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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后记

近二十年,我的主要精力放在评论的写作上,人们自然很少把我与散文联系起来。其实,我写散文很早,早到六十年代初期。那时我是大学二年级的穷学生。一次,写了篇自觉不错的散文,同窗好友怂恿我投寄到我所在的西部省份的最高文艺殿堂--省报副刊去。我不抱希望,碰碰运气而已。因为我的老师要在上面发一小块文章尚不容易。然而,奇迹发生了--每个人的平生都会发生一点奇迹,这篇散文不仅上了省报,赫然占去大半个版,还加了插图。此事一度成了校园新闻,老师和同学们对我刮目相看,客气起来。我猜想,几年后我能被分配到北京的中国文联工作,兴许与这篇文字还有点关系。我至今记得,这篇文章的稿费是二十六元,在当时已是不小的数字。朋友们逼我请客,押我来到当时兰州最有名的饭馆“陶乐春”。女服务员催我们点菜,我们吓坏了,谁也不懂,互相推委,乱点一通,结果变成了以汤为主,大家喝得肚子鼓鼓的,步行七八里,相视一笑,回到宿舍。不知“陶乐春”今尚在否?这篇叫《洮河纪事》的散文,便是我的处女作,其时我十九岁。我一直珍视这篇小文,这次特意收进这本集子,作个纪念。它固然幼稚,但有一股率真而执拗的青春气息喷薄而出。人会变得老练,有些东西却永远找不回来了。

不知何故,我发现与散文有关的事,大多是愉快的,与评论有关的,大多是烦恼的。我研究文学思潮和作家作品的文章,写时颇用功,耗去大量精力,也出过五六本集子,却很少有人主动向我索求,倒是有不少人向我要散文集。包括一些非常着名的作家,专门写了信来要。他们哪里知道,我一直没出过散文集,几年前出过一本很薄的小册子,早没有了。但我的散文还是逐渐得到过一些鼓励:比如,有两家大型刊物给我的散文评了奖;我的《乘沙漠车记》和《王府大街64号》等,两度列入当代中国文学排行榜;时有热心的读者写信来,或指谬,或称赞,或与我讨论散文问题。这些因素都在助长我的心劲,改变我原先的生存方式和写作方式,改变写散文一搁就是好多年的懒惰,开始增加了散文的写作量。不过,我虽然慨叹文学批评的无人喝彩,但决不准备放弃,我觉得那是我的宿命、苦命。我将在评论的写作中继续坚持理性的激情,同时,我将在散文的写作中扬厉感性的激情,也许这才是一个比较完整的生命。

我有时自问,我的散文究竟写了些什么?凭什么反比我的评论更能引起注意?我写散文时很朦胧,全凭感觉,觉得有诗意的潜质和倾诉的冲动就断断续续写出来,逐渐拓宽意境,由悦己而想悦人。在选材和立意上我都是不确定的,无预设的。我很钦佩一些散文作家有一套庞大计划,或按历史顺序--写来,自成阵势,或限定在某个领域,自成格调。这样集束式的冲锋当然惹人注目。我太任性了,太情绪化了,一切听凭此时此刻心绪的感召。举凡大漠奇景,黄河风色,文化传说,异域消息,冬泳与足球,古玩与秦腔,沙漠与废墟,只要能承载和传达我的感慨的,不管是否适宜于散文表现,我都收纳进来。有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生存状我也写出来。我相信,这世界上尚有许多情调还没被人表现过。我力图表现的正是这种东西。有朋友说,你的散文跟我们习见的散文不太一样,说不上该归哪一类。

我始终认为,散文不是写出来的,是流出来的,一个人的散文是他的人格的投影:你可以在其他体裁中遮盖自己,却无法在散文中将自己的灵魂掩藏。这不干人格评价问题--人格也许是有缺陷的,而在于人的情趣,个性,悟性,气质,吸引力,表述风格等等。所以,也可以说,散文一半是自己写出来的,一半是遗传密码的显示。散文是与人的心性距离最近的一种文体。作为精神个体的我,生长于西部,“少孤贫,多坎坷,极敏感善良而富于同情心”(一位朋友曾这么评论我),我经历了同龄人经历的一切,战乱,解放,无休止的运动和劳动,压抑与热狂,开放与自省……但我的心灵又是我特殊的律动,我的散文只不过把我心灵的历史朴素地展示出来就是了。我只打开了心灵的一角,我觉得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来得及写,但怎么写才能与世人灵犀相通,需要深思。

我想,我的散文里也许还有较浓的精神性追求,这是我在面对着世界和自我时的苦闷和矛盾的流露,对有的人可能一切不成问题,在我却有一定的不可解脱性。我就像我的手纹一样地布满矛盾。尽管我用的多是解脱的调子,其实充满了求索和追问,诘难和假定。这一切来自我真实的生活和心灵,并非我要刻意披一件哲学的华氅唬人。诸如快乐,尴尬,超脱,疼痛,运气,幽默,时间,失语,性爱等等,先哲们自然多有论说,但经过了我的心灵感悟,便着上了我的色彩。对人生问题的索解是无可穷尽的。我的这类散文能引起一点共鸣,原因即在于此了。

本书的文章分为“抒情文选”、“思辨文选”、“人文随笔”、“议论文选”四辑,这大体反映了我写散文的几种方式。就我的偏爱来说,我最看重的还是第一辑里的一些文章,比如《皋兰夜语》、《还乡》、《足球与人生感悟》、《王府大街64号》、《重读云南》、《依奇克里克》、《辨赝》等篇,我倾注给它们的感情最多,发表后得到读者的回应也多。

在这本书的最后,我专用一辑选收了一些议论文字,是对近二十年间我国颇负盛名的一些长篇的评说。我是批评工作者,我的散文也没法不带一点批评性,并非为了凑数。我很赞同《余光中散文》的编法,余先生特辟一辑,称为“议论文选”。我想,面对一山一水的发抒,被称为散文,面对一部部内涵深永的作品的发抒,怎么就不可以叫散文呢?就看你用什么笔调知情致来写了。我萌生这种编法,还与一位我并不认识的研究者李咏吟先生的一些话有关,他在谈论我的评论时说:“他真正理解了的作家还是陈忠实,贾平凹,张炜,凌力,莫言几位,……他热衷于用作家式的笔法,散文式的笔法,散文涛体结构去结撰批评文本……雷达的诗性文字,火一样的体验文字,像作家的语言表达一样,在批评中自由地恣意地燃烧,因而,这种批评有其生命般的力量,有一和感动人的光辉。”我自知并未臻此火候,毋宁说这是研究者的希望。但我仍循此线索编了一小组文章。由于此类文字一般都很长,我做了节选,但求所选具有较浓厚的散文味。

感谢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编者们,是他们注意到我的散文及其追求,并郑重出版。还要感谢许多作家批评家朋友,他们关注我的散文,不少人写过文章,对他们的批评我要细心领会。这里,蒙李国文先生惠允,特将他的一篇短文作为序言,不惟替自己壮行,也是为了友谊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