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门窗是锁的,外面还有专人看管,简直没有一点可能。天黑了,夜深了,我想的一个个办法都实现不了,我急得一头撞在墙上,只有哭,没有任何办法。后来,都到后半夜了,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是我男人的老部下,就是下午给我送纸条的同志。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了一根木棍,递给我,要我狠狠打他一棍逃走。他说我必须打他,否则他说不清的。他几次催我打啊打啊,还把头伸给我。我拿着木棍,试了几次,都下不了手,急得乱打转。最后,他看我实在不行,又拿回木棍,自己朝自己头上往死里猛击了一棍,当即头破血流的。我吓得哭起来,上去捂着他伤口,他推开我,喊我快走。当时是夜里两点来钟,他说到明天早上八点会有其他人来接班,就是说我有六个小时逃跑的时间,并且告诉我逃跑的路线。我哭着往外走,刚出门,他又喊我回去,塞给我一把沾了血的钞票,后来我数了,总共是十八元零四角。这一定是他当时身上所有的钱,也是我现在身上所有的钱。”
说到这里,她要我原谅,意思是她刚才说身上没钱是假话,骗我的,只是这钱要留着赶火车用,现在她一分都不敢用。这我是想得明白的,在不知去南京的火车票要多少钱之前,她当然不敢乱用这钱。我不明白的是,既然要坐火车,其实蚂蟥山那头便有个火车站,是隔壁临水县的,为什么她不在那边上火车,专门翻过山来,难道仅仅是为了节约一两毛钱吗?
“不,我是担心有人来抓我。”她解释说,“我们出门都会在那儿赶火车,所以他们要抓我,肯定会派人去那边守着的,我去那儿就是自投罗网。”
这么说,她的部队应该就在临水县。后来,她也承认了,就是这样的。
这时候,饭莱差不多已经热好,饭是剩饭,菜是半碗老白菜,还有一小碟萝卜干,都是蒸一下就好的。我揭开锅盖,把菜从蒸笼里端出来,她看见了,上前来,把菜从我手上接过去,端到桌子上。然后,我帮她盛饭,用的是一只海碗。锅里的饭大概有一碗多,这本来是我明天早上煮泡饭吃的。我总是这样,煮一锅饭吃两顿、三顿,甚至几顿、几天。什么叫孤老头子?这就是孤老头子,把烧饭和吃饭当着罪受,能偷减一点都是好的。
我盛了一铲,又一铲,盛第三铲时,我又把盛好的饭倒进了锅里。我不知她在背后有没有瞅见,瞅见了又会怎么想。怎么想?肯定以为我是心疼这白米饭,不想给她吃这么多。其实,我是想给她捂两块肉在饭里面。是肉啊,两块油汪汪、香喷喷的肉!这肉看起来脏不拉几的,上面沾着蚂蚁一样的黑家伙,那是霉干菜渣子。但吃起来馋人得不得了,香啊,好吃啊。除了过年过节,这是我平时间能吃到的最好的莱,这边人都管它叫霉干菜蒸肉。霉干莱是不值钱的,村子里谁家都储着一两坛子,要从冬天吃到夏天;值钱的是肉,那年头简直比人还值钱,没有谁家不稀罕的。其实,刚才给她准备饭菜时,我是看到这碗肉的,只是想它太稀罕,自己都不忍心吃,藏着,偶尔才打打牙祭,便没拿出来。但听她讲过那些后,我真正有些同情她,所以又决定拿出来了。没有热过,是冷的,重新热一下又太麻烦,所以我把它放在碗底,好让饭把它焐热。
屋里只点一盏松油灯,借着灶膛里的火光,才显出一份亮堂。不过,我在往她碗里夹肉时,柴火已经熄灭,屋子昏暗昏暗的,加上她又在我背后,根本不可能看清我往碗里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直到她吃掉大半碗饭时,才发现是两块肉。这时候,两块肉已经被饭焐得热乎乎的,钻出一股诱人的肉香和油气,满屋子地窜,馋得我口水直冒。她看着两块肉,像受了我什么大安慰似的,感动得眼眶都湿了。她抹了把眼睛,对我说:
“大伯,你是个好人,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说:“锅里还有饭,都吃了吧。”
说着,我往外间走去,又听到她在背后说:“只要我男人翻了身,我一定要报答你,大伯。”
一个团长要报答我,这事情光想一想都觉得乐。心里乐着,就又有了烟瘾,于是我坐在门口刚才她坐的凳子上装烟。烟才装好,还没点火抽,我听到她起身又去盛饭的声音,一铲又一铲的,听声音就知晓,她在把每一粒饭都往碗里铲。我想,她平时的饭量不应该会这么大的,那饭量比我还大,还有两块肉。看来,她确实是饥慌了。后来,烟还没抽完,我又听到她起身的声音,把碗筷丢进锅里,还舀了水,是要洗碗的样子。我没有起身,只是喊她别管,我会洗的。她嘴上答应好的,但还在继续洗。我又说,时候不早了,你还要找地方过夜呢。这么一说,她马上丢了碗,出来,立在门口,对我说:
“大伯,我没地方去,求你再行行好,收留我一夜。”
我说:“我是一个人住,不合适的。”
她说:“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大伯。”
我说:“相信我也不行,没地方的。”
她说:“就让我在凳子上坐一夜也行。”
最后,当然不是她坐,而是我。不过,我也不是坐,而是把柜台放倒在地上,像模像样地搭了个铺。我的柜台以前是有一面玻璃的,只有一面,是朝外向的一面,这样人进来,柜台里有什么东西看得清清楚楚的。但是,几年前,治保主任喝醉了酒来我这买香烟,走到玻璃跟前还在往前走,结果一脚把一整面玻璃踢成了几块。他本来答应赔我一块玻璃的,但最后赔的是一块木板,是他兄弟来钉上去的,还上了两层油漆,说这样比一块玻璃还值钱。值不值钱不好说的,但做柜台肯定没有玻璃受用,只是当床铺要比玻璃受用。那天晚上,我就在柜台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朦胧亮,她就起了床,要赶路的。我下了一挂面,又烙了两张饼,面我们两个人吃了,饼我都给了她。她接过饼的时候,又对我说了晚上的话,说我是个好人,哪天她男人翻了身,一定要报答我。
我开开门看,天已经亮堂,要不了一会儿,村里人就会出来倒夜水。我不想让人看见她在我这过夜,便催她快走。她本来就急着要赶路,说走也就走了。走前,她跟我扎扎实实鞠了个大躬,头低得头发都倒挂了。
因为跷脚不便,我只是立在门口送她,她走一会儿,回头看我还立在门口,又对我鞠了个大躬。就这时候,我突然有种冲动,又把她喊回来,给了她五块钱。
说实话,这是我当时身边仅有的钱,剩下的都是毛毛钱,总共加起来也没一块钱。她死死盯着钱,却不敢来接,可能她知晓这钱对我来说很不容易吧。我把钱塞到她手里,对她说:
“拿着吧,万一你身上的钱不够买火车票呢。”
我想得到,这样说她一定会把钱收下,却想不到,她收了钱会哭起来,跟着还要跪下来谢我。算我手快,及时拉住她,没有跪倒在地。我责怪她:
“这又何必呢。”
她挂着泪讲我太好了。我说太好你也不要下跪,我受不起的。她讲我比她亲爹还好,受得起的。我的年纪是可以当她爹,有那么一会儿,我真觉得她就是我闺女,嘴上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闺女。催她走。
我说:“闺女,时候不早了,你赶早上路吧。”
她说:“大伯,从今后你就是我亲爹,我死了也要报答你。”
我说:“人出门在外,不要说这种倒霉话,还是活着来报答我吧。”
她说:“好的,我活着来报答你,亲爹。”
这时,不知谁家传来开门的声音,我觉得再不能耽误了,又催她走。可她又是哭,又是夸我,又是谢我的,老是走不了,我索性把她推出门。我怕她还不利索走,她一出门,我就关了门,躲在窗洞后面看她走。她好像知晓我在窗洞里看她,走几步,回头看看,有时还挥手,就这样拖拖沓沓地走了。
天还早,空气里还没有一点白天光的热气,屋子里浮着一层凉了一夜的潮气。我立在窗洞后,一直看着她走远,立得脚都觉得凉了。最后,我看见她消失在清冷的天光中,心里突然觉得很难过,好像时光又倒回到很多年前,二哥刚走的那一阵子。那阵子,好多天,我都一个人蜷在蒋先生的豆腐坊里,默默地哭呢。
阿木老师以前当老师时,时间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的。现在他得了风瘫病,整日困在床榻上,养成了每天晚上都看电视的习惯,所以时间变成是一夜一夜过了。我的时间一向是一个月一个月过的,因为我每个月都要去镇上进一回货。镇子不远,七八里路,只是没有公路,像我这样的就很不方便。村里人一般都走路去,我怎么走?我每次都是坐对门老三的独轮车去的,去一个来回给一个工钱。以前,一个工钱才几毛钱,慢慢涨了,涨到几块,十几块。去年开始,老三出不了车了,他比我还大三岁,快八十的人了,老了,手上脚上都不大有把车的力气,只有喊他儿子送我。他儿子一接手,就要我二十,今年又说要涨五块,我好说歹说总算降了两块。可我还是觉得多,二十三块哪!我一个月能挣几个二十三块?都看见的,这些年,镇上村里,大店小店,开了一爿又一爿,谁还来我这买东西?来人已少得可怜,而工钱又一年年涨。所以,阿木老师讲得对,这些年,大伙的日子都是越来越好过了,只有我是越来越不好过了。不好过也得过,一个个月地过,一个个月地去镇上,把货弄回来,挣工钱和饭钱。我的日子就是这样,是在一次次往返镇上的独轮车上翻转过去的。每次,坐上独轮车,我就想起,又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开始了。也只有在这时节,我才觉得时间在往前走,像独轮车的轮子一样的走,吃力地走,吃力得吱吱叫。
怪得很,只要坐上独轮车,听着轮子吱吱的响,吱吱地走,我就会想起她。我不知晓她的名字,一直在心里喊她叫闺女。其实什么闺女嘛,只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时间久了,想多了,连长相也想不起来了。人的脑筋是很怪的,不想了要想不起,想多了也要想不起。我不知晓我为什么会老是这样想她,可就是想,经常想,一坐上独轮车就想,有时到镇上还找人打听她,好像她真成了我亲人似的。想来想去,最后都变成一个盼字,盼她来看看我。我相信,只要她男人翻了身,她是一定会看我的。但是,时间一个个月地翻过去,独轮车的轮胎换了一只又一只,如今连架车的人都老了,换了,她还是没来看我。阿木老师说,这一定是她男人没翻身呢。我想也是。我不知晓她男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连那么大的首长都救不了他。阿木老师又说,她可能根本就没见到首长,甚至恐怕连火车都没上,就给抓回去了。我想,要真这样,她的下场一定会很惨,少说要坐牢,多说要枪毙,再多说可能连亲眷朋友都要坐牢、枪毙。
这么多年了,我就是经常这样的胡乱想着她,越想越觉得这女人命苦,怪可怜的,从天上不知怎么一来掉到了地下,还掉进了窟窿里。我虽然是个孤老头子,无亲无故,但这不是说我心里就无情无义,没有记挂。可能正因为无亲无故吧,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忘不了她,老是把她当亲人一样想着念着。说实话,她没专门送我啥东西,但还是给我留了一件东西。是一块真丝手绢,乳白色的,上面还绣了一个红太阳和两株绿色的兰草,绣的手艺很平常,可能是她自己绣的吧。我是在她走后理床铺时发现的,当时拿在手上还潮乎乎的,可想她夜里一定哭过。本来,这手绢对我是没啥用途的,但想这是她留给我的一个凭据,所以我一直保留着它,有时候想她时就拿出来看看,看了,就像见了人似的,要安心一些。我想,如果阿木老师不得风瘫病,我可能就会这么惦记她一辈子,也算是我在人世有个牵挂吧。
但是,前年夏天,阿木老师在竹榻上睡了个中午觉,起来时一下子像条鱼似的滚倒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这就是风瘫病,死不了,也动不了,活着比死还难受。我说过,我的小店跟阿木老师的家是门对着门的,以前阿木老师还在山上管林木时,经常来我小店坐,关系就这样好了,后来也没不好过。得了风瘫病后,他经常在窗洞里喊我过去他家坐,可我是要看店的,怎么能出门?所以,只要他一喊,我就索性把他弄到我店里来坐,到晚上才弄回去。去年春节,他小儿子从上海打工回来,扛回家一台电视机,旧的,说是老板当工钱抵给他的,他又把它当养老钱抵给了两位老人。从那以后,我和阿木老师白天晚上都在一起,白天他在我这听收音机,晚上我去他房间看电视,一天只有睡觉时才分开。我们这里,白天是看不了电视的,开开机器,上面只刷刷地冒雪花,不冒图像。如果白天也有图像,我就不必要天天把他伺弄过来了,因为我和收音机哪有电视机陪他好。
啊,电视机确实是个好东西,守着它,时间比鬼还溜得快,连个影子都瞅不见。说来简直神奇,有天晚上,我居然从电视上看到一棵有两个人抱都抱不住的水沟树,长在黄河滩地上,背后是一间用石头砌的抽水机房,我怎么看都觉得它像我家乡那棵救过我命的老水沟树。阿木老师说,如果我能确定这就是救过我命的那棵树,那我应该是河南兰考人,就是焦裕禄那个县上的人。当然,我不能完全确定,毕竟树不是人,可以眼睛鼻子嘴巴地说出名堂来。但我还是有六七成的确定,一个是它长的样子,二个是它长的地方,都跟我家乡那棵树太像了。总之,我基本上是认定它了,认定它了等于认定了我是哪里人。河南兰考人。焦裕禄的同乡。是的,我是河南兰考人,现在我就是这么想的。真想不到,电视机有这么神,还能把我这么老大个谜团都解开了。更叫我想不到的是,那天……啊,简直跟做梦一样的,有一天,我居然从电视机上看到了她--我闺女呢!
啊,这个电视机啊,简直是存心要把我所有的谜团都解开,竟然把她的下落也给我折腾出来了。啊,我万万想不到,她还活着,而且看上去活得上好的,用的办公桌比我的床铺还大,出门坐的是亮光的小汽车。阿木老师是识得字的,说这女人现今是一个什么军工厂的领导。党委书记。董事长。三八红旗手。巾帼英雄。电视上是在表扬她,说她把生意做到日本美国去了。赚的钱多得数不清呢。啊,这人是她吗?她没这么胖,这么白,说话也没这精神气。啊啊,这人不是她吗?就是她!她就是再胖一点,白一点,说话气再精神一点,我也识得,认得,就是她。人不是树,不能完全确定,我完全确定得了,她就是她,错不了的。那天晚上,我没看完电视就走掉了,阿木老师问我怎么了,我说人不舒服。我确实不舒服,从阿木老师屋里出来,脚上一丝力气都没有,走路像走在水里一样,非常费力,几步路走得我冒汗,进门时还叫门槛绊了一跌,硬生生来一个劈叉,痛得我叫。
屋子里黑作一团,心里面也疼得发黑。我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稀里糊涂地在房间里瞎转着,直到连着碰翻了两张凳子,才想起我还没开灯。我开开灯看,奇怪了,我手上居然已经捏着那块手绢,也不知是怎么拿到手的,它本来是藏在我箱子里的。再看看手绢,就更奇怪了,以前绣的太阳明明是鲜鲜红的,现在怎么成黑的,兰草本来是绿的,活的,现在成乌的,死的。我以为是灯光的原因,凑到灯下看,还是这样,太阳是黑的,兰草是乌的。我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我眼睛里有泪水的缘故吧。我对自己说,不要哭,你哭什么,你没必要这样……可我还是这样,鼻子发酸,眼睛发烫,眼睛里的东西都变了形,染了色。可能这才是真实的,我想。可能吧,我不知晓,我一个孤老头子,一个残废人,能知晓什么,知晓了又有什么用?我只知晓,我要活下去,必须把这爿店开好,但现在着实是越来越开不好了,所以我也活得越来越难苦了。不过,我想,如果连我这样的人都不觉得生活的难苦,那些幸福人的生活又怎么能感到幸福呢?这样想着,我心里要感到好受一些。现在,我并不感到太难受,只是看进来的货老是脱不了手,心里头发慌。我想,如果每一个月都能把进的货顺顺当当卖掉,我觉得我就是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