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从心里感激俞怀颖,俞怀颖为保护含远楼遗址奔走呼吁,跟他重建含远楼的动议有一种互相呼应的效果,他的重修工程取得的进展,跟俞怀颖让人们知道这楼是怎么回事大有关系。他常暗自思忖,认为他们本应当是天然盟友,为什么走不到一块?周四平说他知道俞怀颖对他抱有成见,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发现他不是洪承宗一类不能相信的人物,他提出的重修含远楼绝不是在玩花样。周四平说他实在不想伤害俞怀颖,在前些天的人大代表视察时,他耍了点小花招,力投马主任所好,在表现自己对含远楼的深刻了解时,他使用的都是俞怀颖早些时候提供给他的资料,他还公然对俞怀颖进行攻击,以自我解围,对他来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知道俞怀颖会感到受到莫大伤害,对此他心里颇不安,却不打算因此放弃自己的计划,因为人各有志,只能各谋其道。他希望能够跟俞怀颖合作,如果不能合作也不要敌对,希望俞怀颖一定不要非认他为敌不可。
“眼下我觉得我们都有一个具体问题,至少在这一点上咱们应当而且可以谋求一致。”周四平说,“那位马主任对咱们都不错,我请他帮忙,说我非常想通过他跟你见上一面,跟你协商,握手言和,他帮了忙。我注意到他非常欣赏你,他说你能干极了,是好样的。你如果坐在这车里怄气,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你别看他在那里打得不亦乐乎,他一刻不停都在想着你不高兴呢。”
俞怀颖使劲晃了晃头,她的短发甩过来,又甩了过去。
“你这人实在可恶。”她恼火道。
周四平笑道:“没关系,我马上给你提供一个报仇的机会。”
后来他们下了车,一前一后走向射击场。那时周四平的职员们都已经过完枪瘾,由马主任和一位教官领着,离开靶场,去参观场外军械库的一个枪支陈列室。射击场上还留着几个军人,在收拾用过的枪械。
周四平和俞怀颖穿过冲锋枪射击线往前走,一个少尉军官领他们一直走到靠近靶标的另一条射击线上。
“二十五米距离。”少尉说。
这里是手枪打靶区域。少尉取出一支手枪,给俞怀颖做了示范,介绍如何瞄准,如何击发,要掌握哪些要领,注意什么细节。然后少尉装上弹匣,把手枪递给俞怀颖。
周四平说:“等等,我来。”
他走上前去,把手枪接过来,退出弹匣,看了看。
“里边有七颗子弹。”他对俞怀颖说。
他开了个玩笑,建议俞怀颖不要瞄准对面的靶子,她可以把枪口往边上转一点,噼里啪啦把周四平打个稀烂,这么干肯定解恨。
“我就站在这里让你打,绝不逃跑。”他笑道,“我自己讨打,不会找你麻烦,最多你就说是慌张走火把我打了。如果你认为我这人还可以留着,留神别把我打死就是。枪口往下一点,腿上脚上,怎么打都行。”
他“啪”地一下把弹匣顶上去,伸手递给了俞怀颖。
他看到俞怀颖背过脸去。她把手枪握在右手上,枪口垂向地面,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似乎在打算着什么。
忽然她抬起手臂,“砰砰砰砰”枪声骤起,几秒钟里那一匣子弹被她一口气全部打了出去。
她是乱打,她射出的子弹在靶子后边的土坡上打出一小簇一小簇土花,看上去没有一颗曾射穿靶子。
周四平向少尉要了另一匣子弹,压进手枪的弹仓里。
“你还有一次机会。”他对俞怀颖说。
俞怀颖没有看他,一抬手又把一匣子弹一口气打光。
“这不行。”周四平摇摇头道,“你全打飞了。”
俞怀颖笑了笑道:“我根本就没想打着。”
而后她交出手枪,扭头走开。
周四平有如受到电击。他第一次发现这姑娘随意一笑竟显得那样精彩,天空都因此变得明亮动人。他看着俞怀颖走向场边那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觉得她的举手投足都格外独特而动人。
那些日子里俞怀颖沉溺于某个心理黑洞里,无以自拔。
俞怀颖知道自己非常敏感且情绪化,她应当让自己避开那些敏感区域,绝对不钻牛角尖,可在这方面她从来控制不住自己,她总是跟着感觉走,对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在秋天那段日子里,俞怀颖构思并组织了一场社会咨询活动。这一活动的思路起自俞怀颖在某晚报上看到的一则关于评选最差影星的问卷调查活动的报道,俞怀颖看到那消息后突发奇想,认为自己也可以以她非常关注的含远楼为题搞这么一类活动,跟其他形式比较,这无疑很有新意,能有较大的影响。俞怀颖的这个主意产生于马主任请她去靶场之前,与周四平在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里向她提的建议无关,可在那天俞怀颖还是感到颇意外,她没想到周四平提出的建议竟跟她打算做的相当吻合。
俞怀颖知道她要大张旗鼓地干这件事需要得到认可,办起来才能顺当。她细心准备了一个方案,拿着那个方案去找局长。俞怀颖所供职的文管办是市文化局属下机构,局长已于去年退休,目前由副局长郑江在主持工作,这位主持人有四十出头,颇有事业心,对俞怀颖的工作相当支持。俞怀颖找他谈开展问卷调查活动的设想,他一听就直点头。表态说:“挺新鲜,好像有些意思。”
这位主持局长年富力强,牙齿结实,味觉尚未败坏,对事物还有一种新鲜感,能准确辨别出哪些事物对他有助。他从一开始就对俞怀颖介入含远楼的行为给予有力的支持,他认为他手下的文物工作干部俞怀颖抓住了一件大事,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人包括许多上层人物不懂得什么叫做文物保护,不懂得文化行政管理部门对此拥有什么发言权,有必要让俞怀颖通过某一个含远楼的故事给他们略做一点普及教育。既然这个故事还需要加一项问卷调查的内容,那么就干吧。
“这种事有谁干过?”他问。
“各种形式的问卷调查活动很多。”俞怀颖说,“以文物工作为内容的却很少见。别的地方我不了解,至少咱们省里这是第一例。”
“这好。”他说,“开个头炮。”
俞怀颖要局长帮助解决经费,她说按照测算搞这么一项活动大约要花一万元左右。局长没有犹豫,非常爽快满口答应。
“用文管会的名义去办,”他说,“我给钱。”
局长只是提了一个问题:“人家会答理你那些问题吗?”
“会的。”
俞怀颖说,人们将感到兴趣。这种活动会让更多的人知道本地历史上有这么一座楼,知道文物是应当受到保护的。同时发起者也将通过这种方式从许多人那里知道关于那座楼的许多以前还不知道的事情,跟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建立起一种沟通。
俞怀颖请本市社会研究事务所具体操作调查工作,这个事务所是市社会科学联合会属下机构,曾组织过一些规模不一的问卷调查,对这类社会活动有一些经验。事务所派出最精干的人员,跟俞怀颖一起商定了调查问卷的内容,让所有问题紧紧扣住有关含远楼的主题。他们在问卷里询问人们对含远楼遗址有哪些了解,列出了本城四个地点,让人们打勾确定含远楼遗址所在位置,同时询问这座古楼建成于哪个朝代,最近一次毁于哪一个事件。他们还询问人们对当前报章关于含远楼问题讨论有多少了解,让他们表示对这个问题是否关心。他们还设计了调查对象的建议栏,提出几个供选择的意见,了解人们是否认为这座古楼遗址值得保护。事务所专业人员设计的问题都客观而恰当,俞怀颖却总是觉得不够达意,她没法说出这里边缺了些什么,只是下不了把问卷付诸印制的最后决心。
“咱们再想一想。”她说,“好像还得再多点什么。”
她感到这张问卷太清楚了,一张白纸上印着些铅字,一个一个字都直白明了,包括标点符号。这张纸就不能显得写意一点吗?
专业人员都大惑不解,他们说:“怎么回事?你想在这种问卷上画山水画,或者编一些字迷让人家猜去?”
“不是谜语,但是得有一种东西。”俞怀颖说,“像一层雾,一种灵光。”
没有谁知道怎么才能让那张白纸蒙上一层莫名其妙的雾和灵光,包括俞怀颖自己。
那一天傍晚俞怀颖下班回宿舍去,意外地在门外走廊上遇上白明。老人站在一片暮色里,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你很忙的。”他说。
俞怀颖注意到老人的语音略略发哑。
她让老人进了门,让他坐在沙发上,给他倒了杯茶。
俞怀颖已经有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俞怀颖对这个老人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老人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往昔的门,他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简直就是天意。俞怀颖感觉到老人对她母亲的一种深深的沉迷,也感觉到他对她生身父亲的难以抑制的敌意,这种沉迷与敌意她都必须承受,她不知道应当如何置身其矛盾之中。她只是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自己跟这老人有着一种特别的缘份。
“白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她问老人。
老人没说他为什么来,也没说他在走廊上等了多久,他只是说他吃饱了,让俞怀颖赶紧弄吃的,不要管他,别饿坏了。俞怀颖没再说什么,倒开水为自己泡了一包方便面,坐在书桌前低头吃光。在她忙活之际老人的眼光在屋子里流动,看看墙壁,看看窗户,偶尔掠过俞怀颖的脸。
然后他便起身告辞,他说:“你很忙的。”
老人什么都没说。俞怀颖感慨万端。
她想也许这是因为三十多年前的某一个记忆。人的生命中真有这么一种东西能够如此刻骨铭心?由于职业的关系俞怀颖见过许多比白明老人要老得多的人,包括数百年,或者数千年前生活过的人留下的骷髅,难道它们恐怖狰狞的躯壳里边也曾有过某些深刻的,语言所无法形容的情感?
这时她忽然想到她那张问卷。她心潮起落,在那张问卷的空白处加了两行文字。
“您一定久已期待,您早想把您所拥有的,人所不知的,与此有关的那一段往事告诉我。请您跟我联系,请记住我的电话号码,我随时等待您的消息。”
她把她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留在问卷上。
结果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他们说这是什么呀?留言?呓语?这是调查问卷!俞怀颖不管别人怎么说,她说:“就这样印,我定了。”
他们印了三千张问卷,他们把那三千张问卷运到几家中小学,由各有关班级的班主任负责分发到学生手中。根据社会研究事务所的经验,通过学校进行社会调查比较容易组织且比较有效,是目前本地开展这类活动的通用途径。事务所事先已跟有关方面联系协调清楚,做了周密安排,请各班主任老师按要求在统一的时间里将问卷发给学生并做答卷指导,这些问题不是让学生回答,是要让学生带给其家长回答的,如果一个家庭里有多代人共同生活,那么问题最好由最年长者来回答,由学生替其打勾画圈。学校的班主任还负责在统一的时间里把问卷从学生手中收回来。有班主任出面,问卷的发放、解答和回收都比较有保证,可靠性大大增强。社会研究事务所根据各班主任完成的工作量,按照回收问卷的份数发给调查劳务费,同时也付给学校若干,这种事对大家都有好处,各方何乐不为?问卷回收之后的统计整理和分析由事务所负责,他们需要把数据存入微机,启动某个专业软件对数据进行处理,有关结果便出在其后。
那天下发问卷时,几乎每一个负责其事的班主任老师都注意到俞怀颖添加在问卷上的那两句话,已经参与过数次类似调查活动的老师们都感到奇怪。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问。
事务所的工作人员都非常狼狈,他们只能说这是委托方的问题,调查部门必须尊重客户的意见。他们说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最成功的就是这两句话。”俞怀颖道,“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它了。只有与众不同的东西才不会被淹没和漠视。”
事务所的专业人员都说有关这两句话的回复肯定无法用微机进行分析和整理。俞怀颖说这个问题由她自己负责。
俞怀颖开始等待。她认为会有很多人注意到她那份问卷上的留言,他们会跟她主动联络,有如白明一样从茫茫人海中冒出一颗银光闪闪的头来。这些人会告诉她一些什么呢?历史、人物还是扑朔迷离的鬼怪故事?在本城民间,那座古楼总跟某些超现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牵扯在一起。俞怀颖对自己有些明白了:她钟情这种社会问卷调查是因为她在寻找某种方式,能够对一些未知的人物,未知的领域和未知的过去伸出无数根触角,她相信肯定会有几根触角被触动,会有一些她在下意识里期待的信息顺着这些触角闪电一般传递过来。
“怀颖?我是爸爸。”
俞怀颖脑子一懵,差点昏过去。几秒钟后她清醒过来,知道这是谁了:她的继父,前处长,省城的一个退休老人。俞怀颖跟这位“爸爸”早已形同路人,在想起是他之前,俞怀颖的脑子瞬间短路,竟以为是她最近一直在寻找的,三十多年前死去的生身父亲冒出来了,那才是她真正的“爸爸”。
俞怀颖不知道省城的这位“爸爸”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把电话挂到她的办公室来。她什么也没有问。
她在那天晚上终于明白自己心里的那个黑洞是什么:她是在下意识里等待一种超自然的回音,她朦朦胧胧地在企盼一个死于三十多年前的叫林慕水的人从岁月的尘土中浮现出来,跨越一种他人无法跨越的时间和空间,通过她的某一张问卷进入她的生活。她用一种梦幻方式期待有一天她拿起电话,听到的竟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她在某一张问卷上留下的句子成为她跟她的生身父亲建立一种超常联络的暗语,他们由于某一座古楼曾经有过的存在而进入一种灵境的沟通。
国庆节前的一个星期日,俞怀颖到市博物馆找人,在博物馆门外的草坪边停自行车时,有个老人微笑地走过来跟她打招呼道:“好啊,小俞。”
俞怀颖挺高兴。
俞怀颖跟这位老人并不熟悉,印象却挺好。老人名字有些特别,叫焦然,感觉起来有股火烧味,人却挺和气。老人是个退休干部,退休前是本市建委的总工程师,俞怀颖听说早先他在本地赫赫有名,当年本市的几个城区改造重大项目都跟他有关。
俞怀颖是前些时候参加市建委组织的一个项目评审会时认识这位焦然的,那个评审会讨论的是一个道路拓宽项目,由于涉及一段古城墙,需要文物部门的工作人员参与。俞怀颖在评审会上恰好坐在焦然的旁边,因此跟他相识。在那次评审会上,俞怀颖只是跟焦然说了几句话,彼此交换了名片,没有更多的接触,可感觉很好。这位前总工是个很和气的老人,他在会上发言时提到古城墙的维护,特别建议要按文物管理部门的意见办,说这些话时还笑着向俞怀颖点头,颇有长者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