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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上帝之手(3)

年轻的冯约翰牧师除了在澡堂子,他从未在陌生人面前脱光过衣服。面对这种污辱,他高声地抗议起来,莆田先生,我是牧师,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莆田勒着嗓子,用那种古戏词道白的方式,不紧不慢地说,

衣服是--而人--不是。你--是一个共产党。这我们都知道了。

尽管冯牧师极力地辩驳他不是共产党--他也的确不是共产党,但还是被剥光了衣服。

冯牧师赤条条地站在审讯桌前,那个年轻的日本军官很女性地掩口笑了起来,并乐不可支地做了几个开心的动作。

莆田说,说吧,谁是你的领导人。

冯牧师委屈地流下了眼泪,他说,我的确不是共产党,我是一个牧师。你们可以去问神学会,他们会证明这一点。

莆田说,我们不要再争论啦。

说着,莆田拿着一张传单开始念: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棼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舨。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莆田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牧师说,这是一支歌。

莆田说,在哪听到的,北市场吗?

牧师说,是的,那次我路过北市场,有一些年轻的学生在那儿集会,有人在集会上唱这支歌……

莆田说,牧师,我们已经知道你在现场散发过传单。你的同伙都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从事什么职业。你必须全都说出来。

说到这儿,莆田猛地站了起来,他的声音也突然高了八度,嚷道: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选择!告诉你,冯约翰牧师,这里没有上帝,我就是这里的上帝。你必须按照我,一个日本军人,莆田上帝的意志,把一切都说给我听。跪下!

这之后的三天里,冯牧师在这间刑讯室受到了多种刑讯。我按着刑类的顺序排列一下:耳光,日本柔道的摔打。年轻的莆田还是一个柔道爱好者。他把冯牧师当成了自己的陪练,不断地摔他。冯牧师始终软软的,随你摔,他就是要以这种软兮兮的身子,让对方摔不出兴趣来。冯牧师的这种样子终于让兴味索然的莆田醒悟过来,混蛋,软弱也是一种反抗,软弱也是一种鄙视啊。

莆田发起狠来了,他感到,是这个牧师让他觉得自己很无耻,很下流。莆田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个牧师居然用这种离谱的方式伤他的自尊。他要报复!于是,他开始用橡皮鞭子抽,用日本竹剑劈,用子弹尖挖牧师的肋条,用一根猪鬃捅他的尿道……那一阵子莆田委屈得都不知道怎么对牧师行刑好了。他恨不得把冯牧师也像耶稣那样钉在十字架上。

但是,这一切,冯牧师居然都挨过来了。我想,主要是牧师年轻,身体好,又是个孤儿,孤儿最抗折腾了,再加上心中有上帝的支撑,这是他挨过来的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冯牧师挺了不起的。

莆田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让赤条条、浑身是伤的冯牧师站在刑讯室里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莆田和那几个刑讯人员也可以借机歇一歇,喘口气,喝一口味道怪怪的日本茶。这时,莆田摘掉了戴在头上的黑眼罩。原来。他的两只跟睛都是好的。

不唱是不行的。于是,冯牧师开始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梁。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臧。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让冯牧师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是,他居然把这支歌全部唱了下来。在唱的过程当中,冯牧师已泪流满面了,他终于体会到了歌中的表达。在这之前,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智者,是一个有良知、有悟性的牧师呢。先前,他也不理解那位神父为什么要去“周游世界”,现在他不仅埋解了,而旦肃然起敬。

莆田看着满嘴是血的歌唱者冯牧师,心想,今后自己既可以演一个刽子手,也可以演一个慊慨悲歌的革命志士了。俄罗斯著名的艺术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经说过,一个演员要想演好戏,他首先就应当是那个被演的人。其实,薷田本来是不愿意当兵的,他害怕自己死掉,断送了自己的艺术生涯。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这场战争锻炼了自己,丰富了自己,使自己的“艺术品质”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和进步。他觉得自己成熟了。他甚至想要写三篇文章:《亚格与柴述》、《武士与牧师》、《圣战与艺术》。他认为日本的演艺水平完全可以通过这场圣战走向空前的繁荣。

接下来,莆田象征性地给了冯牧师几个耳光之后,像话剧演员那样,背过脸去,挥了挥手,意思是让士兵把他押回牢房。

冯牧师被关进的那个牢房里,犯人太多了,几乎就坐不下,但戴着两层厚口罩的看守不许他们站起来。坐在后面的人腿麻了,要想伸伸腿,只有把腿搭在他前面犯人的肩膀上才能伸直。苍天在上,谁也不想这样啊,可只能这样。

在这些犯人当中,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是被稀里糊涂抓起来的。但他们的罪名却都是一样的,即反满抗日的共产党。牢房里犯人们每天都极虔诚地用各种方法给自己算命,比如,口中默默地数一、二、三,如果这时候从窗前飞过两只鸟,他就可以出去了,获得自由了。如果飞过去一只鸟,那就必死无疑。也有的犯人用天气打赌,比如:如果明天下雪,那他就得再关上一个月,如果是晴天,那就意味着他很快就要被释放了……也有人求冯牧师给他算一算什么时候能出去,求的态度非常之诚恳,是含着眼泪的。冯牧师说他不会算,真的不会算,可谁相信呢?唬谁呢?在他们眼里,牧师、巫师、跳大神的、算命的,是一样的,怎么能说不会算呢?

冯牧师只好说,再忍一忍吧,很快就要出头了。世界上没任何一场战争永远不结束的。古罗马、埃及、法兰西、美国的南北战争,无一例外……

牢房里的犯人都很尊敬牧师。觉得小鬼子要杀肯定先杀牧师这样的人。他懂得多,会说,还会掐算,日本人能留着这样的危险分子吗?一想到冯牧师会死到大家的前头,个个心中都平添了一丝安全感,让紧绷着的恐惧之弦得到了一点放松。

一个在北市场给人代写书信的犯人说,你们说说,这小日本在亚洲差不多都把人得罪遍了,还他妈拉个巴子的扯犊子呢,一点都不思反省,今后指定没好果子吃!真的,我说的是大实话。

大家都惊恐地看着他。他却说,瞅啥?我啥也没说,谁要跟小日本说是我说的,我就说是他说的。

说点旁的,说点旁的。有个犯人主动引开话题。

于是,犯人们又开始谈论吃的。

一位说,“人家老边饺子,肉馅是煸过的,香!面里加了熟猪油知道不?要不怎那么嫩,那么香呢?我听说边家三兄弟有祖传秘方。”

冯牧师想,如果自己不死在牢里,出去后一定和弟弟一块儿去吃一顿老边饺子。

另一位说,“知道,用鸡汤煨的,馅儿贼水灵。”说着,咽了一口唾沫。

有一位说,“人家马家烧麦是用墒水和馅,皮儿是大米面的,那牛x不?大米,小鬼子不是不让咱中国人吃吗,抓经济犯嘛,那大米面呢?嘻,小鬼子糊涂啦。”

一个小细脖抢过话头说,“喂,喂,老那家血肠吃过没?蘸大酱、就大蒜吃。贼啦啦地美耶。”

正说着,进来几个宪兵,打开牢门,像拖一小捆高粱秆似的把小细脖拖走了。小细脖直蹬腿,又喊又叫。牢里的那些犯人全都惊恐地挤在冯牧师的身边--那情景很像一幅圣者救难的图画。小细脖被拖出去不大工夫就不喊了,一点动静也没有了。静死了。

有犯人猜测说,是不是让宪兵用短刀给攮死了?他们常这么整。贼坏!

另一人说,不,八成是掐死的,没瞅见是宪兵用胳膊夹着他脖子拖出去的吗?只要那胳膊一使劲儿,小细脖的脖子没啥肉了,净骨头,咔吧--就断了。

冯牧师坐在那里不住地在胸前画十字。

监牢里的犯人大部分都死掉了。冯牧师所以没死在监牢里,是后来事情有了变化,洋教会出面保人了。最终,冯牧师还是被释放了。再说,冯牧师真的不是共产党,抓他的莆田和那几个宪兵心里明镜似的。

冯牧师出狱的时候,外面是正儿八经的冬天了。沈阳已经是白茫茫一片了。

冯牧师回到家里,调养了三个多月才能下地。这期间,他才知道弟弟冯汤姆也被宪兵队抓走了,而且至今下落不明,关哪儿也不知道。有目击者说,他弟弟还有一大帮身强力壮的人被日本人用卡车秘密拉走了。冯牧师绝对不相信弟弟会犯什么罪,弟弟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冯牧师又回到教会工作了。神父和教民们对他的不幸遭遇都深表同情。冯牧师对此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说,这是上帝的。

过了不久,沈阳城里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起爆炸案。先是一个日本军人的舞厅被炸,然后是日本军车、军需库,以及日本军营。可以肯定,这些爆炸案是同一个人干的。第一,在爆炸案附近的墙上,都用拉丁文写着四个字“上帝之手”。第二,炸药的配制方法出自同一人之手,毫无疑问,这个人还是个内行,是个化学专家。

这件事一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光复,日本人投降,也没有人出来声明这几起爆炸案是谁干的。

半个多世纪又过去了,依然没有人出来宣称是这一事件的实施者,直到今天,这些溧亮爆炸案仍旧是一个谜。

冯牧师始终从事他的宗教工作。兢兢业业,谦和有礼。他从不向任何人提起他曾在日本宪兵队受到过的种种屈辱。他的弟弟冯汤姆也一直没有找到。有人说,冯汤姆被宪兵抓到日本肖劳工去了。冯约翰牧师曾通过各种渠道向日本有关方面询问过,但日方彬彬有礼地回复说,对不起,没有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