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冯牧师叫冯约翰。沈阳人。是一个很老实的年轻人。在1935年的沈阳,像冯约翰这样老实的年轻人是很多的。为此我感到非常奇怪,到了二十一世纪,沈阳的这些老实人的后代怎么出了那么多狂热的球迷呢?比如在五里河足球场,当辽宁队队员飞身顶进一个球后,观众席上的沈阳球迷们简直是翻汀倒海了,纸片漫天飞舞,彩带、烟火、墨西哥人浪,此起彼伏。那还是个刮着西北风的冬天呢,红鼻子哥哥和蓝鼻子弟弟正在足球场上和看台上到处乱窜呢。在那些欣喜若狂的球迷当中,有人脱光了上衣,露着肥白的大膀子,肉肚子,像日本相扑似的跳起舞蹈来了,四肢都耍走形了,乐疯了。可谁能想象这些球迷竟是冯约翰式的老实人的后代呢?那些戴眼镜的人研究的《基因学》和《遗传学》,弄些彩色的小球扭麻花似的一排有意义吗?可信吗?我曾在沈阳生活过一段时间,这里,我扼要地介绍一下沈阳--务请沈阳的朋友不要见怪,你们也可以来写哈尔滨,欢迎全国的作家都来写哈尔滨。哈尔滨市欢迎你们。沈阳城位于浑河边,在沈河之北,古人以河之北为阳,故从元代而来称这里为沈州、沈阳卫、沈阳市。1904年日俄战争之后,牛皮的、喜欢剖腹自杀的日本人将此城改为奉天驿。1929年张学良把奉天又改叫沈阳市。1935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人侵日军立即将沈阳改回奉天。所以,1935年的时候这座城市不叫沈阳,叫奉天。这就像一个中国人,比如他叫阿成,假如他人了日本籍了,改肠子了,叫什么什么二郎或者什么什么九并一样。但是,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城市名又改了回来,还叫沈阳。就像阿成在日本古怪地溧了一阵子之后,又排队上飞机回国了,下了飞机,毕竟是中国人哪,于是不再叫什么什么二郎或者什么什么九井了,还叫阿成。
为了便于阅读,免得搞混了,在这篇小说里,我统称为沈阳。
在同治年间的老地图上,老沈阳城的格局像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内城是方的,边城是圆的。天圆地方嘛。加上这里曾经是“一朝发祥地,两代帝王城”的盛京,再加上有东陵的福陵叠翠、北陵的御苑松涛、浑河晚渡、塔湾夕照、柳塘春雨、道院秋风、神碑幻影、陡山霁雪、凤楼观塔、万泉垂钓之十景,以及老边饺子、三合盛包子、顺发圆锅烙、马家烧麦、那家血肠、李连贵熏肉大饼,连同那些无处不在的伪军、留着仁丹胡的小鬼子、傻笑的疯子、晃动在刺刀上的胁药旗、哒哒哒跑的人力三轮车、成群结队的苍蜴、无数只胆怯的眼神儿等等。这就是沈阳--我曾经生活过一段儿的地方。特别需要说明的是,这篇文章中我要讲的那个冯约翰牧师也生活在这里。
冯牧师从沈阳神学院毕业之后,就到沈阳基督教青年学会去任职了。那个时代,好像沈阳的专职牧师并不是太多。当然,“上帝”这方面的事情我不是太懂,特别是洋人的神就更吃不准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从哪方面人手研究他们虚幻而又真实的精神世界。我估计是冯约翰牧师到神学会之后,先得实习一阵子,各方面的情况都熟悉一下,神父哇,仪式啊,唱诗班哪,教民哪,他们都有一些什么样的困惑啊,圣经方面的,现实生活方面的,他们为什么从这样或那样的困惑中走不出来,他们通常要忏悔一些什么样的事情,作为一个牧师应当对他们怎么讲,怎样去理论联系实际,等等。同时,还要参加一些教民的婚礼、葬礼、洗礼,要熟悉所有的程序。一句话,教民只要走进教堂,到处都是问题,而牧师的神圣职责就是要回答这些问题。等到这些业务都搞清楚了,就算基本合格了,可以转正了,成为一名正式的牧师,开始独立工作了。
在上神学院之前,冯牧师是学化学的,差不多就是一名高材生了,特别是化学实验,一点就通,从不走弯路。比如做Jouguet法则的实验,全班只有他一个人做得完全合乎标准。其他同学不是被火药烧了眉毛,就是被弄伤了手。但是,冯牧师恰恰在这次实验之后放弃了学业,在他的那位化学导师理查·赖特先生的影响与劝导下,开始学习基督教,并很快转到神学院去就读。所以,他是一个有知识的牧师。不过,我还是为他的改行多少有一点惋惜。我可能说话不恭敬了,一定请原谅,我对牧师的粗浅的理解就是,他们跟务实的化学家不同,化学家的任务是要推动人类的科技进步,要造大工厂,要解决失业者的就业问题,甚至还要为世界和平做出贡献。而牧师却是人类最好的心理医生之一,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精神领域方面的好大夫。他们主要的神圣职责是传颂上帝的美德,劝导人们弃恶从善,并成为上帝的羔羊,把苦难的人间变成天堂,冯牧师选择了后者,或许他是对的。好像上帝一直在召唤着他。
冯约翰牧师不仅是一个老实的、有知识的青年人,而且还是一个老式的阳光男孩儿。当然,阳光男孩儿并不意味他不遭遇横祸。人生和历史一样都是曲折的、坎坷的。冯约翰牧师的个子不是太高--好像世界各国所有的牧师都是中等个儿。这是一个谜呀。的确,像姚明那么高的个子来应聘当牧师似乎也不太合适。个子太高自然就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虽然这跟傲不傲慢没有关系,但是,高个子的牧师会让教民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所以,连罗马教皇都是中等个儿。中等个儿的冯牧师横看竖看都是一个标准的牧师,没有争议的牧师。
冯牧师的弟弟冯汤姆也是一个基督的信徒。按说,这篇小说是没他什么事,就俅单位搞郊游没有打更老头什么事一样。但是,冯约翰牧师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不提似尹不妥。小说也应当像一个和谐的家庭一样,充满着人情味才行。结构、章法、语言、标点符号、景物描写,那是第二位的。遗憾的是,冯汤姆没有什么文化,他在儿童时期就对学习有一种抵触情绪,所以只念了二年小学就辍学了。他那副憨厚的样子、表情,忸怩和羞涩,外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一个劳动者。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信教,信教不霈要大专以上的学历,教会也没这种愚蠢的硬性规定。所以,很多信徒都说,上帝之手从来瘥温暖的、平等的、真诚的。从这点出发,我又注意到,自从洋教进人中国之后,不少中国人都开始信奉洋教了。特别是那些被战争、贫困、饥饿、疾病、恐惧、个人得失缠绕得无法解脱的人们,宗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安宁且祥和的精神港湾。
冯约翰和冯汤姆兄弟的感情非常之奸。是用心相互牵挂的手足兄弟。
年轻的冯约翰牧师是一个很整洁的人,皮鞋、帽子、衣服、指甲,搞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虽然教义上没有过多的禁忌与规定,但冯约翰不吃的东西却很多,像大蒜、辣椒、臭豆腐、大葱,总之,一切辛辣之味绝对避而远之。不像洋牧师们还喜欢吃鱼子酱就洋葱丝儿。他不,他不希望教民皱着眉头听他布道。冯牧师最有特点的是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细细的、薄薄的,像优质的绸布一样贴在头上,而且梳得一丝不苟,经常能看见他不放心地用手“梳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冯牧师走路也轻轻的,像一只立起来的黑色羽毛在地上一点一点地“飘”,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神态可掬的样子。冯牧师的眼睛不大,小豆豆似的,嘴唇厚厚的,一看就是满族人。但同时也有洋牧师的那种温文尔雅的风度--信仰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风度的。
从教堂出来的冯牧师,他的手中不是夹一本烫金的《新旧约全书》,就是夹一本欧洲历史书籍,或者一本化学书籍。既是牧师了,为什么还要看化学书籍呢?虽说他是一个牧师,但他对化学的爱好、情感始终没有丢。我听说有一个死刑犯,在押赴刑扬执行枪决的时候,他还问身边的法警,中国足球队在亚洲预选赛上是否赢了。可见,爱好的力量是巨大的、顽固的,便是死到临头也不会改变。更何况,在基督世界从事化学研究的神职人并不少,并有着悠久的历史。
1935年的10月是中国农历的9月,是正儿八经的秋天了。不过,这对冯牧师来说是非常不幸的一年,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没有丝毫的感觉。牧师毕竟不是先知者和预言家。天上的大雁正在高空上像战舰似的编队向南飞行,沈阳城所有的街道上都落满了枯黄的叶子,风一吹,枯叶子们哗啦哗啦向前滚动几下,街边的树上又有黄叶子旋落下来,之后它们就不动了。沈阳城的杨树和柳树最多,所以大部分是杨树和柳树的落叶。1935年的沈阳城,已经沦陷了,正在侵华日军的统治之下。但是,秋季里的沈阳城依旧是美丽的,特别是满城,“咱、咱”的沈阳土话,简直像金黄色的苦菜花一样灿烂而迷人其实,沈阳骨子里像一道珍贵的菜,需要静下心来慢慢地品才能品出它的妙处来。
这一天黄昏,太阳移到了沈阳城的西头,红色的晚照正卡在远处的那幢锯齿状的老式厂房顶上,大雁像一队黑色的特种兵似的,从火红的夕阳之前优雅地飞过去。冯约翰牧师从教会走了出来,走出来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将有一场灾难在等待着他。他同过身仔细地关好门,然后转过身来向天空仰望,他在心里说,大雁们要走啦,愿上帝赐福给它们吧,保佑这些孩子们一路平安吧。
从牧师这一举动上,我们可以看到牧师和普通人的不同。牧师毕竟是牧师,悲天悯人是他们的天性,是他们的神圣职责--这一点就决定了他们一生的心灵轨迹和行为方式了。对于那些年轻的牧师,他们的心中还多了-份浪漫主义的情怀。这真的像诗一样的动人。从这样的认识和感受出发,我们就能够理解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政党尊敬宗教,并允许人们有宗教信仰的自由。宗教的这种天人合一的美妙组合,比多灾多难的沈阳充满了诗情画意。
冯牧师住在离北陵不远的一个打扮得很洋式的小院里。不过是暂时的。这个小院是一个洋神父的,并不属于他,是洋神父临时借给冯牧师居住的,神父本人去“周游”世界去了。这个神父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当然,世界上很多人都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但他是个神父。他认为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需要拯救的灵魂太多了。他既为一个上帝的仆人,就有责任帮助这些人,让死者安息,让生者安康。这显然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神父,有点类似中国的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毋庸置疑,这一过程肯定很漫长,他霈要过几年才能回来。有冯牧师这样的人在这儿居住,简直是上帝的安排。这位洋神父的家里有很多书籍:宗教、建筑、美术、医学、风俗、政论,以及机械、化学。航海、数学、天文学,连《两大世界体系对话》和达尔文的《进化论》这样的书都有。神父的书几乎是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差不多就是一个小型的私人藏书馆,他现在放下书本去实践去了,幸运而年轻的冯牧师暂居在这里,毫无疑问是一种福分(他只要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在这里读上三五年书,“书海无涯苦作舟”嘛,靠寂寞而悲怆的自学就可以成才,就可以再上一个台阶,成为一个知识渊博的神父了。反过来,要是换了他的那位不爱学习的、憨厚的弟弟冯汤姆居住在这里,他顶多是把神父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花草修剪得整整齐齐而已。然后,便坐在太阳底下打瞌睡。哪儿他也不去,人老实得有点儿出奇。
冯牧师每天晚上从教堂工作回来,都骑着神父留下的那辆德国产的自行车回家。骑着车子,活动着车把,经过热闹而肮脏的北市场,经过有人撒抗日传单的十字路口,蹬过了路口之后,经过莫名其妙又无所适从的皇宫、快速地经过突然降了温度似的日本宪兵司令部,再缓缓地经过金店、饭馆、澡堂子。当铺、戏院、寿材铺、药铺、小人书铺,就这么一路哈着腰,晃着身子,左一下,右一下,往家的方向蹬去。秋风起了,顶风啊,踏自行车很吃力了,何况去北陵这一路大都是凸凹不平的土路,正所谓“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可冯牧师他都习惯了,一切都是上帝给的,哪儿有坑哪儿有洼的,他扶着车把闭着眼睛都能顺过去。更何况北陵这一带的风景好,松树多,有名的“御苍松涛”嘛。很有一点世外桃源的意思。没有人的时候,冯牧师还可以像普通的老百姓那样,唱两嗓子,双手撒开车把,像演杂技似的调皮地蹬几下子,没关系,没人看见。所以,并不觉得路怎样的遥远就到了。
冯牧师回到家之后,第一件事,脱下外衣拿到院子里用扫帚打扫干净,还有皮鞋。然后,回到房间里将外衣挂好,第二天好穿。接下来,简单地喝了一杯热茶--这时候他仍然没有灾难降临的预感。喝过茶后,再到院子里,将院子里的落叶扫成一堆,收到炉子里烧掉。之后,才下到木桶里用冷水洗个澡。冯约轮每天洗澡,并用手抚摸自己身体的时候,心中都有一丝淡淡的悲哀,他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谁给的,谁是自己的父母。教会孤儿院的嬷嬷从未告诉过他们的来历,谁是他们兄弟俩的父母,你们为什么到教会的孤儿院来,为什么他和弟弟的生日紧挨着。没有人告诉他们--或许那是一个很不幸的故事吧。
冯牧师的晚餐是由他自己做的,他会做,不过做得很简单是热热的小白菜汤和现成的面包(小甶菜汤里放了一点点小海米,那样味道会很鲜)。他从小就在孤儿院吃这种不中不西的食物,早就习惯了。不过,他很想和弟弟一起去吃一顿本城有名的老边饺子,只是作为牧师他绝少有这样的机会。以后吧。相信这样的事是可以办到的。
其实,就在年轻的冯牧师很投入地喝热热的小白菜汤,摱想着日后和弟弟一道去吃一顿老边饺子的时候,灾难之车已经启程了,并正在向他驶来。只是他不知道就是了。狭义地说,战争对平民而言,的确是一个未知世界。
冯牧师吃过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晚餐之后,照例端着那盏蜡烛到书房里去读书。需要说明的是,并不是冯牧师像当代小资青年那样,喜欢在烛光下读书,追求那种浪漫的情调,而是1935年的沈阳经常停电。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战争使得城市,特别是城市的郊区经常停电。冯牧师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了,他甚至觉得在烛光下读书更能使人精力集中。当他捧着《圣经》读到“正当那时,有人将彼拉多使加利利人的血掺杂在他们的祭物中的事,告诉了耶解。耶解说,你们以为这些加利利人比众加利利人更有罪,所以受迫害么?我告诉你们,不是的,你们荐不悔改,都要如此灭亡”的时候,蜡烛的火苗开始摇曳起来,使得冯牧师折成九十九度角的、投在墙壁上和天花板上的身彭也随之晃动起来。冯牧师住的地方是郊区,通常那一带是比较安宁的,只有当日军的战车驶过时,才会令蜡烛的火苗惊恐晃动起来。如果是中国人的马车从院门前走,火苗就会安然不动。在沦陷区,蜡烛是有灵魂的。欧洲在许多神话故事都是这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