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释迦牟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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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修成佛,誓不归来(2)

悉达多绕过御花园,回到新宫时,听不见一点动静。这时,娇妻耶输陀罗公主和爱子罗睺罗早已进入梦乡。那些值夜陪侍的宫女们,也都躺在地席上沉沉大睡,一个个紧闭双眼,歪头斜脑,鼾声呼呼,袒露身腰,睡态丑陋。

悉达多悄声步入卧室,来到床前,顺手掀开帏帐,只见在跳闪的烛光下,公主那裸露的身姿,依然像新婚时那样美,玉体丰圆,光彩耀人……看着看着,目光一阵眩晕。再定睛一看,床上的睡美人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又老又丑,身如枯木,最后成为一具面目难辨的死尸。

悉达多不觉毛骨悚然,一头昏倒在床前,人事不省……

当公主和值夜的宫女们把悉达多唤醒时,他昏昏沉沉地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刚才在幻觉中看到的情景,正是悉达多一直不敢深想却又渴望理解的现象。也许,正是由于他朝思夜想,那人生末日的悲剧的画面,竟偶然间在他面前展现了。是的,那是幻觉,同时也是必然的人生的真实过程。只是,他在幻觉中发现了。

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而对于生前和死后,悉达多在继续深造学习的岁月中,与毗奢密多罗老师傅讨论得最多,老师傅也常常坐在讲席上大发宏论:“……每一个众生,包括非凡的人和平常人,都被命运要求在世上完成一个特殊的使命。一旦完成了这个使命,他就无需生活在世。命运之神对他另有安排。这时,他便飘然离去,以便腾出地方,让别人在这个长期延续的世上,完成他们的使命。神赋予众生的使命……如此轮回不止。”

“那么,依照老师说,”悉达多疑惑不解地问道:“衰老病死,这些可怕的灾祸,全都操持在神的手中,对我们就无足轻重了。是吗?”

“是的,太子,无足轻重,无足轻重。你想想看,因为只要我们活着,死亡便不会伴随我们;而一旦死亡降临,我们的一切也不复存在了。既然如此,无论生者或死者都与此无关,因为前者无需考虑,而后者不可能考虑。”

“不,师傅,”太子摇摇头,转动着机警的眼睛,“我认为,死亡时时刻刻在伴随着我们活着的人。谁要是自称面对死亡无所畏惧,他便是撒谎。人皆怕死,这是有感觉生物的天性,没有这个天性,整个人类将面临毁灭。至于师傅所说的神,是它主宰人的生老病死。那么,主宰神的人,又是谁呢?”

“哈哈,高深,高深,深不可测!妙哉,妙哉,妙不可言!”

毗奢密多罗师傅抖着白胡须,哈哈大笑,抑扬顿挫地自言自语,所答非所问。他们沉默了。他们似乎在万籁俱寂的藏经阁中,听到了一种雷鸣般的声音,那就是一颗伟大的、炽热的心脏在跳动。这是悉达多探索人类生死的、震撼天地的心律……

尽管如此,悉达多仍然从师傅那里领悟到不少学问。什么才是真正有知识的人?全面而精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回答这个人类的千古难题,正像悉达多对人生的寻根探源一样,很难找到它的答案,只有不断地为之思索和探求,才会得出结论。直到这位大悟大觉者几十年后成道时,才真正为知识打上了绚丽的烙印,使它有了诗一般迷人的魅力,尽管带有宗教色彩和理想主义,但对解释知识的定义,不能不算是达到了最高的境界。

贤者毗奢密多罗做梦也没有料到,他所讲授的四部《吠陀经》,尽管是哲理绝学,玄妙幽深,然而,在未来的释迦牟尼悉达多看来,还不及沧海一粟。

可是不管怎么说,当年在藏经阁里听老贤者宣讲《吠陀经》,少年悉达多总是感到有一种意象空灵、悠然自在的情趣。甚至,直到他成佛后,他还认为毗奢密多罗是一位最有才华的老人,一个仁慈的长者,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正是最后一次与老师一起出外郊游,才使他识破生死根本,立志遁入空门。

有一天,毗奢密多罗领着他出去郊游。俩人各乘骏马,缓辔徐行,一同出了京城北门。这一天,碧空晴朗,艳阳高照,极目四望,一轮金日高悬在群山之巅。悉达多骑在雕鞍上,纵目四望,但见远近奇花放灿,路柳舒青,群鸟在天空上飞鸣,使他的心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太子看到这一派景物,目迷心醉,赞不绝口。师生俩人来到一座天然园林跟前,只见竹林丛密,旁有溪泉,林中独有一棵盘根错结的婆娑大树,高可矗霄,洒下一片浓荫翠影。老树底下放有一块狮形奇石,光洁异常。老远望去,好似一块偌大的古玉。太子见了,说道:

“师傅,我们在这里歇一歇吧!”

老人点点头。

两个人同时放辔下马。正坐在怪石上休息,忽见远处一个人走来。随着双方距离拉近,但见那人相貌不俗,威仪有度,圆顶方袍,精神朗澈,一手托着一只紫金钵盂,一手拄着一根竹杖,目不旁视,款款而来。当他来到跟前时,太子禁不住站起来,恭敬地问道:

“请问,尊长是什么人?一个人徘徊在这山野之间?”

“啊,年轻人,你问我这个吗?”那老人含笑停下了脚步,“我是一个以四海为家的沙门。”

“沙门?什么是沙门?”

“沙门就是脱离一切世俗爱欲的人,厌离生老病死苦恼的人,逃脱人生瞬息万变无常的人。唔,年轻人,你懂吗?”

“我懂了。”悉达多点点头。“那么,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呢?”

来者默思有顷,眨眼笑道:“年轻人,我的来路,却正是你的去路;而我的去路,却正是你的归途。来去分明,只要你不昧前因,定会领悟,不必我多事饶舌了。”

说罢,老人竟向悉达多太子来时的路上走去,拄着竹杖,头也不回,踟踟蹰蹰,晃动着那好似在苦难中跋涉的身影……悉达多听了他刚才说的一番话,越是品味,越是意味深长,犹如在阴霾迷雾中看见一线阳光,正照在自己的心坎上。瞬间感到竟体清澈,一尘不染,醒悟前因。于是,悉达多让师傅在这里看守马匹,自己去追撵那个沙门。起步的时候,只见那沙门在前面走着,相距大约不到十丈。悉达多不追则已,一追情势大为变化,非但追不上,反而越追越远。

悉达多年轻气盛,问道心切,放足功力,拉开脚步,奋力追赶,殊不料,那个老沙门拐弯抹角,绕进一片密集的松林,踪影不见了。悉达多闪身进了松林,四处寻觅,东南西北都跑遍,也不见那沙门的影子,心里惊奇不已。回到原地,他告诉师傅,刚才遇见的那个沙门,出语惊人,寓意深远,说不定是诸佛有意来点化他。

“师傅,我早有救渡众生的愿望,发心破生死的根本,勤修戒定,息灭贪嗔,摒弃爱欲,向往觉海的彼岸。刚才听了沙门那几句话,我非要出家不可了!”

毗奢密多罗老人听了,忧虑地摇摇头:“太子,这要恳求国王允许才是啊!”

“我不能这样无休止地忍耐下去了。师傅!”

“太子,可你要知道,忍耐也是修学者一种最高的美德。请问:断了世间名利,弃别红尘五欲,解脱衰老病苦,渡众生于彼岸,难道这不需要忍耐吗?”

“是的,师傅。”

悉达多再没有闲情逸致游山玩水了,与师傅各自上马,循旧路入城回宫。当天晚上,他就去见净饭王,恳求允许他出家。父亲一听,像一声霹雳冲进他的耳朵,又震惊又伤心,激起的已经不是眼泪,而是长久的沉默。他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儿子。半晌才开口:“悉达多,你应该知道,不久的将来,你就要继承朕的王业,日理万机,统领全国。可是,你竟然不肯安分守己,要舍弃江山王国,不顾嗣国的重任,动不动就要遁入深山,绝灭尘缘,这怎么行?你必须赶快打消这个念头,顺从世间的常法则昌,违逆世间的常法则亡。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

悉达多沉着脸,摇摇头:“父王,一切世间法都是虚幻无常的,国家、江山、权力、富贵、甚至父母的慈祥,妻儿的恩爱,都是灯前的幻影,水中的流月,一闪即逝。而留恋这一切,就是留恋烦恼。留恋烦恼,最后难免落成一堆尸骨,一事无成。”

净饭王留恋的是权势和荣耀;悉达多忧虑的是生离死别,衰老病苦,辛酸眼泪,烦恼无尽,亲爱的偏偏不到头,仇怨的却时刻来缠扰……父子俩人怎么也说不到一股弦上。最后,悉达多提出,如果净饭王能满足他的四个愿望,他就不出家。

国王听了,双眉舒展,脸上露出笑意:“说吧,哪怕上九天揽月,到海底捞针,朕也能够满足你!”

“第一不衰老;第二无病苦;第三不死别;第四不生离。”

净饭王听了,面色铁青,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父王,”悉达多理直气壮地继续表白,“如果你不能满足我,那么,就请你开绝大之恩,让我自己去寻求真道,破生死的根本,去成就这四愿吧!”

说罢,他快快地回到了藏经阁。

在古印度的诸侯列国,甚至对整个世界而言,净饭王虽然是一国之君,然而,在万物生生灭灭,百代轮转的面前,他与常人一样,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在千年万世的光阴流转中,在普渡众生穿越横渡生老病死的海峡大洋中,悉达多,这位未来的佛祖释迦牟尼,却与天地同气,与宇宙圆融。后来,那世世代代、成千上万个圣徒,无不感到跪拜在他的足下,才释然心安,离苦得乐,喜获清静。

可是,就在这位未来的佛祖决心息灭尘缘的时候,他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浑身携枷戴锁的囚徒。可以想见,净饭王放走了太子,无异于丧家亡国。他怎么能舍弃梦幻呢?

当天,国王着令禁卫队严加守护,没有他的命令,绝禁太子外出。用国王自己的话来说:“谁要是放走了太子,朕就砍掉他的脑袋!”

悉达多又变成了笼中鸟。他的身边又增加了那么多娇美的宫女,凤眼含情,言词似蜜,用各种迷人的娇态,引诱他恋色动心。

佛祖出家的这一天夜里,宫女们舞罢歌停。她们因竟日的辛劳,都昏沉沉地进入梦乡。悉达多躺在床上,窗外照进银辉似的月光,宫里显得格外清凉而幽静。望着窗外斑驳的月影,他再也不想入眠,即刻披衣而起,看看床上酣睡的爱妻耶输陀罗,怀中抱着小儿子罗睺罗。这是悉达多在世上最爱恋的两个人。今夜,悉达多这位世上未来的佛祖,决心离开他们母子。他清醒地看破了这种爱恋是什么。

是夜,当朦胧的月光隐入浮云时,太子步出寝宫,路经过廊,见白天忙着歌舞的美女们,都已在地席上横七竖八地卧着睡去,面孔上的脂粉也已不匀;有的披头散发,赤身裸体地仰面而卧;有的蜷曲撅臂地沉沉入梦;有的岔腿酣眠,袒露出丑陋的羞部。一个个合眼开口,鼾声阵阵,磨牙哼鼻,涕滴口涎。太子一见之下,自念世人何故对这些不洁之身,还要爱恋,贪淫,纵欲呢?他实在不愿意再看到这些不堪入目的现实,心中顿觉产生一个念头:此时不走,还等何时?

主意拿定,他径直来到车官睡的偏宫,在窗外轻声地喊道:“喂,车官,醒一醒,醒一醒!”

“什么事,太子?”

“快起来,把犍陟给我备好!”

犍陟是太子常骑的一匹骏马的名字。车官本是太子最忠实的奴仆,他长年为太子赶车喂马,听见窗外传来这低沉而又有权威的声音,他立刻披衣而起,念头一转,禁不住打个寒噤,深更半夜里,太子叫他备马干什么?莫不是要潜逃出城?

车官走出门来,大惑不解地问道:“太子,天这么晚了,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要出城到不死之乡去。”

“咦,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请问太子,你要到那里去干什么?”

“饮一点不老的甘露泉水。”悉达多声怯气短,“别噜嗦了,快给我把犍陟牵出来吧!”

车官感到一种神秘而难以言喻的恐惧。今夜的举动,说不定会给他这个马厩里的小官带来杀身大祸。可是见太子威严凛冽,使他不得不从命。当从马厩中牵出白鬃骏马犍陟的时候,他禁不住心头乱跳:“太子,你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断割尘缘,出家修法,图个清静。”

“啊!”车官大惊失色,“太子要出家?”

“空空朗朗,无生无死,一心不二!”

“嗨,太子,”车官一听,差点儿喘不过气儿来:“恕我斗胆问一句。太子,难道这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这铺锦挂绣的江山王国,你都不要了?”

“哈哈,”悉达多在朦胧的月光下,脸上露出苍凉的笑意:“实话告诉你吧,车官,正是这些如诸粪土的荣华富贵,才使我心生厌恶,自念出家修道,离开这虚幻云烟,求个舒坦安宁。”

“太子,那你不妨暂时畅享青春年华,等将来出家修道也不迟。”

“来日不长,人生苦短。生命就是一刹那之间。我还等待什么?”

谁人心明此理,谁人自身安详。古今中外出现过那么多大智大慧者,如此坦荡洞彻生命的人有几多?

车官怎么能理解主人?他被主人毅然出走的决心,惊得目瞪口呆。于是,他们主仆进行了一次微妙的交谈。他俩估计,太子突然黑夜出走,第二天在王宫里势必引起轩然大波,净饭王绝不会饶了车官。怎么办呢?那只好谎说太子半夜从马厩里偷牵了犍陟,神不知鬼不觉,只身而逃……如此这般,车官或许能保住自己肩膀上的脑袋。然后,他们主仆四处查看了一下,谢天谢地,王宫东边的一个便门敞开着。禁卫队昨晚喝了酒,一个个都醉得酩酊沉睡,忘记了关闭便门。

悉达多见时候已经不早了,用手拍拍膘肥体壮的骏马,主人那充满智慧的眼神,好像对骏马说:犍陟,为了解脱生死,俯瞰人世,传播济世的声音,救拔苦海中的众生,我要骑着你到茫茫的三千大千世界中去。犍陟,你今生身为牛马,被人坐骑,假如你要修济来世,那你就应尽到自己的力量,与我共赴漫漫坎坷的旅途,万万不可懈怠……

太子心里说念,飞身跨上马鞍,鞭子一扬,骏马纵鬃甩尾,扬蹄而去。

当他已经去了很远,那车官还跪在地上,叩头不止,泣不成声。

人,无私,无畏,无荣,无虑,纯洁得像天上的明月;马,四蹄飞扬,悠然自得,像夜空上的一缕浮云。京城万籁俱寂,好似沉死一般,只有太子和犍陟,奔似流星,驰如闪电。东方还没发白,铿锵的马蹄已经踏出京城北门了。

一来到城外,悉达多跨下马鞍,回身面对京城,跪伏在地,对京城拜了九拜,慷慨涕零地大发誓愿说:“我悉达多无牵无挂,光明正大,磊落坦荡,从此出家悟道。今后要是不了然生死,不修成世佛,绝不回来见父王和妻儿。有天地作证,星辰共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