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院子里有棵石榴树,树上的红花开了一层又一层。初夏,石榴树刚开花时,小青还把花朵数一数:一朵,两朵,三朵。数着数着,花儿越开越多,她就数不清了。早上起床开门,迎面就是一树红,红得有些蜂拥。傍晚她从地里十完活儿回来,迎接她的还是一树红。这时的红好像是带响儿的,花朵似乎一齐张圆嘴巴对她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石榴树上大红的花朵虽然多得数不清了,小青还是愿意来到石榷树下,仰着脸就近把花朵看一看。石榴树主干根部周围又发了好多枝干,枝干簇拥着主干长上去,长到一定程度,就四下里伸展手臂,对主干起着烘托作用。这样看去,石榴树就是一丛,树冠就是伞样的一大蓬。石榴树发芽晚,开花晚。杏花开了桃花开,梨花谢罢枣花谢,石榴花才在绿叶中悄悄孕育花骨朵。石榷花的花骨朵是青果色,顶部发一点鹅黄,如一枚小小花生。某天清晨,小青看见绿得有些发暗的树冠上冒出一点红,有了一个亮点,呀,是花开了。鸡叫了,天明了,一朵花儿开红了。一首儿歌就是这么唱的。石榴树开花没有规则,不一定先从顶上开,不管上面下面或中间,谁的红满怀了谁就先开。反正常常是一花引得百花开,转身工夫,满树就红火起来,亮丽起来。小青把石榴的花朵看熟了,一眼就能认出哪朵是谎花,哪朵是果花。
谎花的花托尖尖的,如同火把的抓手。“火把”不燃是不燃,一燃花托花瓣就尽力打开,燃得比较充分。而果花的花托圆圆的,从坐花骨朵开始,下面就鼓起一个小胖肚儿。与谎花相比,果花开得有些半推半就,象是有所保留。小青对谎花果花都很喜欢。谎花怎么了,人家谎花知趣得很,从不多占枝头,开个一天两天,自已就落下来了。不信往石榴树下看,那满地的谎花,托是托,朵是朵,都支棱着,仍很鲜艳。小青把那些尚好的花朵捡起来了,一会儿就捡了一大捧。她家院子一角有方小花圃,花圃两面靠院墙,两面砌有矮矮的花墙。花墙的墙头用水泥抹成平面,很干净的。小青把花轻轻放在上面了。她觉得犹不尽意,就找出一根针、一根线,把花从花托那里一朵朵穿起来,穿成项圈模样。穿成的沉甸甸的红花项圈,她只在脖子上试了一下,连镜子都没照,就取下来,戴到石榷树的一根枝条上去了。
小青就是在选择树枝往上挂红花项圈时,偶尔发现那只小鸟窝的。在浓密的枝叶缝隙间,一开始她并没有认出那是一只鸟窝,以为是一片千丝瓜叶子。去年夏天雨水好,院子墙根处的野生丝瓜长得特别旺,丝瓜秧子扯扯捞捞,爬到了墙头、房坡、门楼和高高的椿树上。丝瓜结得又粗又长,像绿色带花纹的榉槌。小青稍不注意,一根丝瓜秧子就缠到办榴树上去了。在石榴的果子没长大之前,小青不敢硬扯缠在石榴树上的丝瓜秧子,她担心把丝瓜秧子扯斯的同时,有可能会伤及钉榴的青果儿。到了冬天落雪时,趁丝瓜秧子干祜,石榴树也处于休息状态,小青才奋力把丝瓜秧子连同变黄变轻的丝瓜扯了下来。因丝瓜秧子缠石榴树缠得很结实,扯断丝瓜秧子时,留下个别残秧和枯叶的可能是有的。然而小青又看了一眼,这一看她心头扑地一跳,欣喜得差点叫出声来,她看到的不是陈年的丝瓜叶子,是一只新建的小鸟窝。她嘴上没敢叫出声,心里还是禁不住叫了:呀,小鸟窝,小乌窝!她不知不觉收了肩,两手捧着放在嘴前。她的样子象是把小鸟窝捧到了,又象是捧着自己的一颗怦怦跳动的心。
石榴树向南向上挑着。根长长的枝子,枝子走着走着,分成均等的两股杈,如一个丫头的丫字了小鸟窝就恰到好处地搭在丫字的鼎立点上。小鸟窝是用细枝、草茎、发纹、羽毛等建筑材料搭成的,看去毛茸茸的。小鸟窝搭得很结实,几乎与树枝结为一体。小鸟窝真是小。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把两只小胖手捧起来,里面放上一枚鸽子蛋,小鸟窝大约就是这样的。如果往小鸟窝里放进一颗石榴呢,恐怕盛进去半个,上面还会露出半个。小鸟窝因其小,才显得如此精致,如此美丽,让人顿生怜惜。小鸟定是经过仔细观察和反复论证的,它搭窝的地方相当隐蔽,除了密密层层的石榴树叶子做遮掩,旁边伸过来的一柄冬青树的枝叶,似乎也对小鸟窝起着保护伞的作用。要是不拨开树枝树叶,人们很难看清鸟窝的全貌。小青没看见鸟窝里卧没卧着小鸟,更没看见鸟窝里是否有鸟蛋。她才不能扒着树叶往小鸟窝里瞅呢,倘是小鸟正趴在窝里孵蛋,她把小鸟惊动了怎么办呢!仅因不经意间看到了小鸟的家,小青就感到有些抱歉,她说: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见。
小青见过一些鸟窝,知道这捧鸟窝不是麻雀窝,不是鹌鹑窝,也不是燕子窝。麻雀窝一般铺在屋檐下的墙洞里,或做在某个拱脊的瓦片下面。黄鹏窝愿意悬在高树枝头的险竣之处,窝壳也大一些,跟板胡下面的发音器差不多。鹌鹑通常是在庄稼地或草丛里面搭窝,人们用镰刀割庄稼割草,一不小心就把鹌鹑的窝打翻了。燕子窝更不同些,小燕子好像是最受人欢迎的鸟,它跟人们也亲得很,它的窝筑在居家人的屋里,外结构是用泥巴筑成的。小青早就盼着能有一双小燕子到他们家里筑窝,每年春天燕子从南方飞来时,小青的眼睛就追着小燕子看,心里一遍又一遍呼唤:小燕子,来吧,到俺家来住吧,来跟我做个伴儿吧!燕子在她家的院子里绕圈飞过,落在椿树上对屋子探头探脑看过,也自言自语似地叫过,但到底没有在他们家的屋檩上筑窝。小青曾听奶奶说过,以前燕子每年都在他们家安家,生小燕子,现在是怎么回事呢?有一回,小青拿这个问题问爹。爹说原因很简单,屋子翻盖之后,门窗上下都装了玻璃,燕子进不了屋,当然无法垒窝。小青怨自己糊涂,是呀,以前的屋子,门过木下面都留有一拃高的通风口,木窗棂子也是空格,燕子可以随便进出。现在的屋子封闭得严严的,等于把燕子拒之门外广就算她白天一直把门开着,燕子可以进来,可到了晚上睡觉时她总得关门吧,燕子有早起打鸣的习惯,不能让燕子早早出去,燕子不知急成什么样呢!不是燕子无情无义,是无可奈何啊!
现在好了,燕子没在他们家筑窝,总箅有别的小鸟儿在他们家做了窝。虽说石榴树没有长在屋子里,可石榴树也是他们家的呀,石榴树上结的石楠为他们家所有,那么结在石植树上的鸟窝和窝里的小鸟,也应该跟他们是一家、是哪种小鸟不嫌弃他们家,愿意在他们家做窝呢?小青想了想。是了,一定是花脸子。她以前很少见过这种小鸟,不知这种小鸟叫什么名字,见小鸟脸上花花的,一直花到头上和脖子里,就给小一?起了个名字:花脸子。那是春天的一个早上,小青开了窗,正在窗内梳头,听见院子里有小鸟叫。他们这里的各种小鸟不算少,特别是爱扎堆爱凑热闹的麻雀子,一大早就嘁喊喑喳叫成一片,让人听不清一点字眼儿。一开始她对小鸟的叫声不大留意,听了一会儿,她拢在头发上的梳子越走越慢,后来就停下不动了,这个小鸟肯定不是麻雀子,麻雀子都是合唱,这个小鸟是独哨小鸟的唱法有点像黄鹬,但比黄鹂婉转。小鸟的歌喉有点像燕子,又比燕子清丽。也许柳笛可以模仿小鸟的歌唱,可柳笛有了清新,却缺少一点竹韵。那么竹笛的吹奏总可以与小鸟的嗓子媲美了吧,怎么说呢,小鸟的鸣叫里带出的亮晶晶的铜音,又是竹笛所不能企及的。听到小鸟如此美妙动人的歌唱,谁都会把小鸟找一找。冬青树上没有,葡萄架上没有,椿树上有一只斑鸠在用嘴梳理羽毛。循着小鸟的音律,她终于在刚发出小红芽儿的石榴树上把小鸟找到了。如果仅听到小鸟的歌唱就让她感到惊薄的话,目睹到歌唱者本身,小青就获得了第二次惊喜,更大的惊喜。小鸟小小的,挑一个最小的白玉竺的花苞,恐怕都比小乌的身体大。小鸟的身子轻轻的,它站在石榴树一根很细的枝子上,枝于都不向下弯。小鸟的脸是花的,是那种朴素的,黑白相间的花。花的图案一点都不乱,转折一点都不突然,流转处有着蛾眉和新月的柔和匀弧度。小青在古装戏的戏台上,看见过一个著名清官的花脸,花脸的脸谱就是这样的、因眼睛上下的黑油彩画得比较宽,人们几乎看不见清官的眼。而正是这样的脸谱,仿佛使清官放宽了眼界,更能明察一切。小青突发奇想,这只不知名的、与清官有着近似花脸的小鸟,是不是就是那个清官脱生的呢?太阳出来了,黄黄的阳光照在小鸟身上,使小鸟身上的黑羽毛现出一点蓝,白羽毛现出一点红,因而显得,黑,黑得更深;白,白得更明。这哪里是小鸟,简直就是一朵花儿,一朵会唱歌的花儿;简直就是一幅画儿,一幅可以飞翔的画儿。
花脸子又飞过来了,轻轻落在开满红花的石榴树梢。小青进屋躲开了,象是从此把这个院落的主人位置让给了花脸子。这次花脸子没有唱歌,它把左边的翅膀张了一下,右边的翅膀也张了一下,仿佛把姿态调整到最佳,就三眺两跳,隐人绿叶和鲜花丛中去了。一切都得到证实,那一捧小小鸟窝属于花脸子是无疑了。只有这么好看的花脸子,才会唱出那么好听的歌,只有这么小巧玲珑的花脸子,才会造出如此精美的窝。既然有了窝,花脸子应该是一对,一个是花脸子相公,一个是花脸子夫人。夫人或许正在家里抱窝,刚从外面回来的那个必是相公。相公撩开红花帘子,绿叶帐子,给夫人道辛苦。相公问夫人渴不渴,他给夫人端一点茶。相公问夫人饿不饿,他给夫人喂一点饭。如果夫人说不渴也不饿,相公就守在窝边,把自己的耳鬓与夫人的耳鬓摩一摩。小青越想越觉得可乐,差点乐出声来。
中午,小青正在灶屋里和面,准备擀面条,弟弟小龙放学回家来了。小龙没有喊姐,没有跟她说话,就走到堂屋里去了。小龙老是这样,回家不跟她这个当姐的打招呼3她为此埋怨过小龙,说:我天天做给你吃,做给你喝,你回来连句话都不跟我说,谁欠你什么怎么着?小龙塌蒙下眼皮,没有跟她犟嘴。可小龙下次回来,还是不跟她打招呼。小龙好像有些碍口。我是你的亲姐姐,又不是你们班上的女生,你有什么碍口的呢!小龙不跟她打招呼,她就先跟小龙打招呼:小龙,放学了?
小龙说:嗯。
小龙从屋里拿出钓鱼竿,还拿了一个准备盛鱼的旧塑料袋,要去钓鱼。
小青说:别去钓鱼了,一会儿就该吃饭了。
小龙说:人家都去了。又说,他一会儿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