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新兵团做完讲演之后,司令走下讲台,绕过讲桌,直接朝列队的士兵走过去。按原定的议程安排,讲完之后由副团长带领新兵做呼应式的口号,表示新兵团抗日杀敌的决心,由团长陪同他离开现场回到团部。司令突然走向新兵团的兵陈队列,确是一时冲动的举动,就是那些尚未完全褪尽乡村孩子神色的一张张脸膛诱发的。他想面对面和他们说话,甚至想用拇指和食指捏一捏那些或胖或瘦或方或圆的脸蛋儿。从讲台到新兵站立的队列也就几步远,他一跷腿就站在他们面前了,随意对着一个脸孔瘦削而眼睛却机灵的小伙,问:“哪个县的?”
“岐山。”
“在家里干什么?”
“跟我爸种庄稼。”
“应该说务庄稼。”司令纠正了一字。
“噢--是务庄稼。”士兵随口改正。
“你会犁地不会?”
“刚学会,犁沟还犁不端。”
“还会做啥农活儿?”
“溜种、锄地、割麦、打卡棉花、扬场、喂牛啥都会弄,啥都不精。”
“除了务庄稼还干什么?”
“耍哩!”
“耍啥哩?”
“逮蚂蚱撵野兔……俄猛乍还胡日鬼哩!”
队列里有人忍不住失声偷偷笑着。
“都‘胡日鬼’些啥事?”司令煞有介事地问,又故作调侃地答,“耍水上树逮老鼠吗?”
突然爆起一片哄笑,那个士兵不好意思地歪了歪头,斜睨司令一眼,低下头去了。司令用关中西府岐山扶风一带的口语说“俱(耍)深(水)上世(树)逮老失(鼠)”,自己也在众口哄笑声中悠悠地笑了,拍了拍士兵的肩膀,表示友好。司令又盯住一个浓眉大眼方脸的士兵,尚未开口,那士兵抖抖身子挺挺肩膀,举手行一个军礼,铿锵有劲地开口:
“报告孙司令,我是蒲城人。”
司令稍一愣怔,眨了眨眼:“你是杨军长的老乡。”随之扬起头面对士兵群体,提高嗓门说:“蒲城出忠臣哪!咱们西北军的杨军长,我不用介绍大家都知道了,现在不光咱陕西人,全中国都知道杨虎城将军的忠肝义胆。蒲城还出过一个忠臣叫王鼎,在清廷大堂上扯住皇帝的龙袍,不许退堂不准离朝,非要皇上答应不签割地赔银的卖国条约……悬梁自尽了。王鼎尸谏皇上,死忠;杨将军兵谏,大忠。”
会场顿时一片肃然。
“你们知道不知道蒲城为啥出忠臣?”司令问,顿了顿,便自解奥秘,“人说蒲城包括整个渭北水硬土硬,长出来的麦子,杆儿硬麦芒也硬,麦子磨出来的面粉也是性硬,这样的麦子养起来的男人女人能不硬气吗?”
司令转过头,再把眼睛盯住了蒲城籍士兵,诚恳地问:“你是自愿来的,还是他们硬拉来的?”
“自愿来的。”士兵答,回落成软软的口气。
“老实说,甭害怕。”
“自愿真是自愿。”士兵说,眼色就露出羞怯来,“俺爸收了招兵人给的三块银元。俺爸不要,招兵的人硬塞……拿了银元还算不算自愿?”
“算!”司令说,“那是我定的招兵规定。你爸收下了就对了。你爸要是不收那三个银元,你还当不上我的兵哩!”
会上响起动情的啊啊啊的声音,继之爆起一片掌声。司令更踏实自信自己的招兵规定。负责征召这个新兵团的堂兄告诉司令,因为军费不足,他把自家三十亩好地卖掉了,用卖地款送给应征兵员的家庭。司令仍然对着蒲城籍士兵问:“你刚才一开口称孙司令,你怎么知道我姓孙?”
士兵不在意地笑着说:“大家都知道你姓孙。我在村里就知道你姓孙。满蒲城人都知道俺杨军长把兵交给你带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知道。”
“叫啥?”
士兵低下头,不吭声,一脸难色。
“说,我的名字叫个啥?”
士兵仍然低着头,脸憋红了。
“叫!大声叫!让全团都能听见。”
士兵突然直起脖子,牛一样大吼:“孙--蔚--如。”
司令拍了拍蒲城士兵的肩膀:“你知道我为啥要你叫响我的名字?记住,叫响我的名字你在心里也就立誓,将来准备接手我这个军长我这个司令。敢不敢?”
“不敢。”
“要敢。”司令转过脸,对着新兵团,“你们都要敢立此誓,都要记住。”
司令又瞅住了一位红扑扑脸膛的士兵。这个士兵仿效蒲城籍士兵行礼之后自报家门:“长安人。”
“长安哪一方?”
“灞桥。”
“灞桥?”司令一瞬惊喜,“哪个村?”
“图书村。”
“你知道孔从洲吗?”
“孔从洲是桥梓口村的,现在是你的独立旅旅长,西安逮……时--”士兵不敢说出“蒋”字,迟疑一下就跳过去了,“孔从洲是西安城防司令。你是豁口村人,离俺图书村不过十里。灞桥人都知道你和孔旅长……”
司令笑笑:“你还真知道不少事。家里都有啥人?”
“俺妈俺爸,俺婆俺爷,俩哥一个妹子。”
“你妈能舍得你当兵?”
“俺妈哭哩!俺爸把俺妈训(斥)住了。”
“你爷呢?”
“俺爷听俺爸的主意。”
“这不是颠倒了礼教吗?”
“俺爷说俺爸主意正。”
“你婆呢?婆跟孙子比儿子还亲嘛!”
“俺婆心宽,走时还叫我念她教的口曲儿呢!”
“啥口曲?念一念,让我和大伙听听。”
士兵清清嗓子,大声诵念起来:
啥高?
山高。
没有娃的心高。
啥远?
海远。
没有娃的脚远。
啥宽?
地宽。
没有娃的眼宽。
啥大?
天大。
没有娃的胆大。
司令听得情绪激扬,高扬手臂拍起手来,士兵们更热烈地鼓掌。司令说:“咱们关中乃至整个陕西人,自己都说自己是‘冷娃’,什么‘关中冷娃’、‘陕西冷娃’。关中娃陕西娃,何止一个‘冷’字哇!听见这个灞桥小老乡唱的他婆教给他的口曲了吗?心--高,脚--远,眼--宽,胆--大。这才是关中娃陕西娃的本色。”司令亲昵地抚着小乡党的后脖颈:“你婆会编这么好听的口曲儿,不简单!”
“俺爷还会唱戏哩,整本整本地唱,逢年过节搭台子唱。”士兵更得意了。
“你爸会唱吗?”
“会。跟我爷同台唱。”
“教给你了没?”
“我能唱几段,没有我爷唱的好。”
“那你就唱几句。”
士兵也不忸怩,肯定跟爷和爸上台凑过场子,清清嗓子就列开了架势,吼唱起来--两狼山哎--战胡儿啊--天摇地动……
好男儿哎--为国家啊--何惧?--
死啊--生……
司令已经热泪盈眶。士兵看见就惊吓得哑了口。司令颤着声问:“你叫啥名字?”
“三娃。”
“哪个三字?”
“一二三的三。”
“改成‘山’吧。”
“好。”
“像山。就像咱们长安的秦岭山一样,压到小倭寇小鬼子的头上。”
“山娃记下了。”
司令抚摸了这个小乡党下巴楞上的那块暗红色的痣斑:“我把你也记住了。你爷教你的戏词你婆教你的口曲儿,我听一遍就都记下了……”
六年以后。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八日。湖北省武汉市中山公园。日本投降仪式在此举行。
陆军上将第六战区司令孙蔚如一身戎装,高大威武地坐在受降主官的位置上,他的两侧和身后,端坐着包括中共代表董必武等人在内的八十八人受降团。一片肃穆和肃杀。正义对邪恶人道对兽道天道对鬼道的终结性审判,将在这里完成这个历史过程。
日本第六方面军司令官冈部直三郎大将和他的高级军官,举着白旗走过来,两边是监押的全副武装的中国士兵。这个挥舞着战刀给中国人造成长达十四年国难的刽子手的双手,现在举着标志投降也标志耻辱的白旗。他们终于走进也许是作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军队最不堪的被审判的这个地方来了。
孙蔚如司令坐在受降官席位上,一派凛然,显然不单是他近一米九的雄壮的身躯,更是他对曾经不可一世的疯狂野兽的沉重打击。在立马中条山的三年时间里,这个以杂牌军为主的第四战区,死守着陕西和西北的东大门潼关,使日军不仅过不了这个关口,而且死伤惨重,成为中国各大战区里日军死亡数字超过中国军队死亡数的战区。也许有整个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背景,也许有美国扔到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的威力,然而,孙蔚如巍巍生威的躯体里所展现的是自信和自尊,在中条山在我的军队面前,你早已是死伤惨重的败将。
冈部直三郎跪倒在受降官孙蔚如的面前了。他双膝跪地,双手举过低垂的脑袋,托着那把制造杀戮制造罪恶的指挥刀。孙蔚如走过去,从匍匐在脚下的冈部直三郎的手里收取了这把战刀。那一刻,他的眼前浮现出三娃或被他改为山娃的那一杆捅穿日军士兵胸膛的军旗的尖矛,响起三娃他婆教给三娃唱的口曲儿。他想对跪倒着的战败之将说,你知道我带的兵娃们的心有多高胆有多大吗?挨挫了你都不知道。
孙蔚如向他们宣布了第一号命令。冈部直三郎签了字,那握笔签字的手在抖。他此前一直握着战刀的手大约都没有抖过。耻辱对于野兽似的罪恶的制造者来说,也难以承受。
孙蔚如想到了母亲。大约一个月前,当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后,消息传到西安城东豁口村孙家祖居的屋院时,母亲闻讯喜极而泣而终了。孙将军悲喜交加,决定立即回灞桥老家奔丧,要看母亲遗容一面……在即将东出潼关进军中条山之前两日,他驰马回家向母亲和妻儿告别,仍然在距离豁口村前一里路的地方下马,步行回家。这是母亲的叮嘱,无论官做到多高事干到多大,无论坐车或者骑马回家,务必在村外下车下马步行进村。他跪倒在母亲膝下,说他不能尽孝了。母亲似乎早知道了儿子出征的事。只说了一句:“当兵就要打仗。国家遭人欺侮哩。这是尽大孝哩。你要打赢回来。”现在他赢了,母亲却在闻得胜利的兴奋里辞世了。他向蒋委员长呈上回乡奔丧的请示报告,却收到蒋委员长任命他为第六战区受降官的委任状书。他接受了,按照母亲的道德规范,为国为民是尽大孝……孙蔚如瞅着那双在投降书上签字时颤抖着的手,骄傲地自吟,在这样伟大的母亲训导下成长起来的儿子,你无法构成等量的对手,尽管你手里拥有更残暴的武器。
那张投降书上,印着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八日。这个时间是孙蔚如选定的。在他接受中国第六战区受降官的委任令后,部属征询他关于受降仪式时日的意见,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指令:“九一八”。这是不需要思索的。十四年前的九月十八日响起的罪恶的枪声,十四年来日夜都刺痛着作为军人的孙蔚如的心。孙蔚如对请示他的部属斩钉截铁地说:“就放在九月十八日。”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发动侵略中国的战争。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八日,日本侵略军第六方面军司令冈部直三郎在投降书上签下名字。既是天道,亦是人道,最终把惩罚和耻辱,定格在他们伸出罪恶之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