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露靠着柜台,有点紧张地喘着粗气,要不,让我看一看吧?她终于开口央求道,我不穿,也不换,就看一下。两个女店员互相对视了一眼,一个表情有点不耐烦,另一个心肠却很好,果断地从货架上拿下了鞋盒,说,你不是要到南方去打工了吗,南方人时你干脆买一双去,穿着上南方吧。冬露连连摆手,说,就看看。看看,我哪买得起呀。两个女店员看见那个碾米厂的女孩的脑袋迎上来,她们都闻到了女孩头发上淡淡的汗酸味道,随后她们发现买牙裔的泥水匠在柜台另一头,也歪着头盯着鞋盒看。他的大半个身体都压着柜台,柜台玻璃发出了微微的异响,一个女店员冲他说,你别压着柜台,小心玻璃碎了!这一声警告提醒了冬露,冬露瞥了那人一眼,突然就红了脸,把鞋盒轻轻一推,说,不看了不看了,看了也穿不上。我表姐说了,到了南方,到处都有鞋店,每家鞋店都卖高跟鞋的。
不是人人都体谅冬露那天的心情,冬露从供销社出来的时候又碰到开拖拉机的远房亲戚,他在拖拉机上说,冬露你脑子坏了,刚才哭哭啼啼的,现在又傻笑,走路还在笑!冬露说,你脑子才坏了,你的眼睛得白内障了,我刚十没哭,现在也没笑但下午的时候公路边的铺子里有好多人看见冬露拿着一个饭盒,微笑着赶路。她把一颗石子儿放在饭盒里,一路走一路晃着饭盒,饭盒就像一个铃铛,一路清脆地响过去了。
冬露走过公路下的一块坡地,看见那个买牙裔的也下了公路,他站着时看上去很年轻,走道却弯着腰叉着腿,像一个老汉,她猜他一定是来给橘子大王老齐盖房子的工匠。齐家的房子已经在坡地上威风凛凛地站起来了,好多工匠爬到房子顶上敲敲打打的,还有几个分散在:三楼装窗子,在底层做墙。冬露本来要绕过老齐家的新房子的,不知怎么不甘心,退回到浆池边,用手搭着拥看房顶的人干活,冬露还和一个拌料的老工匠说话。冬露说,怎么要盖三层,他们家一共四口人,盖这么大的房子干什么用?人家还没回答,冬露自己说了,一楼养猪,二楼住人,三楼做晒场。说完捂着嘴咯咯地笑。老工匠扫了冬露一眼,说,人家有钱,有钱就盖大房子嘛,别说三层,四层五层的我也盖过。冬露眨巴着眼睛,望着齐家行将竣工的房子,她说,也是靠果园吃饭的,他家哪儿来这么多钱?老工匠无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说,你管人家哪儿来的钱,管它什么黑钱白钱,反正都是挣来的钱。冬露沉默了一下,突然鄙夷地向齐家的房子挥了挥手,有什么了不起,她说,有本事去盖一楮摩天大楼,去跟上海的大楼比,去跟广州的大楼比!冬露说完就向坡下跑了。
坡下的向日葵丛里有个工匠蹲在那儿解手,脸藏着,屁股却露出来了,冬露叫了一声,羞红了脸,转过身换了条路向村里走。冬露绕过了池塘,晃荡着饭盒向村里走。冬露的小学同学红巧正在池塘边舞着鹅哨追打几只老鹅。冬露说,红巧你疯了,鹅在觅食呢,你打它们干什么?红巧说,我要让它们上来,它们就是不肯上岸。收购站的人在家里等着鹅呢。冬露说,怎么卖起鹅来了,你们家今年橘树收成不好?红巧说,好也没用,卖不了多少钱,也等不到那时候,我们家等钱给我爹买药呢。冬露就帮着红巧一起轰鹅,好不容易把五只老鹅轰上来。冬露等着红巧问她去南方的事,红巧却不问,冬露只好自已开口,她说,我明天就跟我表姐去南方了,要赶一千多里路呢,坐火车坐那么远的路,不知道会不会吐?红巧说,我知道,你不是告诉过我妈了吗。反正你们都能出去,我是去不了,哪儿都去不了,我们一家人都是病秧子,什么都要靠我。冬露本来是想拉着红巧说会儿话的,但红巧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沉着脸赶着鹅就匆匆地走了,倒象是冬露得罪了她。
冬露不知道红巧为什么不愿意和她说话,她记起去年曾绛送过红巧一把粉红色的塑料梳子,忍不住骂了一句,没良心的!冬露怏怏地站在池塘边,想了一会儿红巧家的事,与红巧的对比让她感到自己的幸运,冬露很快就原谅了红巧的冷淡。池塘里的荷花败了,芦花却提前开了,冬露顺手摘了枝芦花,鼓起嘴巴一吹,芦花穗子就排着队纷纷扬扬地飘出去了。
即使入了秋,池塘边的草仍然长得很茂盛。冬露从记事起就到池塘边来割猪草,这里的草儿乎是冬露在乡间仅有的财产,只是要与别人分享。池塘边的草无雨也绿,一下雨草就更是疯长,只要她来得早,就能抢先把猪草装到篮子里,不用和别人争了。冬露边走边打童着满地的猪草,心里纳闷这么一大片草怎么没有人看见呢,平时草还没这么好呢,你也来割他也来割,为了个猪草冬露没少跟别人吵嘴干仗,今天她不割了,别人也不来割,气死人了。冬露和猪草赌气,嘴里嘀咕着什么向村里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她看见路边的老柳树上挂着一把镰刀,不知道是谁挂在那儿的,冬露已经从老柳树旁走过去了,她看见了镰刀,没想起来要割草,但脚上恰好踢到了一段绳子,姆子飞了几米远,仍然盘在路h,冬露看见绳子,就回头去看树上的镰刀,看了镰刀就不由得掉头去张望池塘边那一地的猪草,秋天能遇上那么好的猪草,没人和她抢,冬露实在舍不得,人就站住了。冬露决定为家里再割一捆猪草,没有篮子,有绳子就行,再小的猪草冬露也能把它们捆好了带回家。
冬露把她的铝饭盒放在柳树下,拿着镰刀到了池塘边。冬露割了十几年猪草了,她割的猪草喂大了了几头猪,十几头猪卖给猪贩子,都是一等品,连猪畈子老赵都夸冬露的猪草割得好,就这样冬来还骂她懒。冬露已经好多天没来割猪草了,是跟冬来赌气,你说我懒我就慊给你看,反正就要走了,但是池塘边的猪草现在一片片地召唤冬露,冬露顾不上和哥哥赌气了,她把这片猪草割了,家里的两头猪便可以吃上一天了。
人人都知道冬露并不勤快,可是人人都知道冬露勤快的时候手脚很麻利。冬露很快就割下了一大堆草,如果不是用别人的镰刀,多少有点不顾手,她还能割得更多。冬露看看草够一篮了,就准备用绳子把草捆起来,绳子却不见了,她不知道把绳子放在哪儿了。冬露怀疑是草堆把绳子压住了,她用镰刀挑开草,这一挑把冬露吓了一跳,不知从哪儿游来的一条竹叶青蛇钻到草堆里来了。冬露受了惊,蛇也受了惊,半昂起脑袋瞪着冬露,突然向着冬露的脚上游过来。冬露跳了起来,大叫一声,你别过来!冬露吓坏了,她长这么大见过许多蛇,几乎都是别人打死了的死蛇,冬露不怕死蛇,一条昂着脑袋活蹦乱跳的蛇却把冬露吓破了胆。蛇没咬到冬露,是她手里的镰刀落在脚背上,冬露就尖叫起来,你咬我?你咬我了!她向着池塘四周喊,蛇咬人了,快来打蛇,快来打蛇呀!池塘四周却没有人,连鹅群也被红巧撵走了。冬露远远地看见坡上老齐家新房的房顶,房顶上刚才还爬了那么多人,他们一定能看得见池塘这边的动静,可是现在房顶上的人一个也没有了,高高的茂密的芦花挡着整个世界,偏偏把冬露一个人扔给了那条蛇。
冬露的尖叫声却把一个隐蔽着的人喊出来了,是那个买牙资的十匠。他的脸先从一丛灌木后面移出来,躲躲闪闪,然后是弯着的老人似的身子慢慢地升了起来。冬露向他跑过来,喊道,有蛇,快来打蛇!冬露跑了几步就站住了,她发现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有点慌张,他拉了拉裤腰,可冬露觉得他不象是刚刚解了手的样子,他手里的牙裔也不见了。冬露说,你躲在那里干什么?工匠回头看了看灌木丛,突然恶声恶气堆说,屙屎!你鬼喊鬼叫的干什么?冬露说,草堆里有一条毒蛇、你快去打呀。
你那么大的人了,野地里长大的女孩子,还怕蛇?工匠斜睨着冬鳟,不慌不忙地往下走。冬露跟着他,说,谁怕了?焉它要咬我。男人说,让蛇咬一下怕什么?咬不死人的。冬露说,那让蛇去咬你好了,你去让蛇咬你!那男人笑了一声,笑声是压抑着的,他一笑看上去就不那么古怪了,但嘴里黑黄交错的牙齿也露出来了,冬露还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汗味和烟臭混杂的气味。工匠说,把镰刀给我!冬露犹疑了一下,还是把镰刀给了他。冬露跟着他向池塘边走,她觉得他心不在焉的,老是回头看,就批评他,蛇在前面不在后面,你回头看什么呀?工匠不再回头看她了,却又扭过头向坡上老齐家的工地张望。冬露急起来,在后面推了他一下,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你要是不敢打蛇就直说好了,把镰刀还我,别这样拖拖拉拉的!工匠嘿地一笑,说,我不敢打蛇?老虎豹子我也敢打!
工匠终于弯下腰用镰刀挑地上的草堆,他的动作很粗放,把冬露码好的荜挑得满地都是。冬露站在一边跺脚说,你好好找,别把我的草都弄乱!工匠却突然把镰刀往地上一砍,蛇呢?他问冬露,你鬼喊鬼叫了半天,蛇在哪儿呢?
蛇是不见了。冬露也找不到那条蛇了。冬露看着池塘里的芦苇丛,说,一定躲起来了,让我吓跑了。工K鼻孔里哼了一声,是让你吓跑的?冬露听出他在机讽她,她心里是感激他的,嘴上却不知道怎么说,就跑过去拿起镰刀,收拾地上的草。工匠站在池塘边,看看地上的草,又看看冬露,说,你们家养几头猪?冬露不愿意回答养猪的事情,她脑子里仍然设想着一旦被蛇咬着的局面,又怕又恨的,因此骂起那条蛇来,该死的蛇,你的良心让狗吃了,我明天就赶路去南方,你今天还想来咬我!工匠眯着眼睛盯着冬露,说,你明天就出门打工,今天还割猪草呀?你也够勤快的。冬露还在生蛇的气,她愤愤地说,勤快有什么用,差点让蛇咬了,差点就出不了门啦!工匠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坐下了,抱着膝盖看着冬露。他说,你那么喜欢出门,出门不就是打工嘛,男人出去卖力气,你一个乡下女孩子出门能干什么?我听说你们这荦。的女孩出去都是做按摩的,你也要出去做按摩小姐吗?冬露忙着把猪草拢好,随口答道,什么暗磨明磨的,我不懂,反正我表姐带着我,她是自己人,不会害我的,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工匠说,那你表姐让你做小姐你就做小姐呀?冬露开始蹲在那儿捆草,她说,什么小姐太太的,你在说些什么呀,我表姐自己还是服务员呢,她自己还没当上小姐呢,怎么轮得到我做小姐?
工匠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他先是看看冬露,嘿嘿地笑,他拍着腿嘿嘿地笑了一会儿,又叹起气来。冬露瞥觉起来,站起来疑惑地看着他,说,你这个人好奇怪,老齐家新房旁边都是野地,你偏跑这么远来解手,现在又是傻笑又是叹气的,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工匠似乎不敢看冬露的眼睛,他用手蒙着脸,坐在石头上抖动着双腿。冬露就看着他的腿,他的裤腿上有个洞,周围沾满了灰浆,一双塑料凉鞋,其中一只凉鞋鞋面裂了一个口子。冬露说,你们做匠人的脏死了,也不知道洗衣服,这么脏的衣服怎么穿得上身?工匠的两只大手从他的脸上慢慢地放下来,一放下来冬露就惊呆了,她看见工匠满脸是泪,他明显不愿让冬露看见自己的脸,对着池塘扭过头去,似冬露看得很清楚,那个古怪的工匠,他满脸是泪。后来冬露就听见他说了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们去吧,都去吧。工匠结巴半天才说出后面的半句,他咽了一口唾沫,又吐出来,说,你也去吧,再好的女孩到了南方,还不是做小姐嘛。
村里人都看见冬露离家的前一天还割了一大捆猪学:背回家。冬露走后人们看见冬来自然地会提起冬露背上的那捆猪草,夸她。终于懂事了勤快了,临走还念着家里养的猪。冬来却不承认妹妹的好处,他说,你们没见她是怎么跑问家的?象是撞了鬼似的,一路跑猪草一路撤,问她为什么慌慌张张的,她说差点让蛇咬了,我们乔村的女孩子谁会怕蛇?她就怕蛇,怕蛇把猪草撒了一路!
冬来永远不肯表扬他妹妹,他还说,你们看看我三舅家的春美,她都替我三舅盖起楼房了,我妹妹这德行,去了南方还不知道能挣几个钱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