个世界时就不至于以往的伤疤再隐隐作痛了。爸爸,但愿你能这样吧,过几天我再为这合坟填土,填得严严实实的,一丝缝儿没有。
爸爸,三天后我又去给你和妈妈的坟填土了,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和你的孙儿还有晚辈亲友。亲友们预备了许多黄纸让我们带上为你烧掉。说是给你送钱。我的十一岁的儿子问为什么不拿上一沓十元的真钱给你烧哇,大人向他解释说真钱在地下不好用,只有把钱印砸在黄纸上才好用。我的儿子便伏在你生前住的床上,用铅笔和黄纸为你画了洗衣机、电冰箱、彩色电视、录音机,还有一部电话,我们家目前有的贵重东西他都画上了,只有那台钢琴没画上,他不爱学钢琴,学得太累,他不认为那是好东西。大人们为你烧纸时,他也跪在火堆旁,虔诚地将那张画纸烧给你了。盼你以后能用孙子送的录音机和电话把你和妈妈幸福生活的情况告诉我们吧。爸爸,尽管我是不主张土葬的,我还是和大家一块把你的坟填得高大庄严,上面盖满了花圈。当年妈妈的坟是孤零零的,如今已坟头一片了,但山坡上还秃秃的没有树。
政府禁止土葬禁不住的同时,为什么不规定谁家土葬必须在坟边栽种几棵树呢,那样的话,这片布满坟头的山坡岂不是一片密密的树林了吗?爸爸,我会嘱咐弟弟妹妹们在你坟边种上一圈树的。我想你一定会同意在这儿栽树的。你不应该忘记了自然灾害那年挨饿,咱家在山上开了几片荒地种高粱。为了往山上送粪,往回拉粮拉柴,你自己装了一辆胶轮手推车,什么都齐了,只缺一根轴木,你想了好几天办法也没想出来,最后你无可奈何说,犯一次错误吧!你带我上山砍了一棵碗口粗的榆树。车轴是装上了,可你不安得几个夜晚睡不好觉。尽管乡亲们装手推车的轴木都是从山上偷砍的,你却感叹说自己是国家干部,人民教师怎么能偷砍国家的树哇。那是你一生唯一一次占了点国家便宜。
我们做儿女的为你坟上栽些树来加倍偿还这笔债吧。我要离开故乡返回部队了,大弟弟小森把乡亲们送的葬礼单子给我看,葬礼钱去了安葬所用的一切花费还剩两三千元,加上爸爸剩下的几百元存折,弟弟们让我主持处理完再走。我按各家情况做了处理。弟弟妹妹们非要把那几百元存折归我,一是这笔钱是在我这边储蓄所存的,二是我为爸爸操了许多心,不要不行,非要不可。那七八张存折是七八年前存的,已变了颜色。夹存折的小本子记载着他每天收支数目和怎样为攒这几百元所订的劳动计划,其中有几首他写的诗。我从来不知他还写诗:为着五百节衣食,/糠菜充腹香烟忌/孤静勤劳真情趣,/胜似古刹一僧侣。/公元八七春风日,/病体复康归故里。/严控零嘴缩用菜,少抽烟,/穿破烂,/为儿女。
爸爸,今年正是你诗中说要归故里的日子,不想却归天了,看着你的存折和诗,我心又酸涩地激动起来,爸爸,我恨你也好,爱你也好,还在母腹中时就注定了我们的这种关系,“没有你哪有我”,我的血质,我的性格,我的事业。
爸爸,你的粗暴严厉我决不会去赞美,但我做事严肃认真的态度绝对和你的影响有关。小时候,每当你从学校回家拿起我的作业本一翻,我就紧张得不行,想自己是否有些微马虎的地方。还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有次我作业写得不整洁,你看了看叫我重写,写完还是不十分整洁,你不容分说飞起一掌,啪地将我手中铅笔横着打到窗外,击中了十几米外的一根黄瓜,那根刺穿了黄瓜的铅笔一直刺激着我一生不敢马虎。
爸爸,不管怎么说你给家庭带来了不幸,可是现在每每记者们、朋友和文学爱好者们问起我喜爱的格言时,我竟总也忘不了这一句:“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学。”在您办的“不幸”这所大学里三十多年,我学会了吃苦,学会了顽强,学会了坚忍不拔,学会了奋斗,学会了独立自主,尤其你用连绵不断的磨难使我养成了什么环境都能生存的能屈能伸的性格。还有不幸的学校里使我饱尝缺少爱的滋味,所以我又学会了同情人,爱人,平等待人,还懂得了“有爱才能有才华”这句格言。从打考入高中住宿读书开始,我就养成了不依赖父母的习惯,凡事自己做主,完全靠自己的努力达到目的,有了困难或犹豫不决之事找自己的朋友。文化大革命中我和几位同学相约去徒步长征串联。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外面到处兵荒马乱,我们几个中学生要走着去长征,我跟你连招呼都没打自己就决定了,从学校出发走几十里路过咱家时你才知道。那时你还没患精神分裂症,你仅仅感到很意外竟没阻止也没批评,还亲自动手为我们长征队全体同学做了顿饭送行。爸爸,那次我真感激你。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孩子我能在严冬里自己背着行李和炊具苦不堪言地一天又一天行走几千里,没有你的磨难培养的吃苦能力是不可能的。那次我多少对你有了点感情,长征途中还时常想到你,想到出生十八年来你跟我说过的有数几句话中我并没接受的一句。那是长征串联前不久一次回家你对我说的。
你说:“眼看快填大学报考志愿了,你千万不能报文科,考理工科吧,将来当个技术员、工程师什么的最好!”你自己是教文科的,却叫我学理科,我当时不理解为什么,不过我在内心已经坚决否定了你的意见,到时我一定偷偷报文科。想起来,这决心和后来的走上文学道路仍然与你有不可分割的原因。是你对家人毫无感情却每夜躺在油灯下看的一本又一本小说引诱了我。你不爱妈妈,不爱我们却半宿半宿和那厚厚的小说说话。我也偷偷看那小说,看不着你的,我就自己去借。你自己私有那些书我也都偷偷地翻过。没有你让我们读书,没有你的书里出现过萧红这个名字,我怎么会早早就知道咱家西边不远的呼兰出过一个了不起的女作家呀。青少年的心田不管怎么贫瘠都是一片土壤,播下什么种子就会长出什么秧苗。你读的小说和萧红的名字都是当时无意掉在我心田的文学种子吧。爸爸,真好相反,“长征”路上想着你反对我考文科的话我反而更想考文科了。当然,后来什么科的学校都不招生了,我便投笔从戎。
爸爸,一说起投笔从戎我心里有点内疚,似乎对不起你。我说了,由于你,我早就养成了独立自主的习惯,天大的事我自作主张,不与你商量,因为你很少有什么事跟家人商量,更没有同家人说过心事。我自己在学校报了名,满腔热情等穿了军装去干革命,没想到晴天霹雳响,政审不合格。我这才知道你是“中右”,你有历史问题(说是你在日本投降后跑到国统区长春那一个月考入了国民党的士官学校还可能参加了三青团或国民党)。这在文化革命当中,对于我这样无知、幼稚、热心革命的中学生是无法形容的沉重打击。我在父子感情上恨你却从来想到你会有什么政治问题,以至我连参加革命队伍的资格也没有了。我简直变了一个人,觉得天地翻了个个,太阳是黑的了,天昏地暗,原来我连参军的资格都没有哇!我在学校住宿,整天躺在床上解不开你这个可怕的谜。在感情上我可以说你不好,在政治上,无论如何我也看不出你是敌人,你给我们讲共产党伟大,讲社会主义救中国,讲人民公社好,讲要一心为集体……你工作埋头苦干,当过模范教师,怎么会是敌人呢?这个谜太大,我想不清楚,我又不甘心被排除革命队伍之外,我哭着找接兵部队首长,讲重在本人表现的道理。我的眼泪我的血书打动了首长,同意接收我入伍,但明确指出得同父亲在政治上划清界限。
我不懂得怎样才能划清界限,我表示听党的话,我得到了入伍通知书。临出发我才回到离学校三十里路的家,说了我当兵要走的事,其中那曲折的经过我只字没提,爸爸你当然就无从知道。当时妈妈已患了精神病,对我离家当兵漠不关心,你只是肺病手术在家休息,精神还是好好的。对于我去参军,你如同我去长征一样,没有表示惊讶,没有表示责怪,也没表示赞扬,只嘱咐一句话:“当兵也别忘带几本书去,抽空学习,回来也许还有机会考大学。”你的话是语重心长的,我知道是为我好,而且以前你从没这样有感情地对我说过话。越是如此,我心里越矛盾重重,五味翻滚,一句同你划清界限的话也说不出口。我鼓了半天勇气想跟你说句严肃的话,可出口又变得富有了父子之情。
我说:“爸,我不能帮家里干活了,好在少了一个吃闲饭的。我当兵一走,咱家就是军属了,你是国家干部,有什么问题千万别隐瞒。”你说你的那点问题已向党多次交代过了,什么组织也没参加。我管不了许多了,耳边响着首长划清界限的话只身离家去县城集合。在全县的欢送大会上,我代表全体新兵讲话,咱们家里没一个人听得见,也没一个亲人像别家那样哭哭啼啼难舍难分去送我。汽车拉着我们上路了,欢送的人如河如海,有的哭着喊别想家,有的跑着追车扔东西,牵肠挂肚,催人泪下。相比之下我心里涌起一股浓烈的苦味。我多么盼望能看见人群里出现妈妈或是弟弟妹妹的面影啊,即使不是面带泪水跑着追车,哪怕笑着也能安慰我的感情平衡些。我努力高兴些使劲朝同学和老师们摇手,使劲摇,谁知道我是想通过用力摇手把浓重的酸苦二字甩掉哇。汽车缓缓驶出古老的城门了,城楼飞檐上风铃轻轻抛下一串低回留恋的道别声,送行的人们被城墙划开了界限。这时城门外路边忽然有人喊我的小名,我一看是你,爸爸,你独自一人站在城门外的雪地里,随着喊声你向我挥动胳膊,一团东西朝我飞来,“拿--着--”东西落到别人手里,传给我看清是一双毛袜子一双毛手套还裹着十元钱时,我再回头向风雪弥漫的城门看你时,眼中薄薄的泪水和风雪已使我看不清了,我忽然站起来哽咽着嗓子朝城门喊了一声爸--爸--我就这样告别了你。到部队一直没给你写信,信都是写给妈妈弟弟妹妹们的。
我不是因为你从没给我写过信,而是我记着首长“要划清界限”的话。一年后家里来信,说你疯了,我也没能回去看你。爸爸,那几年人们真是统统疯了,人人都在狂热地干着疯事傻事。为了忘掉家中的事,我拼命工作,训练、劳动之余读书、写稿,搞各种活动常常深夜不睡,累得连梦都没精力做,有天你忽然来部队看我。弟弟妹妹们都小,是我二表哥陪你去的。远在他乡见到亲人应该是怎样的欢喜呀,可我不知该怎样对待你。指导员和蔼的话至今让我感动得不能忘掉。“划清界限是指政治思想上,你父亲有病,老远来看你,你陪他玩两天吧!”指导员的话暖得我眼湿了,我陪你在营房周围的山上转了不到一天就让你走。没什么可玩的不说,首长的话在耳边响着,陪你玩长了怎么能算划清界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