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瓦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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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等护士一走开,周四平便使一下劲从病床上坐起来,然后探脚下地。他发觉尽管腿肚子发软,走起路居然没什么问题。他朝病床对面的一面镜子上瞄了一眼,注意到自己头两侧太阳穴和额头全给绷带裹满,活像个伤兵。

“看上去挺出色的。”他自嘲道。

他穿过急诊室小病房,跑到另一侧,那边的医生护士正围着他的司机小吕忙个不停,又是输血,又是挂瓶,司机双眼紧闭,人事不省。周四平注意到小吕已经给换上病员服,他穿的一件夹克和一条满是血迹的牛仔裤就丢在一边凳子上。

“看来还行,不会有生命危险。”值班医生对周四平说,“回你的床躺去,我们还得对你做卧床观察。”

周四平点点头走开,顺手抓走凳子上的夹克衫。几分钟后他套着那夹克走出医院大门,把夹克领子后边挂着的帽子拉上来套在头上,略略遮挡住头上左缠右裹的绷带。

他叫了辆出租车,要司机立刻送他到展览中心去,越快越好。他发觉出租车司机满眼狐疑地看着他从帽子里露出的绷带,便说:“挺漂亮不是?车撞的。”

“捡了一条命啦!”

“我有急事,你快点。”

周四平匆匆赶到展览中心,那地方正乱成一团。

今天上午九时,周四平在此地二楼一间展厅里组织一个设计方案讨论活动。周四平一早驱车前来,本想利用会前的一点时间跟负责筹备的几个工作人员再探讨一些细节,不料碰上车祸,险些鸡飞蛋打。这个方案讨论活动是周四平近些日子里全力以赴办的一件事情,他已经为之忙碌了近一周时间,他得竭尽全力不让它功亏一篑。

前些时候,市计委一个职能科室突然通知周四平去接受质询。一位计划官员在接见周四平时指出,周四平他们的项目位于一个有争议的地段上,除有外商背景的洪承宗对该地段提出要求外,本市文物管理部门也提出问题。计划官员还问及资金,认为周四平主要依靠贷款的筹资方案很不可靠。那一段时间里,周四平的重建计划在项目报批过程中遇到了相当大的阻力,周四平知道其中有些缘故,对此他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这件事要太顺利了倒不正常。周四平和颜悦色耐心对付那位计划官员,不厌其烦地解说自己的计划,像登门推销菜刀似的推销他的含远楼,然后调集力量,多方努力,从每一个能起作用的环节上入手做工作,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一关一关过,务必一步一步推进问题的解决。不想外边的事情未了,内部的乱子又冒了出来,周四平的几个盟友几乎同时发难,提出退出合作。早先签署合作协议时最坚决的本市旅游局竟退得最急,该局老板严新华是周四平的老熟人,从来都非常哥们,这回却在需要联手作战的关键时刻甩手而去。他亲自上门找周四平道歉,说他的上级省旅游局干预了这件事,不让他们卷入涉外纠纷。他手上有三、四个重要项目要省里帮助,省里是大爷,他只是小伙计,没有办法,只好对不起了。

“得了四平,”严新华苦笑道,“给我好做人一点。”

“省里事我帮你摆平。”周四平道,“胆子大一点,没事。”

严新华没再松口,坐一小会儿就逃之夭夭。然后隶属邮电系统的通达集团总裁池辉也找上门来,池辉一开口给了周四平六万元的赞助。说是就此买断,以后纯粹是道义上的支持,周四平的项目他就再不介入了。池辉也提到省里主管部门,强调他是条条管的,自主权很小,他不赶紧撤退,没准还会连累他人。

周四平明白麻烦来了。恰好那段时间天气转冷,入冬以来最强大的一股西伯利亚寒流的前锋已经突破长江流域暖湿气流的防线,造成大幅度降温。周四平摩拳擦掌。他认为一个衣着单薄者在遭受冷风袭击的时候要想不被冻死,一定得捶胸顿足,主动行动,设法让自己的身子热乎起来。

于是他决定搞一个设计方案讨论。周四平在提出重建含远楼计划后,就打破常规做法,提前开展新楼设计工作以争取时间,他的筹建处联系省内外几个设计单位承接项目初步设计,时时催促,几个初步设计方案因此得以形成,恰让他可以在此刻进行讨论。尽管不是一次正式的设计初审,周四平还是要求事情办得像模像样,所有设计方案都要按比例做出精确的模型,有图纸,还要做在软盘上,可以在电脑里演示成三维图像,不能有一点含糊。为扩大声势,周四平遍邀专家,省内、市里能请到的比较有名的建筑设计师、环保工程师和历史学家、文化名流尽量请来,准备全方位讨论新含远楼设计方案。周四平还突发奇想,要求组织几个精通古文和词赋的专家到场,请他们对新建含远楼应当选用什么对联提出自己的见解。周四平采取责任到人方式,安排自己的工作人员每人负责几位宾客的联络,要他们盯住不放,务必保证客人的到会。为了办好这项活动,周四平接连几天夜以继日,研究过问各重要细节,确保万无一失。

那时就有人对周四平提出质疑,认为项目还没有经权威部门认证确立,这时讨论设计方案似乎太早了些。周四平说:“许多项目的方案都是经过多次讨论才最终形成的,咱们先自己讨论,多方听取意见,筛选比较好的方案,修改成熟,时机一到抛出去,让谁都得叫好。这也能造点势,扩大点影响,免得咱们的计划让人轻易否决。”

很少有人知道那时候正寒风凛冽,周四平是困兽犹斗。

周四平千方百计,精心筹划,末了竟是他自己差一点把事情搞砸。那天上午,周四平亲自圈定百般邀请的宾客终于汇集到展览中心,省内外几家建筑设计单位制作的形态各异的新含远楼模型已经在展厅中央台子醒目位置上一一安排妥当,主持人周四平却引人注目地没有到场。大家伸长脖子,左等右等不见他到,预定开幕的时间已经过去,周四平手下那些筹备人员无法跟总经理取得联系,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就在这时突然有个电话找到会场,报称周四平遇到车祸,要求有关负责人立刻赶到医院去。那时展览中心整个儿乱了,刘晓岳魏国强等公司要员一起爬上一部面包车奔赴医院,专家学者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展厅里乱糟糟一团,一些性急的认为今天的活动看来办不成了,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场,周四平穿一件夹克衫,用帽子遮挡一头绷带,突然出现在会场上。

周四平脱掉夹克,露出满头绷带,坐在主持人的位子上。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他说,“我这样子挺吓人的是不?”

他简单地说了一下车祸,他说他的“奥迪”被左右开弓打了两个耳光,变成了一堆废铁,好在那车保过险,自有保险公司理赔。他的司机两条腿断了,他倒好,只是脑袋大了几圈,里边又胀又疼,耳朵嗡嗡叫略显不适,但总归没破,头颅大体完好。他能够从医院赶到这里,足以证明他基本没事。

“我觉得这里边好像少了个谁。”他说。

他让场上的一个工作人员立刻给赶往医院的人打传呼,让他们迅速返回展览中心,让另外几个工作人员赶紧整理会场,准备按计划开会。随后他走下台子,在展厅里走了个来回,跟每一位应邀与会的专家学者握手。几乎每一个人都指着他的头表示关心,他笑着说:“老天有眼,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有一个熟人看着不忍,说:“周四平你还是回家躺着去吧。”周四平说:“行,咱们把事情办完了再躺不迟。”

周四平巡回一圈又回到主持人位子上,这一圈让他明白这里少了谁了。他把身边的一个工作人员叫来,低声问:“文管办的俞怀颖怎么没来?”

“通知了。”工作人员答复道,“她说有事,没办法来。”

“不对。”周四平摇摇头道,“这不对。”

他觉得额头发胀,脑子里有一支锤子一下一下不停地对他进行敲打,他疼痛难忍,恨不得咬牙切齿,呲牙咧嘴。

他记起一则寓言,说的是一艘大船快要沉没之际,船上的老鼠比任何生物都有先见之明,它们会预先感觉到危险的来临,会不顾一切地蜂拥而出,四处逃窜,竭力逃离即将沉没的船只。

他想:我这条船真要沉了吗?老鼠们争先恐后地跑了。可是不管怎么样也不该轮到她呀,她怎么也会是一只老鼠呢?

周四平接到齐惠的电话时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齐惠会主动跟他打电话,他不记得有过多少这样的事,不要说春天里他们闹翻,各走各的后没有,从他们结婚起,甚至结婚之前,从来都是他找齐惠,很少有过齐惠找他的时候。

可她真的找来了。她说:“我要跟你谈谈。”

“行。”他说。

周四平似乎应当在答话中稍微添加一点嘲讽的口吻,例如自称承蒙关照不胜荣幸等等,这是他的看家本事,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周四平总嘲笑自己就这德行,在这世界上他似乎只怕齐惠一个,他在她面前总是没法把自己的本事淋漓漓尽致地发挥出来,总有一种低一个头的感觉在制约着他,周四平对此非常恼火。齐惠是他名义上的老婆,这老婆不守妇道让他亲自逮住过,他有资格狠狠收拾她,可他一碰到她就情不自禁地退避三舍,他在齐惠问题上总有一种心理障碍,他对自己毫无办法。

周四平跟齐惠约定当天下午下班后到体育馆二楼的茶室去会谈。下午下班后周四平按时到达,接待小姐领他进了一个布置典雅的包间,齐惠已经在里边恭候。

周四平注意到妻子的发型有些变化,头发剪得很短,非常精神。她依旧容光焕发,神情安详有一种绝顶的气韵。

周四平不禁气短。他摸摸自己的额头,他的额头右侧还贴着一块纱布,记载着他不久前遭遇的那场车祸,这块印记让他在整齐典雅的齐惠面前尤其气短。

“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齐惠丝毫不注意周四平的额头,只顾她的。她平静道,“这件事你肯定早有考虑。”

她从带来的一只精致小皮包里取出一张稿纸,把它摊到周四平的面前。

这是一纸离婚协议。

周四平看了看协议书,把它放回到桌上。说:“干嘛不先喝点茶?”

周四平用开水冲洗茶壶,在茶壶里放上茶叶,冲水泡茶,竭力做得不慌不忙。

“我知道你现在想些什么。”齐惠看着他说,“你在琢磨这里边的缘故,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忽然提出这个要求。”

齐惠谈起洪承宗,她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周四平的相识与洪承宗有关。她从离开学校以后就没再见过洪承宗,直到前些天,洪承宗突然找上门来,她才搞清楚洪承宗眼下跟周四平之间的纠纷。那一天她和洪承宗谈得很投机,他们都回想起当年,他们基本上是同一个社会层面的人,彼此的出身经历见识和交往都非常接近,他们本该走到一起,尽管早已分手,一些看法毕竟容易沟通。

“他问我为什么至今还要让你利用。我一想可不是,我干嘛呢?”齐惠说。

“准确点说,你们的意思是我在通过你利用你的父亲?”周四平问。

齐惠说:“是这样。”

“今天你是打算让我在这张协议上签字。”周四平问,“假如我不干呢?”

“我准备向法院提出诉讼。”齐惠说,“我已经厌倦了,该结束了。”

周四平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支钢笔,在离婚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你们认为你父亲撤掉对我的支持之后,我的手里可资利用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没有了。”周四平说,“我几乎立刻就要沉到水里去了。”

他在那一刻忽然感觉到久违了的幽默感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在许多许多时间里,在齐惠的面前这种感觉总是跑得无影无踪,突然间,就在这个茶室里它们又跑回来了。

“我淹死之后,你是不是打算给我送个花圈?”他问齐惠。

“你需要吗?”

周四平哈哈笑道:“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里,我最牵挂的就是你的花圈。”

“我有一个同学叫俞怀颖。”齐惠不动声色道,“前些天她还向我打听你来着。”

周四平对齐惠说,他不会沉下去的,他这种人的最大本事就是能在别人办不成的情况下把事情办成,例如他曾经结过这样的一次婚。另外他还有一个原则,他不在一个女人的面前谈论其他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