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5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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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八岁(1)

邓一光

在《长发留给风》中,她是一个小哑巴,能听见别人说话。自己不能说。她的父母是一对年龄悬殊很大的知识分子,因为个性差异,生活中有分歧,老是吵架。

有一次,两个人又吵了。父亲拿离家出走当武器,怒气冲冲地甩门走掉,走掉了还不依,从外面打电话回来指责母亲。母亲因为生气,也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接了电话。父亲一肚子火,相当于脑子里注了水,属于看这个世界没有一样不糟糕、想要把一切都破坏掉的那一类男人。这个男人在电话那头朝妻子吼叫,就差从电话线那头爬过来动拳头了。她在这边听着,害怕得很,却不能开口。父亲没想到是孩子接的电话,以为妻子在电话这一头拿故意不搭腔来嘲笑他,越发生气,什么厉害往什么上说,什么绝情往什么上说,说得人心战栗,然后把电话用力撂下了。

按照剧本的要求,她的表演是这样的:父亲在电话那头大声吼叫,一句句威胁着要把家打散拆开的时候,她又害怕又难过,却不愿意掐断那个维系着父亲声音的电话,只能把话筒从耳边撤掉,紧紧地搂在怀里。母亲回家的时候发现她像一只受到了残害的小猫,人缩在墙角里,怀里搂着一只布袋熊,一副没有支撑和照应的样子,明明泪流得湿透了衣裳,就是咬紧牙关,一声也不哭出来。

这场戏排了好几次,现场几乎控制不住。不是她泪流得太多,哽咽得差点儿没晕厥过去,就是现场的工作人员忍不住哭出了声儿,穿了帮。导演先发了两次火,后来不发火了,坐在监视器前,一个劲伸手向场记要纸巾擤鼻涕,一副被摧毁掉、破罐子破摔、任事态发展下去的架式。摄像在那边看着发急,估摸着拍出的素材能剪出一条完整的来了,过去小声和导演商量,问是不是不拍了,是不是过了算了。导演也像是脑子里注了水,半天没出声,再出声时就让这条过了。执行导演赶紧招呼场工收拾东西,转场拍另外的戏去。

我是《长发留给风》的编剧。这部电视剧拍完后,我被叫去看初剪出来的毛片。

导演叫剪辑师专放这场戏给我看,我就知道为什么当时场面失控了。她在戏中那个小可怜的样子,人缩在墙角里,把布袋熊抱得紧紧的。身子颤抖得厉害,泪水不断地流淌着,流急了,她偏要一下一下噙住它们,就是不让它们掉下来。她这个样子,就像一枚青涩期就被风刮落到泥地上的果子,非要拿粉嫩的生命被大人肆意践踏的一面给人看,谁看了也受不了。导演陪着我看样片,像是吸了毒似的,不断地按回放健,一边后悔不迭地说,早知道这样,该把她的戏多加几场,怎么就没长后眼睛。说罢还擤鼻涕,四处找纸巾。我没有接导演的话。稿费我已经拿到手上了,一多半花得没了影儿,工作热情早没了,就算加戏,也是另外一部戏的事情。我不会像导演那么不理性。

她的小名儿叫哨子,是湖北沙市一个小学的三年级学生,剧中的角色和她本人都是八岁。在现实生活中,她既不聋也不哑,人长得粉嘟嘟的,样子很机灵,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长,眼珠子忽闪忽闪的,一看就让人心里发软。她这个样子,人见人爱,也因为人见人爱,她是四处有人缘,在人群中一点儿也不认生,到哪儿都是中心,要人哄着,要人宠着,和角色中任凭风吹雨打的苦孩子完全是两种样子。剧组是个江湖,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可都说没见过这么大器的孩子,叫唱歌就唱,叫跳舞就跳,唱还不是一般的唱,跳也不是一般的跳--湖北省少儿才艺大赛,唱歌她拿了第二名,舞蹈她是第一。这样的她,一唱一跳就是一出戏。而且,她在才艺大赛上的舞蹈分是在决赛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拿定了的。那天全国各地的评委来了,吃过饭后,组委会的人陪着评委们往房间里去,在走廊里碰到了她母亲带着的她。组委会的人向评委们介绍,说这是参加决赛的选手,叫哨子。一位评委喜欢她精灵古典的长相,顺口说,小家伙,跳一段看看。大约并没有真让她跳,她却风儿吹动似的,当场就来了一段拉丁舞。拉丁舞是要舞伴的,比如鱼儿没有水游不出涟漪,鸟儿没有风飞不出花样。她不要风和水,眼神儿刷地亮了,小腰一挺,小胯一摆,一手掐把住腰,另一只胳膊缓缓伸展着向空中拉开,脚下跺出一串悦耳的琶音,身子立刻扭出麻花辫儿似的花样来。梅伦格的诱惑、骚萨的活泼、桑巴的性感、伦巴的高贵、恰恰的热情如火,一招一式,舞姿迷人;不足五尺宽的走廊,硬是被她舞出了南美丛林的狂野意蕴,再加上她小脸儿上漾溢着的巨星一般耀眼夺目的骄傲表情,把评委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连话都不会说了。

演员是剧本写完之后定下来的,那之前,我躲在洪湖乡下的一只看莲船上黑汗水流地赶剧本,不知道哨子让评委目瞪口呆的这件事儿。哨子的歌舞天才没能在这部电视剧中得到发挥,令人有些遗憾。电视剧播出的时候我看了,因为是断断续续看的,哨子在剧中的戏份又不多,所以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倒是听剧组的人说过哨子的两个故事,让我对她产生了兴趣。

头一个故事和哨子的出身有关。

哨子的父母是沙市郊区人,因为出身贫穷,两个人都没有读过几年书。哨子的父亲很小就跟着亲戚学习做生意,先卖毒鼠灵,再卖河沙,攒下几个血汗钱,开了一家酒楼,酒楼的生意火爆,晚上要翻几次台才能周围过来,于是接着往下开连锁,不光在沙市,连荆州和宜昌都有了分店。酒楼取了个挺有想法的名字,叫“十千轩”,大概是受了李白“金樽清酒斗十斤,玉盘珍馐直万钱”的启发,要成全人们的那种往农耕时代里回归的白日梦想和挥金如土活死了事的气派。

哨子的父亲发了财,开始嫌弃妻子和女儿。他嫌弃的原因是他喜欢儿子,妻子没给他生儿子,生了女儿哨子。他要妻子再往下生,两个不行生三个,三个不行生四个,反正他有钱了,罚得起,也养得起。谁知哨子的妈妈生下哨子以后就安静下来,不动怀了,药吃了不少,先生看过不少,就是不见有动静,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哨子的父亲很生气,说哨子的妈妈,我里外操劳,弄你都弄得呕吐了,总不是我的问题吧?哨子的父亲就要和哨子的妈妈离婚。哨子的父亲就在外面买了房子,从家里搬了出去,养了一个年轻女人,和年轻女人签了合同,说好,家里原来的女人一时离不了,还是老婆,年轻女人暂时做小老婆,要是生了,而且是儿子,就解决她的问题,该平反的平反,该昭雪的昭雪。

哨子的父亲从家里搬走以后,几年没回过家,也没给过母女俩一分钱的生活费。

哨子的妈妈先前有一点儿积攒,靠那点儿积攒,紧巴巴的日子也能过上几年。可哨子的妈妈不想亏待哨子,她把哨子送去学习长笛古筝、音乐舞蹈,想让她学出成绩来,让她爸爸知道,女儿也是可以替父母长脸的,因此幡然悔过,一家人破镜重圆。这样一来,花销就比活命过日子大了很多,那点儿积蓄根本不够用。哨子的妈妈就出外打工,蹬三轮车、烫塑料袋、张罗菜摊子,靠着东鳞西爪的血汗钱,支付哨子的学费和送老师的礼金。旁边的人看哨子的妈妈长年吃不上肉,一脸菜色,劝哨子的妈妈,事情到这个份上,强弓难挽,不如离了,求法院撑腰,怎么也能分个十万八万的,母女俩好歹饿不着。哨子的妈妈不肯,说男人都是这样,年轻时想儿子,等过了年轻的劲儿,就知道丫头好了,就该想丫头了;她不能断了男人的念想,也断了女儿的念想。

俗话说,好人好报,恶人恶报。那是俗话。现在的情况,十有八九不是那样,叫好人恶报,恶人好报。那个年轻女人后来果然生了,是个女儿,可不光有女儿,女儿头一个挣出羊水露了湿漉漉的脑袋出来,两分钟后,产科大夫又从年轻女人的脐带上摘下个儿子,是龙凤胎。哨子的父亲高兴坏了,掏钱办了几十桌酒,大宴天下宾客,并且当场兑现合同,婚姻登记处没去,酒桌上向来宾宣布,抱着一儿一女的那个年轻女人,是自己的新夫人。酒宴过后,找人捎话给哨子的妈妈,申明夫妻缘份已尽,如今他怀里有夫人,膝前儿女全,是不会再回头了。哨子的爸爸让哨子的妈妈放聪明点儿,光阴不等人,嫁人赶早,若想不通了,悬梁上吊也赶早,别赖在那儿死活不靠谱。旁边的人又不劝,说这种狼心狗肺的男人,踢掉都嫌臭了脚,要哨子的妈妈死了那份心,赶快嫁个人,钱不钱的没什么,好歹生活上有个支撑。哨子的妈妈仍然不肯,说女儿不能没有父亲,更不能有个后爹,那亲女儿没法做人。就这样,母女俩挺着熬着,苦难中度日子,好在哨子没有辜负母亲的一片希望,在少儿才艺大赛中雏燕振翅,一举夺名,以后有替企业拍广告做画册的人陆续找来,让哨子当模特,靠这个,哨子不光能零零碎碎挣一些银子,也成了沙市人人脸熟的小明星。

哨子的妈妈我见过,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模样和穿着都不显眼,人拘谨得很。

看谁都抿着嘴紧张地笑,没有什么言语,坐着就坐着,站着就站着,绝对不会让人注意。三十出头的人,显得比四十岁的人还老相。

关于哨子的第二个故事,是哨子在剧组里的事情。

前面已经说过了,哨子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人见人喜欢。她到剧组来了,她就成了剧组的中心,大家都宠她,都拿宠她当自己工作的一部分。她的戏份少,总共没有几场,可剧组里被人叫得最多的名字是她的。导演叫,哨子,哨子去哪儿了?过来坐在监视器前,别乱跑。化妆叫,哨子,让我看看小辫儿散了没有,有戏没戏,别让人家说咱们邋遢。灯光也叫,哨子来吃桃儿,大的谁也不许动,都留给你。连场工都巴结她,硬要抢了哨子妈妈手里正洗着的哨子的衣裳,说剧组的洗衣机不用白不用,要用,导演第一,制片主任第二,第三个就得轮到哨子,剩下的才是男女一号。

剧组里的人这样对待哨子,哨子并不都买账。人家是剧组里的公主,人家不可能把每一个人都当成王子,那多累呀,要这样,也就不是公主了。应该说,哨子对剧组里的人还行,能点头的时候点头,能笑的时候露了牙齿笑,不吝啬;就算不想搭理人,也没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充其量白一白眼,不说话,扬着小脸蛋儿走过去罢了。

哨子唯有对男一号桐城最好。桐城是名演员,拿过电影家协会那个著名的样子却丑得让人喷饭的仙女金像奖,按照业内的话说,是撒泡尿都能上娱乐版的一线腕儿。桐城在剧中扮演哨子的父亲。桐城不年轻了,都六十了,导演欣赏他的戏,在电影学院读书的时候就拿他出演主角的电影当作业,硬要请他在《长发留给风》中来抬自己,又坚持了要哨子这个催泪弹,给我说了好几次,要我想办法。我拿了人家的钱,不能拒绝,把人物关系调整了一下,把桐城写成老少配,娶了年轻的妻子,再老来得子。这样,一老一少就凑进一部剧里了。

哨子一到剧组就黏上了桐城,张口就叫爸爸。桐城自己的儿子大学都毕业了。桐城挺喜欢哨子这个精灵漂亮的小姑娘,笑着对导演说,看来我们父女俩有缘份,我们的戏不用你操心,凡是我俩的戏,你就准备好一条过。以后哨子就和桐城父女相称,桐城走到哪儿,哨子就跟到跟儿,小跟屁虫似的。桐城化妆哨子要趴在一边看,桐城默台词她要帮桐城拿台词本,桐城入睡前一定要对她说姑娘晚安,不然她不睡。连桐城上洗手间她都得在外面蹲着,等着桐城从洗手间里出来,两个人手牵手回房间。称呼也变了,不叫爸爸了,叫亲爸爸。逮到谁都慌里慌张地问,看见我亲爸爸没有?我亲爸爸呢?我亲爸爸去哪儿了?遇到这种时候,只要谁告诉她桐城在哪儿,踢踏舞水兵舞任选,跳一百遍也不嫌累。桐城呢?桐城也拿哨子当亲闺女待,疼她爱她,片场上只要没自己的戏,吃瓜子给剥壳儿,喝水给拧瓶盖儿,倦了往怀里一抱,讲着故事哄她睡,有几次让哨子缠住了,夜里还给她洗脚掖被子,亲爸爸也没有这样过。父女俩好得赛过一家人,让剧组里的人羡慕。哨子就得意,晃着小辫儿说,谁叫你们没福气,你们若有福气,也找个亲爸爸呀。

不过,哨子也有失落的时候。桐城因为跨着两个组的戏,合同里事先签了,某月某日到某日飞B组,某日再从B组赶回A组来。隔三岔五,桐城就要飞一次,去另一个组上戏。桐城去另一个组那几天,哨子最不开心了,谁叫她她都烦,带答不理的,整天没精打采,戏也拍不出光彩来,让导演挠头,问桐城什么时候回来?后来就把哨子的戏和桐城的戏放在一个时间段里拍,免得拖戏。哨子还老在桐城去B组的时候给桐城打电话,在电话里撒娇说,亲爸爸我想你了,亲爸爸什么时候才回来呀?你要再不回来,我就死了。把桐城在电话那头心疼得要命。电话一打一个钟头,非得等桐城在那里说姑娘,亲爸爸要上戏了,挂了啊?这才让挂了。

剧组去上海车墩拍外景的时候,哨子跑去找导演请假。请假不是请她一个人,等亲爸爸从B组回来,要请亲爸爸吃一顿饭,犒劳可怜的亲爸爸,慰问了不起的亲爸爸。哨子的妈妈挺感激桐城老师的,人家那么大名气的演员,人家没把哨子当外人,是真当亲丫头来待的。哨子的妈妈真心诚意想请桐城老师吃一顿饭,感谢桐城老师,就担心桐城老师名气太大,请不动。桐城知道母女俩经济情况不好,知道母女俩是诚心请自己,不答应就伤了母女俩的心,不能拒绝,还不能抢单,那样的话,心伤得就更大了。桐城就拿定主意,到了那天,给哨子和哨子的妈妈买点儿礼物--剧里剧外都让人家叫亲爸爸,给自己的姑娘和姑娘她妈点儿礼物,这总行吧。

那天,一家三口去了街上,先去“小南国”吃饭。菜是哨子点的,她也不懂搭配,菜谱拿来,摊在桌子,一页页翻照片看,看着照片好看就指,指了一大桌。哨子的妈妈一点儿也不心疼钱,只怕桐城不满意,菜上来了,一个劲儿地要桐城老师吃菜,怕桐城老师嫌弃,自己不敢伸筷子,坐得离父女俩远远的,胡乱扒了一碗饭,就把筷子放下了。

一家人高高兴兴吃完饭,哨子的妈妈结了饭钱。三个人从“小南国”出来,按桐城的意思去了南京路,先进“恒隆广场”,再进“伊势丹”和“中信泰富”。桐城出手大方,拣最好的衣裳给哨子买,买了一大包,抱都抱不下,也没忘记给哨子的妈妈买了两件。哨子快乐得要命,件件衣裳都要先抱在怀里尖叫了才肯试,试衣裳时眼泪汪汪,试一件从试衣间里冲出来,抱着桐城狠狠亲一口,说爸爸我的亲爸爸,我好爱好爱你,试一件再从试衣间里冲出来,抱着桐城狠狠亲一口,说爸爸我的亲爸爸,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