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6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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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瞎了(5)

他知道这是假茅台,但不是假酒,喝不死人。酒是真的,只不过不是茅台而已。既然不是茅台,为什么要假称茅台呢,因为世上的人只认茅台,所以厂家只好把自己的酒叫做茅台。如今的世上有真的东西吗?对这样的问题,他感到迷茫,不愿再去深想。叙叙看上去话那么多,他以为她是个热情的女人,是一朵热情之花,但上床后你才明白,她的心是冷的,你只有跟她亲密接触,才会知道裹在肉体里的那颗心,有多么冷。如今的世界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切都被包裹着,被商标掩盖着,到处都是广告和海报,要想知道一瓶水是什么味道,得先交钱,如果喝过后感觉不好,也不可能再换,再换得再交钱。子分对这一切并不畏惧,只要他愿意,他是可以适应的。他当然知道自己推销的酒不是茅台,但他要让酒店和饭馆的人相信,他推销的是茅台。酒店和饭馆的人也知道,他推销的不是茅台一要想知道一瓶酒是不是茅台,其实是很容易的,看看商标喷码,或者拨拨防伪电话,就能查个水落石出,但他们不那样做,他们看他的样品做得很逼真,味道也是辣辣的,跟茅台也没什么两样,就砍掉大半价格,从他手里要上几瓶,去蒙那些吃喝公彭的人。

那些吃客倒是从不在意,喝醉了连是酒还是尿,都分不清楚,反正甭管是酒还是尿,脸儿红红,肚儿圆圆,花的都是公家的钱。

机会就是在这样的循环中产生的。你要喝真茅台吗,那你去贵州吧,去仁怀吧,除此之外的地方,你只能喝假茅台。也许有人会说,在这个循环当中,唯一的傻瓜是贪官,要是你这样想那傻的其实是你自己。贪官才不傻呢,他们用假茅台取悦更贪的官,在酒足饭饱时签下更大的单,这就是假茅台的用途,也是他子分得以苟活于贪世的原因。黑裙女子走后,子分睡了一阵子,就从假象鼻山的噩梦中惊醒了。他本应该一直睡到天亮可并没有睡沉翻来覆去睡不好。后来他想起了她临走时抛下的那句话,没错,正是那句话刺伤了他。寂寞?难道他面临的仅仅只是寂寞?他又摸出一支烟,抽起来。

烟是云南烟,很纯正,他的思绪随着一个个烟圈,飘得很远。像许多受革命教育长大的中国人一样,子分的身上流淌着革命的热血,要是生逢其时,1919年他会火烧赵家楼,1934年他会踏上长征路,1966年他会奔走于大江南北,可是这一切他都没赶上,他赶上的是一个艺术年代。这个年代最流行的艺术,不是波普艺术,叫转换的艺术比如角色转换,你可以由老百姓转换为千部,由干部转换为拿护照的公民,再转换为美国绿卡持有者等等。再比如资产转换,你可以把国有资产转换为公司资产,把公司资产转换为私有资产,再转换为海外银行的存款,等等。子分没有这种艺术天分,他的那些热烈的才能,在这个冷静的年代是派不上用场的,所以过得很寂寞,至少他自己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想到了结婚。这是他犯的另一个错误。在过往的时代,婚姻有可能是避风港,但是在艺术时代,所有的人都希望通过婚姻转换为更有钱或更耀眼的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要婚姻干什么呢?他对叙叙表示过结婚的意思叙叙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房子呢?房子怎么办?是啊,结婚需要房子,而且需要的不是一般的房子,不是一个单间或者一套破烂住房,至少得三房一厅或两房一厅,他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忘了。叙叙算善良的了,只问了房子,还没问车子和欧洲八国游的旅行支票呢,当年八国联军来中国,如今我们有钱了,当然要去回访才对。他想到了存钱。他也不知道要存多久,才买得起房子,懒得去算,算了会心寒。后来就发生了老青借钱的事。他倒是不后悔在这个问题上他同意老青的观点,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努力也没用。他承认叙叙不是他的。尽管她喜欢他抚摩她的菊瓣,喜欢跟他无言做爱,但她不是他的。那么谁是他的呢?在奔走于长江沿岸的路上,他时常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这个问题。有时当然还不仅仅是想,还会有一些努力。

他才不是思想的巨人呢,也不是行动的侏儒,这两者他都不是。他介于这两者之间,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曼妙的邂逅。他不知道谁是他的。他不想知道。知道了就会很没意思。有时他会想,他的太太可能还没出生吧,假设现在出生,二十年后嫁给他,也很合适呀。有次他请一个饭馆老板吃饭,想说服他多要几瓶假茅台。那老板长得很黑,手指又粗又短,可是要求还挺多,吃完饭提出要喝茶,喝过茶提出要泡妞伸出手脏就要一个只要一个。子分确实想找一个姑娘给他,可真是不巧得很,过来的那个姑娘那么秀气,一双眼睛水灵灵的,腰肢像柳条一般柔软,他不愿去想那粗短的手指攀折柳条的情景,就谎称没有好姑娘,结果那老板一声冷笑,说小气,撇下他就走了,假茅台的买卖自然也没做成。子分对此倒也并不难过,难过的是,他回头去找那小姑娘,发现她已经被一个更黑的男人带走了。那小职不是他的。他决意再去看看那个黑裙女子,看看她面对一个一小时前才亲热过的男人,面对她的男人,会有怎样的表现。她的男人?谁是她的男人?他是吗?他们是吗?想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属于任何人。她也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钱,就像广告牌上的所有商品一样。黑裙是她的广告。他穿过走廊,来到澡房前。这次澡房的门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他正发愣,忽然听见一个女子的笑声从更深的地方传过来。他往深处走了几步,停在一间客房的门前,透过薄薄的木板,可以清晰地听见女子的声音。他又透过木板的缝隙往里看,果然看见了那黑裙女子。不过她下身并没有黑裙,只有两条光裸的腿。这次她不是在哼歌,而是在调笑,轻飘飘的笑声弥漫在潮霉的空气中仿佛因这空气而变驰外面黏在耳膜上便不再离开。忽然那声音变了,她的嘴里好像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哼哼,此外还有一个男人的仰天喘息。子分仿佛看见了她的眼神,此刻变得极其缥渺。她对所有的男人,都会发出同样的叫声闪烁同样的眼神。子分承认,自己一直纤情欲所困扰,一生都被情欲所困扰。爱与欲水乳交融的情景,永远只在梦中闪现。在一个不鼓励女人婚前做爱的社会,独身男人要想获得关于异性的知识,就只有两种方式,要么私通,要么嫖妓,或者简言之,要么不道德,要么犯罪。

两种方式他都尝试过,但都没能解除他的性饥渴。虽说生意不太好做,但收入总还是有的,经济并不窘迫。这种困扰跟金钱没有关系,也不仅仅只跟肉体有关。都说现在的孩子早熟,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喜欢异性,其实他对这种事懂得更早,小时候没有朋友,没有书籍,很早就尝到了抚慰小弟弟的快感。只是那时不敢表达,不能表达,不能像现在的孩子那样如实诉说。说出来要么被塞进疯人院,要么被专政的绳索牢牢套住。

自从开始对女人有欲望,大概十三四岁吧,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性欲,从来没有获得过充分的满足,生活中总是缺少些什么,有时也有快乐,但那快乐是短暂的,常常不待黎明到来,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光是这样说,别人会以为子分是头色狼,看见女人就会扑上去。

这完全是误会。可惜的是,他一直被女人这样误会着。是的,他喜欢女人,喜欢女人的姿态、声音和表情,但是喜欢女人,并不意味着就喜欢与女人做爱,这两者相距远着呢,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勾起他做爱的欲望的,至于做爱与婚姻,离就更遥远了。有个写小说的男人,因为不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女人居然会拉屎,所以一辈子没结婚,你看,婚姻件多么可望不可及的事。老青曾经说过,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做爱他就不怎么喜欢。老青还说,人做爱时很蠢,做爱后很快活,也很蠢,只有想做爱又做不到时,人才有智慧,他更喜欢那种状态,喜欢那时候的内心。在那样的情境中,人有多少美好的想象啊。子分也喜欢这种状态,可是女人并不明白。

许多女人一旦与他单独相处,比如在电梯里,或者在狭长的过道上,就会本能地提防他,离得远远的,好像他随时都会扑过去,像广东人说的那样扑野。遇上这种场合,他会觉得很好玩,善意一点呢,就保持绅士状,要想恶作剧,那就故意露出色迷迷的眼神,把对方吓得脸色发白。其实有的女人做出被侵害的样子,也是一种挑逗呢,是撒娇的另一种形式,那是他后来才明白的。其实他只喜欢与某种女子做爱,某种女子是哪种女子?他也说不清楚。可能有时候是一个斜睃的眼神,有时候穿着黑裙,有时候又散发出新鲜芒果的香味。这样的女子很少很少,能被他碰到的就更少。如果这几个因素,同时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他想他没准真的会变成一头狼,一头咆哮的狼。他曾经给自己做过一个小小的计算。受泱泱中华的文化影响,这辈子他不想找异族女子为偶了。肤色勘黑的非洲女子就不用说了~这并不是说他对黑人女子有偏见,而是确实不来电,就像蛤模不懂得欣赏鳗鱼一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金发碧眼的白种女人呢,虽说很好看,比如梦露,比如费雯丽,但也只能看看,真要相处还是觉得隔,对方是学不会中文的,自己还得去学对方的语言文字,而且无论怎么学,吵架永远都吵不过她们,如果不想办法偷着学,她们永远不会告诉你。这样就只剩下我华夏女子了,但就是华夏女子,比他年长的,他也不乐意,从小就跟妈妈过,谁愿意再找一个妈妈呀。这样算下来,他的选择就非常有限了。假使全中国有十三亿人,两性各占百分之五十,那么女性就是六亿五千万,其中十八岁到二十八岁的女子占十分之一,大约六千万。

看上去很多哦,但若再往下算,就不那么乐观了。先去掉性格、教养的因素,再加上容貌和身段的要求一一有时候喜欢或不喜欢,完全是由细节决定的,一个女人无论多么漂亮,只要她尖叫或穿尖头皮鞋,他都会走开,也许有人会说,这也太挑剔了吧,可这的确是没有办法的事,有个哥伦比亚姑娘,仅仅因为不喜欢吃茄子,就跟对方分手了呢。当然更重要的是,对方还得看得上他才行,他小眼睛大鼻子,只有很聪明,很聪明的女孩,才会从他这种长相中,看见自己幸福的未来。这样左算右算,最后剩下来的,不会超过千分之一,也就是六万人。可是全中国有多少座城镇啊,六千个有吧,那也就是说,一座城镇里,他愿意与之做爱的女子,大约有十个左右,而其中有可能成为配偶的,有一个就不错啦。一座城市里,只有一个女子,有可能成为子分的太太,这个计算结果让他很惊奇。

他的爱好不多,其中一项是看地图。他喜欢琢磨地图上的一条条线,一个个圆圈,想象有朝一日,那些圆圈如何在眼前变成一幅幅灿烂的景致。最难忘的要数西双版纳的橄榄坝了,在地图上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圆圈,可一旦出现在你的眼前,却是花的海洋。这些年他走过的圆圈不少,但离六千个还远着呢。六千?六千的十分之一就是六百,世上有六百个女子愿做他的老婆,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好笑,因为假设他娶了其中一个,那么还有五千九百九十九个女子有可能做他的情妇。经过这些年的磨砺,子分已经不再相信神迹。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六万分之一当然很渺茫,但是比摸“中华风采”彩票中奖的概率高多了。何况命运给每一个人,都提供过目睹神迹的机会,只是有的人看懂了,有的人看不懂。多数人都看不懂,所以多数人一生都在混沌中摸索。子分也看不懂。有一次子分走在城市中央的一座湖边,那时刚认识叙叙不久,脑子里全是叙叙的面容。他透过繁茂的枝叶,看见金色的太阳,慢慢沉落西边的群山。这样的景致,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但每次都很感动。

他停下来,站在湖岸上凝望。这时他无意间瞥了一眼湖水,看见了一尾鱼。那是一尾色彩斑斓的鱼,两侧的鳍,由青绿渐渐变为紫红,鳞片闪闪发亮。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鱼,但肯定不是鲤鱼。它摇曳着鱼尾很优雅地从7尺底浮上来,也跟他一样,凝视着美丽的夕阳。等到夕阳沉到山背后,鱼才缓缓沉到水里。这件事很平常,谁也不会在意,但这是一个神迹。那条鱼是水中的子分。别人因为别的原因,没有在意,子分当时只想着叙叙。也没有在意。后来回想起来,他才明白那是命运的一种暗示,要是那时他看懂了,他的命运会有什么样的改变呢?现在想到那条鱼,似乎有些多余。

什么叫神迹?有人说神留下的痕迹叫神迹。神说有光,世上便有了光,神说有水,世上便有了水,这就是神迹。但这只是针对神说的,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是在仰视神。如果针对人说呢,那么神迹会是另外的内容。神没有提到叙叙,但世上有了叙叙。神也没有说叙叙会离开,但叙叙离开了。一个人活在世上,会有各种各样的遭遇,有的遭遇是人的遭遇,但人又不能解释,只好归结为神。赢非洲黑人看到雪,这不算什么,乞力马扎罗山上就有雪。可他们第一次触摸到白人带去的冰块时,却一边后退,一边惊呼:“天哪,好烫!好烫!”土耳其牧羊人爬上高高的亚拉腊山,这不算什么,可他们在山顶见到一艘大船的化石,从此相信圣经描述的挪亚方舟确有其事。

《尤利西斯》古怪难慊,连爱尔兰人都读不明白,可居然成了英语经典,这巳经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它把作者的另外一本平庸的小说集《都柏林人》,也带进了经典小说的行列。赢肥胖症患者因为服减肥药,嗓音会发生变化,只能发出含滟的声音,这并不奇怪。可后来其中的一位,竟然成为全球年轻人竞相模仿的歌星。赢在地中海沿岸的洞穴里,藏着抄在羊皮上的旧约,这我们都知道,可旁边的另一个洞穴里,居然藏有唐三彩和唐伯虎的画。子分随旅客走出“太阳五号”的舱门,走上朝天门码头时,一道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有点眩晕。他眨了眨眼,看见那个穿芒果色碎花裙的女孩,在阳光下款款走过,在即将拐上一排石阶时,忽然若有所悟,停下脚步,回头斜睃了他一眼,脸上现出了那个美丽的酒窝。

原栽《花城》200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