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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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姚逸民叛变之后,由二厅收用,“甄审”后,一度分到直属厅本部的“技术研究室”,但室里又不让这个南洋无线电学校的高材生研究收发报技术,却叫他研究共军作战心理,实际上是疑而不用。

他曾把自己看成是一粒璀璨的宝石,这会儿,宝石变为土坷垃,被人轻蔑地踢到一边。尽管他挖空心思写了厚厚一叠材料,提供了不少共军“内幕”作为见面礼,可别人却把这看成是馊的,霉的,烂的……似乎毫不动心。他拍卖自己的灵魂,指望这笔交易能多少捞点外快,没料到竞蚀了本。他虽然并无反悔,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失望。

在这段“黄霉天”的日子里,他时常想起自己的父亲姚舒。最初,父亲因农村饥荒而流落城市,只在澡堂子里混了一名递手巾把的差事,但因其机灵、乖巧,后来竟干到县城同业公会的理事长,最后又成了苏州一家十万纱绽规模的纱厂股东之一。若不是父亲中风半身不遂,延医而倾家荡产,若不是自己痴迷那个投奔共党的娇媚的“热情之花”,我何至于去匪区厮混几年?当初,要是留在国统区,无论经商,从军、理政,绝不会落到如今这种田地。

然而,父亲不愧为人之楷模,他所提供的无数人生真谛,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善变”,只要善变,目前的处境并非已成定局。姚逸民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与其等待,不如争取。于是,他直接上书二厅厅长上官烨,几乎是泣血陈述自己对党国的眷眷之心,委婉地流露出“高山流水”的感慨和报效党国的渴求。信,他没让人转呈,他怕被扣压或延宕,而是自己直接塞进上官烨办公室的门缝。

自那以后,一连半个月杳无反应,甚趸不见上官烨的面。

而技术研究室主任雷恺一向豁朗的脸,却变得阴沉沉的,这使得姚逸民旧的失望未泯又添新的失望,其中像是还夹杂着不祥之兆。

这天,他正伏案草拟一份《鲁西南匪军态势分析》,只听“嚓”地一声,同屋的军官齐刷刷笔直地站立起来,原来是上官烨出现在门口。将军穿着一套橙黄色的罗斯福呢军服,上衣口袋上方佩着闪亮的一级“宝鼐勋章”和三条彩色绶带,肩头的黄底板上缀着两朵金色梅花,脚蹬锃亮的黑马靴,任何时候,他总是这种标准的将军装束。他的副官聂晶贴身站着。

上官烨挺着结实的身躯,举目巡睃着,在姚逸民身上停了足有三秒钟,姚逸民感到自己的心猛一动弹,像是从胸腔坠入腹腔,将军莫非是冲着自己而来?这时,上官烨摘下雪白的手套,做了个各就各位的手势,自己则在雷恺的位置上坐下。

“厅座,请训示……”雷恺对于上官烨的突然驾临不知就里,恭敬地说道。

上官烨并不急于“训示”,而是瞅着姚逸民,平静中蕴含威严地问道:“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你就是姚逸民?”

“是!”姚逸民重又站起。

“唔,”上官烨坐着没动却向姚逸民伸出手去,姚逸民太感意外了,他受宠若惊。

上官烨摆了下手,顿时屋内鸦雀无声,军官们都预感到将有重要事情发生,一个个聚精会神地等待着。

像是气氛已经渲染够了,上官烨这才“嗯”了声说道:“今天,我来是宣布一件事,姚逸民上尉调八处供职。”他用手拂开雷恺递上的克雷斯烟,继续说,“当此共匪猖獗,大战方殷,国家存亡危急之秋,诸位身为军人,务望以国家兴亡为己任。总裁诲示:‘坚忍耐烦,劳怨不避’,此乃最高之道德规范,切记、切记。”说完便起身离开,弄得众人奠名其妙,一名尉官的调动,区区小事,何劳将军躬亲?何况又是对于姚逸民这个中共叛徒?这事连雷恺也甚觉困惑,出门之后,上官烨瞥见了雷恺眉宇间的神色,淡淡一笑,问道:“莫非你认为我在演戏?”

“这……厅座深谋远虑,我岂敢妄自猜测。”雷恺笔挺地侧立一旁。

“对你说吧,姚逸民给我写信,塞进我的办公室,信中有‘疑而不用,用而不疑’的字句……”

“喔!”雷恺惊诧地哼了一声。

“我很欣赏他的直率和勇气,无疑,他这是一种挑战,我接受这个挑战。”上官烨的声音凝重有力,“我焉能把他一直养着?他既降我,就得供我驱使,我要听其言观其行,故将其放到八处这座化学反应釜里去,测试他究竟是什么货色?”

“佩服,佩服!”雷恺频频点头赞道,“不过,这件事卑职即可代为宣布,厅座何必……”

“雷恺啊雷恺,”上官烨又一次拂开递上的香烟,这个美国西点培养出的中国将军,除了在自己家里,是绝不在任何公开场合(办公室、会议厅、路上、部属面前)抽烟的,他意味深长地笑笑,“难道我不可以借题发挥么?”

“啊!”雷恺顿时恍然,舌炎一转。“所以我说厅座深谋远虑嘛!”

在八处报到之后,姚逸民儿乎连打盹的工夫都没有,即被派遣到皖南,担任侦缉中共地下组织的任务。此刻,他的心情极其矛盾,他要去的地方虽然仍属国统区,军、警、宪、特一应俱全,能随时得到接应、配合,逮条大鱼,也极有可能。但是,自己跟共匪厮混过,知道他们善用社会化、职业化的掩护伎俩,况且,他们跟老百姓鱼水不分,情况熟悉,应变及时,他担心万一不慎有所疏漏,鱼走网破,没准自己反会死无葬身之地。他就是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上路的。那天去寒亭,完全是茫无目标的行动。在这之前,他在皖南已经泡了个把月,毫无收获。他承受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诚然,他的“下水”,是他献媚邀宠的资本,但那已是过去的事,除了他自己无聊时在记忆中咀嚼、玩味外,谁也没再提起,像是压根儿没这回事。而重要的是这次,他调八处是将军亲口宣布的,不唯如此,那次将军还跟他握了手,仿佛是有意让别的人看看,可见自己在将军的心目中占有一定的位置。这次皖南之行,虽非将军亲自部署,但估摸一定是将军的意图,因此,能否成功,将直接关系到自己的荣辱浮沉。但事情却偏偏一无进展,为此,八处已迭次电催,并令他无论成与不成一周之内返京复命。

姚逸民忽然感到自己跋涉在一片广阔无垠的大沙漠里,疲惫、落寞、惶然,加上难以忍受的饥渴折磨着他,他甚至想,这样下去,还不如死了好,死了就万事皆休,没有任何烦恼了。可是,他很快诅咒起自己来:可耻!古人云:最大的罪过莫过于自暴自弃,难道你面歧路而畏葸、服输了么?不,绝不!路就在你的脚下。姚逸民渐渐振作起来,就在他限期返京的头一天,他到底觅得了一块绿洲,这就是寒亭,他最初想的只是从表妹那儿得到某种感情的慰藉,填补精神的空虚。但,竟在这儿碰到了潘漪,而且窃听了她跟章慧的几乎全部谈话,他未设陷阱,而猎物却自个儿送上门来,这太出入意料了,他简直得意忘形,想来一个闪电行动,将宜城地下党一网打尽。但是,他只捕获了那个颟顸的青年财税员,这人虽供出了潘漪和另外几名党员,但除一名城郊的菜农未及时转移被捕外,其余的全都脱险。这使姚逸民不免有些遗憾,因为实际所获比他想像的距离甚远,他尤其后悔没有当场将潘漪捉住。但回到二厅的当天,即传来了上官烨“不虚此行,忠勇两全”的慰勉,姚逸民得到了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他终于在上峰和同事面前,以自己的行为表明了他存在的价值。几天之内,他被擢升为少校特派员,并且得到了一笔数目不少的酬劳,准他休假半月。姚逸民踌躇满志,出入于舞厅、酒黪。这时,像是一个契机,欲望的酵母,诱发了他动物性的本能冲动,他想从表妹身上得到而终未得到的东西,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这不,他干脆在夫子庙的小石坝街娼楼里包了一个神女,昏天黑地鬼混了一段日子。啊,这一切莫不是党国所赐?生命的归宿,难道有比这更美妙的吗?

然而,假期一结束,姚逸民又奉调被外放执行一个重要的秘密使命。