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定居华沙
阿达尔贝·瑞夫尼兴冲冲地闯进客厅,蓬乱的头发就像潦草的乐谱符号堆积在一起,消瘦的脸上带着狡黠的神色,嘴里喷出一股强烈的烟草味,“下午好,尼古拉·肖邦先生。”
尼古拉·肖邦夫妇一看是自己儿子的钢琴老师,便彬彬有礼地站起。
瑞夫尼的手在满是污垢的风衣里摸索了一番,抽出一份铅印的乐谱,印着一首《G小调波洛奈兹》的波兰舞曲。
尼古拉·肖邦夫妇不由得相视一笑,认出了这是7岁的儿子最近即兴谱写的,并曾用流行的花哨体题写了一行字:献给沙贝克家一位年轻的伯爵小姐。
这时楼上传来了柔和的钢琴声,像一股泉水欢快地流动着,流进了瑞夫尼和尼古拉·肖邦夫妇的心间。
脾气古怪的瑞夫尼年逾花甲了,但他的耳朵仍然能捕捉到升降半音的细微差别。
他细眯着眼,好像在细细品尝着一道美味佳肴。一个坚定的信念越来越顽强地占据着他的心灵:尼古拉·肖邦的儿子是一名神童,具有非凡的音乐天才。
尼古拉·肖邦暗自庆幸,当初没有让平庸的钢琴女教师踏进家门,否则这位老朋友瑞夫尼会瞪圆他那双严厉的小眼睛。
波兰华沙中学的学生都熟悉尼古拉·肖邦教授的名字,都很喜欢听他讲授的法语课程和丰富多彩的法国文学。
他的妻子朱丝蒂娜·克琳扎诺夫斯卡(1782—1861)清楚地知道一个敏感的事实:尼古拉·肖邦不愿提及自己的法国姓名和出身,总是认为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波兰人。
1806年6月2日,她与尼古拉·肖邦先生的婚礼是在华沙以西布罗肖夫的一个罗马天主教堂里举行的。
当时35岁的尼古拉先生的身份是热拉左瓦·沃拉庄园的法语家庭教师,24岁的妻子朱丝蒂娜是这个庄园的女管家,促成这场美满婚姻的正是庄园女主人沙贝克伯爵夫人,她是朱丝蒂娜的教母。
战乱的动荡局势伴随着尼古拉的婚礼,第二年的4月,尼古拉有了第一个女孩。伯爵夫人担任了这个女孩的教母,并表示愿意让女孩随自己的名字叫露德维卡(1807—1855)。
热拉左瓦·沃拉庄园只是伯爵夫人拥有的三座别墅中最小的一处,距离华沙以西有28英里,在通往波兹南的大路旁。
尼古拉·肖邦夫妇被安顿在一套小村舍里,1810年2月22日晚上6时,他们的第二个孩子降临了,是个男孩。
不知什么原因,两个月后,40岁的尼古拉才去登记注册,登记仪式仍然是在四年前尼古拉举行婚礼的那座教堂里举行。
出生证明上写着这名男孩的名字: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
尼古拉夫妇兴奋不已的心情,当初只是为了生个男孩。按照尼古拉的意愿,男孩名字中的“弗朗索瓦”是用法语拼写的,这正是尼古拉父亲的名字。
对亲人的深深眷恋中又蕴藏着对男孩身上寄托着某种幸福的憧憬:才华、志气、荣誉,诞生一个崭新的“肖邦”。
1810年10月,尼古拉夫妇告别了伯爵夫人一家,搬到了华沙,这时弗雷德里克·肖邦才7个月,还偎倚在母亲的怀里贪婪地吮吸着奶汁。
……
楼上的钢琴声已融入在渐渐浓郁的暮色里,客厅里的尼古拉夫妇和瑞夫尼还沉浸在七色音符的旋律中。
“弗雷德里克……”露德维卡匆匆闯进来,她的尖叫声划破了客厅里的宁静气氛。
“露德维卡,请小声点说话。”朱丝蒂娜已看到尼古拉的眉头皱了一下,便微笑地说着。
“他说好和我一起弹二重奏的,可是我一转身,他不见了。”10岁的露德维卡显然很不高兴。
瑞夫尼站起身来,干咳了一下,大声说:“出来吧,弗雷德里克,我们早就看见你了。”
在宽大书橱旁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瘦小的弗雷德里克好像不大情愿地走出来,“对不起,露德维卡。”
“别装傻了。”尼古拉的声音并不高,弗雷德里克已忍不住笑出声,露德维卡却真的有点生气了,噘起了小嘴。
“弗雷德里克,别闹了,你看看这是什么?”瑞夫尼扬扬手中的铅印乐谱。
弗雷德里克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看看父亲和母亲。
“祝贺你,弗雷德里克。”露德维卡兴奋得涨红了脸,她已忘记了刚才不愉快的事。
“祝贺你,弗雷德里克。”
客厅里不约而同地响起了三位大人的声音,就像响起了一个美妙的和弦琴音。
这是弗雷德里克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即兴乐曲被印成铅字,他应该感谢这一家小出版行的宗教界要人。
具有强烈民族自尊心的爱国者则把这件事看作是振奋人心的号角,特别是在被俄国统治下的压抑现实生活里。《华沙论坛报》刊登的一文中认真地写道:
“这首波兰舞曲的作者——一位年方8岁的男孩子……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音乐天才。他能轻松自如、恰到好处地演奏最复杂的钢琴作品,而且还创作了多首舞曲和变奏曲。专家们认为这些作品写得非常出色,从作者是个幼童这一点来看尤其令人赞叹。”
赞美天才的诞生,褒扬神童的出现,这其中被注入了鲜明的爱国主题。这种心情也只有经历了祖国被肢解的痛苦人们才会由衷地产生。
弗雷德里克此后30多年的音乐生涯中时隐时现地展现着爱国的旋律,被誉称为波兰伟大的作曲家、钢琴家。
这正是当初《华沙论坛报》刊登此文的美好愿望,以后竟然真的变为现实了。
不过眼下的弗雷德里克这时还想撒撒娇,与露德维卡逗着玩。
“弗雷德里克,你在哪儿?”露德维卡的尖叫声又响起了,不过这回是在楼上,其中还夹着两个妹妹的稚嫩声音。
2 宽大的白衣领
弗雷德里克并不是华沙公立学校的学生,还在家里自学。他和姐姐、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学着读书写字,并在学习波兰语和法语方面明显地受到父亲的影响。
让孩子们学弹钢琴是当时波兰有教养的上层家庭传统,尼古拉夫妇也想体面地尊重这种风气。
最初母亲弹琴时,年幼的弗雷德里克坐在地板上竟然大哭大闹。但是当他能够爬上琴凳,琴键在他小手下发出声音时,他又咧开嘴笑了。
有一天,尼古拉夫妇在饭桌旁都想告诉对方一个秘密:弗雷德里克很有天赋。于是华沙一家最好的钢琴厂商制造的大三角钢琴出现在尼古拉夫妇的家里。瑞夫尼穿着磨损的黄裤子、黄背心、黄风衣也第一次站在6岁的弗雷德里克的背后。
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巴赫等人创作的音乐旋律,开始在弗雷德里克的小小手指下响起。
瑞夫尼很快惊奇地发现这名6岁的小男孩能轻松地视读难度很高的音乐作品,只要看看他的灵巧双手,那大量的单调练习曲简直是一种多余的累赘。
弗雷德里克凭着敏锐的音乐感觉,往往即兴弹奏出一个属于自己的音乐世界。他在朗诵,他在唱歌,他在玩耍,他在欢笑。
瑞夫尼一时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醒悟过来后,立即在纸上飞快地记录下弗雷德里克的即兴弹奏的曲调。
第二天,尼古拉开始帮助抄录乐谱,有时还对瑞夫尼做一个不可思议的得意手势。
两个大人围着一个孩子转的情况并没有维持多久,弗雷德里克自己会记录即兴弹奏的曲调,在五线谱上仔细地描上一个个会跳跃的小蝌蚪音符。
经常出入上流社会客厅里的瑞夫尼与阔太太们谈话时,总是把弗雷德里克的天赋渲染一番,立即引起“啧啧”的一片惊叹声。
经许多达官贵人的盛情邀请,弗雷德里克经常去贵族家里演奏。在这珠光宝气、仪态雍容的氛围里,他渐渐习惯了彬彬有礼地待人接物的方式。
上流社会的沙龙氛围,这不能不影响了弗雷德里克心理的早期发育,并延伸在他今后钢琴演奏的风格里。
对于弗雷德里克的前途,尼古拉父母曾动摇过,还设想他能当个将军,或者是上校也行,因为钢琴的音阶并非是通往名利地位的理想梯子。尼古拉所知道的音乐家中能穿上不带补丁服装的仅仅是个别的,他不愿让自己过去的清贫生活阴影再次笼罩在儿子的身上。
但是弗雷德里克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闪耀着惊人的美丽光芒,这不得不使尼古拉父母顺从了儿子对音乐的追求,并给予全力支持。
如果尼古拉教授在上课时,做出一些令人惊讶不已的动作,教室里的学生们就会明白教授的儿子今晚上一定有一场重要的演出。
“嘘——”尼古拉教授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教室里一切声音都被禁止了。
他离开讲台,打开窗子,微闭着眼睛,静心聆听。阳光下的空气里隐隐响起了钢琴乐声,那是从邻近的教员楼房里传出的。
一分钟,两分钟……有的同学鼻子痒得难受,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引起了一场轻轻嬉笑声的骚动。
尼古拉教授并没有责怪之意,反而露出请学生们谅解的笑容。
1818年2月24日,弗雷德里克8岁生日刚过两天,他第一次应聘公开演出。
《华沙报》事先登出了这次慈善音乐会的广告,弗雷德里克的名字排在名单的最后,被误拼为“肖宾”,节目单上的曲目是由瑞夫尼认真选定的。
举办音乐会的那天晚上,克拉科夫教区的拉德齐威尔宫(以后经过重建,曾是波兰部长会议主席团的所在地)里来了许多有名望的人士,这与音乐会的组办者札莫雅斯卡伯爵夫人担任主席的贵族夫人委员会有关。
被称为音乐之城华沙的听众几乎都有上帝赐给的“音乐耳朵”,音乐会上女歌手的漂亮脸蛋和有些怯场的业余男歌手的噪音,都会在挑剔的听众中引起某种眼神或手势的无声反映。
几位音乐评论家显然有些不大满意今晚上音乐会的质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这时舞台上出现了穿着长裙的太太,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听众们报以宽容的掌声和善意的笑声。
“可怜的孩子,灵巧的手指头,却无法使我感到同情。”一位评论家抱怨地对同行说。
后面的听众却激起了极大的好奇心,要求评论家立即闭上嘴。
小男孩穿着深色金丝绒上装,短裤配着齐膝高的白色长袜,那高高的白衣领吞没了小男孩的细细脖子。
他把两只小手放在琴键上,对台下的母亲笑了一笑,熟练地弹出了第一个和弦之音。
一位胖太太显然想换个舒服的姿式,裙子发出了沙沙的声音,立即遭到了周围邻座听众无声的抗议。
小男孩弹奏的是当时很走红的捷克作曲家沃依切赫·吉洛维茨创作的钢琴协奏曲,这对于在座的评论家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让人们吃惊的是小男孩的手指像着魔似的,竟然抓住了作曲家的灵魂。
小男孩在诉说着自己的天赋感觉,证明自己对乐曲的理解是正确的,包括每个小小的休止符。
当小男孩跳下显得有些高的琴凳,很有礼貌鞠躬时,舞台下却是难忍的几秒钟宁静,突然听众席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这是真正的音乐,不可思议。”原先抱怨的评论家在人群中挤过去,向尼古拉教授鞠了一躬,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评价。
这时无数热情的双手伸向尼古拉教授,他不知所措地连连向周围的人们鞠躬致谢。
弗雷德里克也被围住了,他的小脑袋不时地被一双双洒上香水的软软手掌抚摸着。最后他忍受不住了,勉强地躲过了一位伯爵夫人肥胖的手掌。
在坐马车回家的路上,弗雷德里克悄悄地告诉母亲,他喜欢刚才演出时穿的宽大白衣领,随后在母亲的膝盖上睡着了。
第二天,弗雷德里克的名字被“莫扎特第二”、“神童”、“天才”等漂亮词语重重堆砌,传遍了全城音乐爱好者的耳朵。
弗雷德里克也成为好心的贵族太太精心打扮的对象,并把邀请他到家里来演奏看作是一种时髦的享受。
尼古拉夫妇却已在担心儿子的苍白脸色,“他会累坏的。”
不久尼古拉教授所在的华沙中学搬到了克拉科夫教区内,整修一新的卡西米尔宫大院成了肖邦夫妇一家和中学校长林德(他以后编纂了被奉为圭臬的波兰语大辞典)等人的新居。
弗雷德里克与露德维卡成了要好的姐弟俩,下面两个妹妹伊扎贝尔卡(1811—1881)和小一岁的埃米尔卡(1812—1827)则喜欢粘在一起。
家里四个孩子吵吵嚷嚷,也是一种家庭乐趣,不过尼古拉父母还是喜欢听孩子们唱歌、朗诵、猜谜、作诗和编故事,尽力让孩子们发挥自己的丰富想象力,激发创造性的智慧,哪怕是幼稚的萌芽。
6岁多的弗雷德里克曾用波兰语写了一首小诗,并在诗稿上方两边画了许多桂树叶子,组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形装饰,以此纪念父亲的命名日。
每逢星期四和星期日,尼古拉夫妇就邀请朋友和同事们来新居作客,在尽情弹唱中度过美好的夜晚。
随着家里的寄宿学生增多,尼古拉特地请了一位老师来监督学生和孩子们的功课,朱丝蒂娜也有了一位管家帮助料理家务。
日常生活开支不断增长,尼古拉教授只好在军事学校又兼了一门课。弗雷德里克也常常听到父亲的忠告:节省点花钱。
卡西米尔宫的后花园是弗雷德里克和同龄孩子们最向往的玩耍地方,每当焦急的父母呼喊自己孩子的名字时,往往遭到了失败。孩子们的游戏有时被粗暴地打断了,那是来接弗雷德里克的带有贵族纹记华丽的马车。
1818年秋,弗雷德里克突然出现在父亲教授的班级上,他作为一名特殊的学生迎接一位特殊的高贵客人——俄国沙皇皇后玛丽亚·特奥多罗芙娜,她是亚历山大一世(兼任波兰国王)和大公爵康斯坦丁(波兰军队的总司令)的母亲。
皇后参观了华沙主要的文化中心,这所颇有名气的华沙公立学校也排上了她的日程表。
前呼后拥的皇后马车终于驶进了学校的大门,在异常紧张和压抑的气氛中,弗雷德里克用法语朗诵了一首诗,并呈上早已准备好的两首波洛奈兹舞曲。
波洛奈兹原先是为贵族沙龙伴舞之用,后来被城市业余作曲家(奥金斯基等)移植到钢琴音乐领域里。19世纪波洛奈兹乐曲已成为应时歌曲和爱国歌曲,弗雷德里克以后写了不同风格的波洛奈兹舞曲,贯穿着浪漫情趣的爱国思想。
当时华沙一家报纸用外交式的谨慎词语指出弗雷德里克呈上的两首舞曲的波兰民族特色,这其中内涵也许并不为8岁的弗雷德里克所了解,不过他还是充当了波兰爱国者可爱的使者。
康斯坦丁大公爵的华丽马车也常常来接这位小钢琴家,只要弗雷德里克的小手敲响了琴键,喜怒无常的康斯坦丁大公爵便会变得安静下来。
有时,大公爵客厅的高高天花板竟会吸引住弗雷德里克的视线,这是他即兴弹奏时的习惯动作。
“你想找什么?音符吗?”康斯坦丁大公爵会不耐烦地嚷叫起来。
似乎已沉浸在轻柔旋律里的弗雷德里克哪里会听到这种粗暴的声音,他那不动声色的表情很像尼古拉教授——用理智的力量克制住激奋的情感。
出乎意料的是康斯坦丁大公爵表现出少有的宽容,并让弗雷德里克到花园去和他的私生子一起玩耍,作为一种褒奖。弗雷德里克的音乐天赋是以自由的浪漫性格为鲜明标志的,任何禁锢的枷锁只能是一堆可笑的废铁。
音乐的非凡魅力可以击垮一切,弗雷德里克的意志还将继续证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