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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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潘漪误入钟岚里仅仅一个钟头之后,在邻近中央商场的一家并不起眼的花卉店里,一位身穿瓦灰色长衫的青年,左手托着下巴,身子稍稍倾斜,正神情专注地端详着一株高达丈许的西府海棠。那状如樱桃、晶莹剔透的海棠果,似点点星火在他眼前闪耀,从他的目光中透露出无比的神往,毋容怀疑,他是专为观赏这名贵的花木而来。

少顷,店堂里又挤进一人,但是他睡眼惺忪,背部佝偻,而偏偏又将双手操在背后,他谁也不搭讪,只顾向阶梯般排列的一盆盆花卉望去,忽儿问道:“店家,有紫锦吗?”

“紫荆?”店家不屑地一笑,“俗物,俗物,请去南门外乱石岗,遍地可寻。”

“我说的是‘紫锦’,锦绣的锦,而非荆棘的荆,它可是西府海棠中最名贵的。”说到这儿,原先愀然不乐的佝偻者破颜朗笑,声若裂帛,凝望着店家。

“啊,先生,误会,误会,可这‘紫锦’小店从未有过。”

店家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我只好到夫子庙看看了。”佝偻者全然不顾各色目光退了出来,刚走出五步开外,只见穿瓦灰色长衫的青年悄然跟了上来。

“先生,我有‘紫锦’。”青年的声音甚是诚挚。

佝偻者忖度了一下,住步问道:“您是……”

“山泉。”夏雨说出了自己的化名。

“我正要找您。”佝偻者的眼睛突然变得朗若晨星。

夏雨当然也是喜不自胜,因为他通盘负责地下党市委的情报系统,时常出入于各种场合,用他所掌握的暗号,和一些具有特殊身份的同志接头,以了解某些猝然发生的紧急事态,不失时机地予以断然处置。

刻下,钟岚里的花工就这样跟他接上了关系,两人避入一座邮亭背后,花工扼要地报告了发生在钟岚里的事,焦虑地说:“看样子是找组织的,八成是情况不明,误入虎穴。”

“这人叫什么名字?听清没有?”夏雨忙问。

“只说姓潘,从外地来的……”

“潘……”夏雨竭力搜寻记忆,几乎在一分钟之内,把他所知道的党员姓名全部滤了一遍,忽然,他的身子猛地颤动了一下,不错,姓潘的倒有几个,而女性却只有一个潘漪,“难道是她?”

“您是说……”佝偻者的话冒了个尖便打住。

“啊,不会,不可能!”夏雨兀自说道,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相信。

自从上次发生方韬制造梦境的事情之后,他曾有过考虑,想建议市委将潘漪调回南京,与方韬组织小家庭,为市委建立一个“机关”,可是,他不曾料到自己的想法尚不成熟,却发生了这件事。

夏雨一对弄不明白的是:潘漪这时来到南京做什么?方韬知道吗?(唔,从未听他说过)又怎么贸然去找民盟,以至误入敌特机关?这会儿,中统在怎样对付她?她能经受住吗……夏雨仿佛刹那间闯入迷官,绞尽脑汁,难辨路径。

但是,他的整个思路却围着潘漪在转,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接触,方韬是否一向潘漪谈过夏雨,这不得而知。不过,他相信方韬绝不是那种口无遮拦的人。至于对潘漪,夏雨当然有相当的了解,方韬调回南京后,曾在老裕德把潘漪的为人,他们俩韵关系,以及宜城的工作,详尽地向夏雨作了汇报,两人谈了整整一宿。记得当时方韬曾问过夏雨对潘漪的印象。

“说不上,”夏雨坦白地笑道,“因为我跟她从未直接接触过,但我相信你的介绍,她无疑是个追求进步、追求革命的同志,只是缺少实际斗争的锻炼。”

“您是不是觉得目前那副担子对她来说太重了点?”方韬信赖地盯着夏雨,想倾听他的意见。

“是这样,”夏雨肯定地点点头,“不过,人没有压力也很难成长,关键还在于她如何把握自己,是吗?”

……

夏雨在苦苦思索,潘漪在未得到组织同意的情况下贸然抵京,是因为小布尔乔亚情绪作祟前来寻找方韬,一酬思念之苦,还是宜城那边情况突变?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急剧地跳动。如果在潘漪身上再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必然要影响到方韬,那后果……他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你估计目前她仍在钟岚里吗?”夏雨问。

“按惘例,一两天之内还不至于转移,”花匠说,“因为她像是并未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会不会对她施刑?”

“不,那里都是文职人员,而且,主管审讯的头儿去上海了。”

“好,你先回去,注意观察动态,一有情况及时报告。”

夏雨跟花匠分手之后,感到钟岚里发生的事,就像自己怀里揣着一包“嗤嗤”冒烟的炸药,当务之急是排险,立即将潘漪弄出来,但遂难度很大,谁出面斡旋最为合适呢?他信马由缰地走着,不知怎么绕到大华电影院前面。恰逢电影散场,他被人群推推搡搡,不意有人往他背部撞了一下,他好不惊诧,掉头一看,喊道:“鲍山!看电影哪!”

“幺爷,这《出水芙蓉》,真够味!”鲍山好似仍沉浸在电影的情景中。

夏雨应酬地笑笑,拉着鲍山走出人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听老爷子讲,最近你好久不去了嘛!”

“是哩!”鲍山讷讷说道,“不瞒您说,手头这个……短缺,我焉能空着手登门拜访?嗨嗨……”

“你还不了解老爷子?他最看重的是信义,是关键时候替他效力,至于礼物么……”夏雨把手一摔,“有没有算个啥!”

“我也正是冲着这,才服帖老太爷的。”鲍山说完便跟着夏雨,进了淮海路口的美美商店,鲍山尚未落座,夏雨已从一只铁皮箱里取出厚厚一叠法币,“唰”地一声在手心里掼了一下,爽快地递给鲍山。

“这……”鲍山面有难色,却并不推辞,接了过来“嗨嗨”两声笑后说道,“老太爷、幺爷对我恩重如山,有什么事尽管吩咐,鲍山如不效命,天打五雷轰!”他说着抹去礼帽,搓了搓光头,“在帮里,虽说我辈分小,可在局子里却有人样,如今也混了个行动队的组长,不是吹牛,首都的军、警、宪、特,哪个机关不认得我?”

“哦!”夏雨惊喜莫名,“那我得禀报老爷子设筵恭贺了。”

“你们爷俩对我可真是……”鲍山感动得竟说不‘下去。

“只是,唉--”夏雨的情绪霎时一落千丈,苦笑着,睨了睨鲍山。

“莫非幺爷真的遇上为难之事?”鲍山浓眉紧皱,“知恩不报非君子,啥事?说吧!”

“噢,你我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对你说,”夏雨颇带忧虑地说,“我有一位表侄女,三天前来京找我表哥,可是由于战争阻隔,邮路不通,她哪儿知道表哥今春因病去世。我这位表哥曾受雇于民盟,替罗隆基开过车,这些,都是老爷子一手操办的。表侄女按照往日的通讯地址,找到蓝家庄,后来又去梅园新村,可她人生地不熟,结果课入钟岚里被扣……”

“钟岚里?这可是中统的机构……噢,您再说--”

“一个钟头之前,她设法托人捎信给我,要我带她出来,你想,我即使吃了豹子胆,敢去钟岚里?而且,这事我也不敢让老爷子晓得,弄不好他去大闹钟岚里,谁来收拾场子?”

“就这?”鲍山动容地问道。

“就这。”

“包在我身上!”鲍山一拍胸脯,“救人要紧,我这就去钟岚里。”

“行使行,不行则罢,咱另想办法,万不可伤了和气。”

夏雨叮嘱道。

“没事。那儿的一位中校组长跟我换过兰谱,您等着。”

鲍山所说,句句是实,午后三点,潘漪被他用摩托车带到美美商店。

“幺爷呢?”鲍山不见夏雨急问。

“老板牙疼去医院了,”店员答道,“呶,老板关照,小姐来了,请她在这儿等着。”

鲍山看了下手表说:“也罢,我还有公务在身,改,日再见。”

谨小慎微的青年店员拱手送走鲍山,给潘漪冲了一杯咖啡,又递上几块桃仁蛋糕。潘漪惊魄稍定,坐在一隅,思考着这前前后后的一切。她仿佛置身梦境,她不知道是谁将她被扣的事情传出的?又是谁派了这位戴着礼帽,别着手枪的人去救她?而这个鄙俗、委琐的人又是何等角色?钟岚里的人怎么跟他套近乎?跟他递烟逗火,点头哈腰?再有,这眼前的商店系谁开办?什么性质?她要等待的究竟是谁……无数问号像无数铜圈,环环相扣,把她从头到脚牢牢套住了。这会儿,她感到极度疲惫,全身的骨头像脱撵散架似的,如果有个地方让自己舒坦地躺下歇息多好,她想。但,是凶是吉?前途难卜。不过,从店员良善的举止,她意识到这里跟钟岚里是两回事,一种侥幸的安全感,慢慢主宰了她。店员将桌上的点心移向她,她笑了笑,端起了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